丁聪的一席话,像拆迁办对付钉子户做思想工作,恩威并施。当爱情不在时,婚姻就成了违章建筑,拆不拆已经没有任何的意义,无非就是个钱字而已,而杨小三从未看重过那花花绿绿的人民币。
小三,当今社会人人听到这个词都会会心地一笑。偏偏她就叫杨小三。这不能怪爹妈,出生的时候,杨小三这个名字就已经在母亲的脑海里成型。两个哥哥,一个叫杨东,一个叫杨南,父亲原本计划生四个孩子,正好东南西北凑四方,谁知道等杨小三呱呱落地才知道是个女孩,母亲干脆取了个容易记的名字,又觉得“小三”二字太简单,琢磨了一夜,在三字旁边加了个单人旁,叫“杨小仨”。
十八岁那年,杨小仨去办身份证,回家的路上听了一段广播,A市新开张了一家粥店,取名叫“仨仁堂”,想必也是花费了一番苦心想了这么个武馆般的名字。新店开张,广播里做广告,磁性的嗓音说出来的却是“三”的音。
杨小仨打通了广播台的电话,当着全市人纠正了读音:“仨”字念“sa”而不是“san”。磁性嗓音第一次在公开场合被拆了台,一激动,反问了一句:“那岂不念‘杀人堂’?”
就这么一句话,磁性嗓音光荣下了课,A市人足足笑够了两个月,而“仨仁堂”终于没熬过那年春天,也跟着“光荣”了。
那一次后,杨小仨决定改名。几个月下来,从户口本到身份证全换了下来,杨小仨变成了杨小三。
天有不测风云,“小三”一词,仿佛一夜之间就风靡全国,人人得以诛之。杨小三又开始屁颠屁颠地跑派出所,轻车熟路地做好了一整套材料往上一递,改名的要求被驳了回来,原因是超过二十五岁,定性了。
于是,杨小三就这么壮烈地被“定性”了。
爱情是一篮子苹果,几乎人人喜欢,但吃一口就又丢了回去。当情窦初开时,一般面对的是一篮子烂苹果。而杨小三很聪明,一开始就懂得努力地刨啊刨,终于刨了个没被人咬过的苹果,于是赶忙抱着下了“战场”。她的老公丁聪,娇生惯养的独子,父母外加杨小三的心肝宝贝儿。中学里的老师,教的是非主流音乐,拿钱不多,却很轻松,平日里喜欢附庸风雅、无病呻吟地在小报上发表诗词歌赋,钱是没赚到,却成了A市小有名气的诗人。
历史证明,诗人通常养活不了自己,家里大部分收入来源于杨小三,她起早贪黑地工作,是家里家外的模范女人,人人都笑她傻,她却有自己经典的言论:男人啊,在家种花总比在外养“花”强,为了防着这个“野花”,杨小三宁愿自己辛苦些,好生守着这盘菜。
过年婆婆从乡下来了,一住就是七天。上蹿下跳地差不多要把杨小三家的房顶掀了。总算送走了婆婆,杨小三长长地松了口气,回家的路上买了条新鲜的鲤鱼,准备做拿手的松鼠鱼,与丁聪好好地过过假期最后一天。
丁聪开车送婆婆回乡下,一直到了晚上六点才回了家。推了门,一声不吭地坐在了沙发上,开了电视看CCTV的英文频道。
杨小三端上了鱼,特地加了茴香的松鼠鱼,一股子香味弥满了整个屋子:“老公吃饭了,你最爱的松鼠鱼。”
丁聪应了一声,懒洋洋地起了身,坐在餐桌旁,低着头一声不吭地吃着饭。
“怎么了?累着了?”杨小三问。
丁聪摇了摇头。
“菜不合胃口?”
丁聪又摇了摇头。
“是不是这几天我什么地方没做好,惹咱妈生气了?”杨小三问。
“别瞎猜,妈高兴得很。”丁聪低头说,“吃饭。”
一顿饭,杨小三饭没吃饱,倒是生了一肚子气。饭后,杨小三拿起了丁聪爱吃的苹果仔细削了起来。
丁聪洗完碗后,磨蹭着走了过来,坐在了杨小三的身边。
杨小三转头见他像是有话要说的样子,于是说:“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我……我在外面有人了。”丁聪的嘴里终于憋出了一句。
“啪!”杨小三手里正削着的苹果皮断了,落在了茶几玻璃上。她咬着唇,没说话,将削了一半的苹果往桌上一放,又从篮子里拿了一个苹果,开始仔细地削起来。
丁聪见杨小三没一点儿反应,或打或骂,或要死要活,倒希望她来得痛快,索性豁了出去继续说:“她有我的孩子了……两个月了。”
“啪……”杨小三手里的苹果皮又断了,她用力地将削了一半的苹果放在桌上,重新又拿起了一个苹果削起来。
“小三,我们离婚吧,房子、车子都是你的,我净身出户。”丁聪深吸了一口气,说完了藏在心里很久、最关键的一句话。
苹果皮断裂了,落在了地上。杨小三将削了一半的苹果丢进了垃圾桶,重新又拿了一个,仔细削了起来。丁聪坐在一旁,气氛诡异地安静,完全不像一场轰轰烈烈的分手戏。终于,杨小三削好了皮,苹果皮连成一整条,没有断。
杨小三仔细看了看苹果皮,将它丢进了垃圾桶,一手拿着刀,一手将苹果递给了丁聪。
“你……你……想做什么?”丁聪紧张得竟有些结巴。
“你不是要净身出户么?我在寻思着怎么个净身法。”杨小三答。
“你!”从未有过男子汉气概的丁聪冲着杨小三吼着,“无论你怎么决定,反正我决定离婚。咱们好聚好散,以后还是朋友,家里的东西我全不要了。若是闹,我也不怕耗了,到时候家产一人一半,我们算个清清楚楚。”
杨小三听了,轻声一笑。丁聪的一席话,像拆迁办对付钉子户做思想工作,恩威并施。当爱情不在时,婚姻就成了违章建筑,拆不拆已经没有任何的意义,无非就是个钱字而已。而杨小三从未看重过那花花绿绿的人民币。
“那就离吧。”杨小三慢慢起了身,“给你三分钟时间吃完苹果,给我滚出去。”
防火、防盗、防小三,杨小三今儿才明白什么是防不胜防,纵使你分析了男人所有出轨的原因,努力地做好每一个预案分析,该来的始终会来,没有任何理由。
拆迁队大战钉子户第二招:速战速决,决定下来的事一定要马上白纸黑字写在纸上,最好不要过夜。
追述到父辈,结婚是一件不止是亲戚朋友组织掺和的大事,至于离婚,那是一件上惊动领导、下败坏门风,想都不能想的错事。而如今结婚和离婚都是同样可以做到天不知地不知,至少,对于现在的杨小三来说,区别只有一点不同,结婚进左边的门,离婚进右边的门。
一早,几乎一夜未睡的杨小三刚迷糊入了梦,手机就响了,使劲地揉眼才看清了来电显示——老公。习惯是可怕的东西,她于是毫不犹豫地接了起来,几分慵懒几分撒娇的口气说:“老公,让我再睡会儿。”
对面一阵宁静,丁聪像是吞了好几口唾沫,才鼓起了勇气说:“今天新年第一天上班,我们去离婚吧。”
那种口气就像在说,今天我们第一天上班,去庆祝吧。
这一句话,杨小三什么梦都醒了。
杨小三向公司请了个假,出门的时候已经上午十点。细想了一下,决定招辆出租。开出租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见杨小三顶个熊猫眼睡眼惺忪的样子,就自作主张地替她下了判断:“丫头,定是假期黑白颠倒的日子久了,患了假期综合症,怕上班迟到,起不了床才想起打的吧?”
杨小三一听,干笑了两声:“还好,民政局不打考勤。”
中年人一听乐了,答:“敢情公务员啊,丫头好福气啊。”
杨小三一听,眼皮子一耷,答:“不是,我是去民政局离婚。”
中年人一愣,差点闯了红灯。
民政局楼下,杨小三见到了早已等候在那里的丁聪。丁聪一见杨小三的面,就像从身上卸下几吨货一般松了口气。杨小三见他那样,气没打一处来,忍了忍也没说话,径直绕开他往里走,丁聪见了小跑着跟了上去。
进了大门,大厅里有一张桌子,写着“咨询台”,一位大妈坐在台前捧了杯普洱茶正看着报纸。大厅一侧的休息椅此时坐着数十人,有争得面红耳赤的,有声泪俱下的,跟菜市场一般热闹。
丁聪看了看杨小三,走向咨询台,他轻轻敲了敲桌面,大妈不耐烦地抬起了头:“结婚向左,离婚向右。”
杨小三走上前,接了话题说:“我们离婚。”
大妈仔细地看了神态自若的两人,这一对倒是清净得很,于是多了句嘴问:“家产、孩子的事情都谈妥了?”
丁聪赶忙回答:“商量好了的,家产归她,我净身出户。”
大妈眼皮一抬,不屑一顾地看了丁聪一眼,说:“我只需要你回答是还是不是,没让你把细节告诉我,这事情很光荣?要离婚先排号,排号机在那边。”
杨小三一愣,问:“离婚还需要排号?”
大妈眼一翻,反问:“不想排?那就结婚吧,人少,不用排号。”
“你这人怎么说话的?”丁聪重重拍了下桌子,杨小三伸手拉住丁聪,一边拉一边回头,对着大妈说了句:“对不起,对不起。”
离婚就是一出戏,戏里戏外两个主角,一个是自己,一个是自己的一部分。案板上一搁,剁手还是剁脚,只有自己心里才能琢磨出个味儿。
拆迁队大战钉子户第三招:不留后患。所有与违章建筑有关的东西,只要上了合同,第一时间全部毁掉。
如今的政府提倡精简办公、优化流程提高效率,减少公众办事的时间,最有成效的就是办离婚的手续。以前按照固定流程,还有居委会的热心老大娘来做做思想工作,而如今钢印一盖,一拍两散,与吃顿饭一般简单。
杨小三第一个走出了大门,没走几步,后面脚步声响了起来,知道是丁聪追了上来,以为他后悔了,于是刻意放慢了脚步,没几分钟,他追了上来,拦住了杨小三。
“你下午有空没有?”丁聪问。
“只请了半天假。”天底下的女人都一样,即使一块自己最爱的蛋糕放在了嘴巴,也会虚伪地说一句:“我在减肥。”杨小三也不例外,说了这一句,心里憋着的后半句“我可以再请假”还没有机会蹦出来,丁聪已经把话头接了过去。
“那正好,下午我回去收拾下东西。”
说完,像欠了杨小三一屁股烂账还不清了一般,一溜烟就走了。
一头凉水,把杨小三心底里最后一丁点火星也熄灭了。
回了公司,还在楼下的大厅就见到了自己的损友刘海燕。那丫头生理年龄比杨小三大一岁,可心理年龄比她小一轮,没心没肺的主儿,最爱做的事就是一惊一乍地聊八卦。大厅老远见了杨小三,迎了上来就咋呼:“你鬼上身了?”
这种事只会越描越黑,杨小三努力地挤了点笑容答:“假期综合症。”说完进了电梯,刘海燕跟了进来。
杨小三所在的部门是公司最忙碌的部门,也是最被人瞧不起的部门:营销二部。经理叫黄姚,外号“黄世仁”,是个女人,熬到这种位置的女人,一般来说都不是正常人,不是白骨精就是老处女。四十多岁了,孤身一人,据前辈人说,她一天到晚包括梦话讲的全部都是工作,对于一般女人来说,没有男人会死,而对于她,没有工作她会死。整个部门在黄姚的调教下,除了工作没有任何的“调料”。
今天,杨小三特别忙碌,特别喜欢揽事。连扫垃圾整理报纸的事都被她抢了去,经众人分析得出结论:过年吃错药了。
晚上七点,杨小三下了班,一段漆黑的路的尽头,没了熟悉的灯光。开了门,自己拧开了灯,熟悉的东西少了一半,那把曾经追求她时弹奏的吉他,那套自己年终奖为他买的音响……杨小三歪着头看着空荡荡的四壁,不是说净身出户,能拿的都拿着走,甚至还包括那些东西上寄托着的回忆。
空荡荡的屋子里,杨小三没有待到十分钟,穿鞋,拿包,一气呵成,越快越好,几乎像是逃难一般逃离了家。
杨小三彷徨在闹市,哪儿人多越往哪儿钻。随着夜深,人越来越少,越来越冷清。杨小三找了家酒馆,点了个小菜,要了瓶二锅头,菜还没有上,酒已经喝掉了一半。
老板一手端着菜,一手竖起了大拇指:“丫头好酒量!”
杨小三眯着眼,笑得灿烂。看着不停晃动像有好几根的大拇指,她笑着答:“我今天第一次喝酒。”
每一场的邂逅被确定前,只是一次在茫茫人海与陌生人的相遇,就像每天上公交车后见过无数的面孔,感觉那是在欣赏路边的一排梧桐,又不同又相同。
一瓶白酒见底,夜已深,下了雾气。老板推醒了趴在桌上的杨小三,下了逐客令:“美女,快一点了,我们要关门了。”
杨小三站了起来,醉酒的滋味感觉挺不错,除了胃里有些倒腾,脑袋里却舒服多了,好像很多事情都想不起来了一般。难怪这么多人喜欢喝酒了。扶着墙循着墙根,她出了小店。冷风一吹酒劲一来,胃里更倒腾了。
没走几步,她冲到了路边的梧桐树下,本来一整天没吃多少东西的胃倒腾了半天,只呕了些酸水出来。呕完后,胃里一阵一阵地开始抽痛起来。从初中到高中到大学,所有老师和同学对杨小三的评价是,阎王爷打了个盹,将她错投了女胎,二十八年的生涯,除了那少不更事的婴儿期,就从没有人见过她的眼泪。就像没女人就不是男人一样,没眼泪就不是女人。
这一点来说,她真的不够女人。
半个小时后,杨小三站了起来,打了几个酒嗝后,伸手擦了擦嘴,摇晃着冲出了马路,伸直双手直挺挺地站在了路中央。在她的心里绝对没有过轻生的想法,但此时也许是酒精刺激,也许那一股子倔劲,她想也没想就冲了出去。
远处,发动机的声音传来,带来了一阵风,她闭上了眼。
一阵尖锐的刹车声响起,车在距离杨小三不到十公分的位置停了下来。杨小三睁开了眼,迷糊的视线中蓝色的影子,像她最爱的蓝色床单,于是摇晃了几下,顺势倒在了汽车引擎盖上。
周友辉惊了一身冷汗,见人还趴在引擎盖上一动不动,忙下了车,伸手拍了拍杨小三的肩膀:“喂,丫头,伤到哪里没?”
杨小三翻过了身,浓重的酒臭味熏得周友辉退了一尺。
“真暖和,老公,你买了新的电热毯,对不对?”杨小三眯着眼躺在引擎盖上。
周友辉看了看她的表情松了口气,断定没什么大碍,于是问:“你住哪里?”
杨小三一阵轻哼:“没家了,家早上就没了,还要什么家啊。”说完又倒在了引擎盖上。
周友辉用力拍她的肩膀:“喂,喂,丫头!”
杨小三用力打掉周友辉的手,不耐烦地说:“今儿床怎么这么硬?”
周友辉摇了摇头,将杨小三从引擎盖上拉了起来,扶进了车上,扣紧安全带,拿起了她的包翻找一遍,找出了手机,一看没电了,于是拿起了钱包翻了翻,找出了身份证:“包里还有几百块,帮你找个酒店好了。现在这八零后啊……”
周友辉仔细地看了看她的身份证,这一看乐了,忍不住说:“你这名字取得可真有意思,小三,很有时代感。”
杨小三迷糊地坐在车座上,隐约听到有人在说起“小三”,心里憋屈,突然用扯破喉咙的嗓音大声喊:“小三,小三!我就要当小三了,男人都是他妈的混蛋!这辈子呀,我就决定当小三了,当小三!”
周友辉听了,叹了一声:“小三有什么好的。”
“小三……小三就是好了,起码只会让别人伤心,不会让别人伤自己的心了。”
周友辉一边开着车,一边答:“行行,别吼了,知道你叫小三了。你真当自己后妈生的,小丫头,什么不学好,学人争着当小三了。”
杨小三头一仰,又扯着嗓子大吼一声:“我就是要当小三了,怎么着,谁敢管我?今儿杨小三就这么决定了,就要当一个全世界最最……最厉害的小三了,偷遍全世界臭男人的心,让他们妻离子散,永远尝不到真爱的滋味。”
“目标宏大,任务艰巨。”周友辉听了,笑着调侃了一句。
“当……当然了,肯定不……不辱没了我杨小三的名号了。”杨小三扯着嗓子喊了一句后,倒在了座驾上竟睡着了。
惯性定律定义,任何物体在不受任何外力的时候,总保持匀速直线运动状态或静止状态,直到有外力迫使它改变这种状态。所以,无论相爱、出轨还是离婚从来就不是一个人的错,就像杨小三,在没有遇到周友辉前,丁聪给她的伤肯定会惯性延续很久,可是遇到了周友辉后,一切都变了。
周友辉一边开车,一边沿路看路边的宾馆。他是个商人,绝对不会做赔本的买卖。他刚数过杨小三包里的钱,三百多块的家当,是怎么也付不起五星级的房费。
周友辉知道A市的酒店都在滨江路上,而这小街上,他真有些不清楚了。车子慢慢开着,车窗上反射出街道边闪过的霓虹灯,周友辉探着头,看着招牌。
终于,周友辉找到了一家外面看着还算正规的商务酒店,扶着杨小三走进宾馆。夜深了,狭窄的大厅里没一个人,服务台前坐着一个三十多岁值班的服务员,磕着瓜子看着电视。
周友辉扶着醉醺醺的杨小三走上去。
“一个标间。”
服务员从上到下看了周友辉,挺斯文的一个人,四十多岁的年纪,一身的名牌,心中难免又多了一句感叹,世风日下,天底下的男人都好这么一口,都是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于是没什么好脾气地说:“身份证。”
周友辉低头从包里拿出杨小三的钱包,找出了身份证。
这样一个动作惊醒了睡得正熟的杨小三,靠在周友辉肩膀上大叫说:“我是小三。”
服务员诧异地盯着周友辉。
周友辉忙递过了身份证,对服务员说:“她刚说的是她的名字,名字,她喝多了,别听她说的。”
杨小三一听,又把话题抢了过去:“名字?名字?名字我再也不改了,我就要当小三了,气死你们这些王八蛋羔子,成不成?”
周友辉堆了一脸笑容看着服务员:“她喝多了,喝多了。”
服务员见怪不怪地轻笑了一声,低头扫描着身份证,之后,手又在他面前一摊:“你的身份证也要。”
周友辉听了,摆手道:“我的?你误解了,我不认识她的。”
服务员轻车熟路地回答:“不认识的也需要啊,公安局规定了,你就是领导来开房,那也要出示身份证的。”
周友辉解释:“我有自己家的,不住这儿,送她上去后马上就走。”
服务员又从上到下打量了周友辉一番,说:“知道,完事了就走。几点了,赶紧拿身份证,别吵着其他客人了。”
周友辉一听,几十年修来的好性子再也稳不住了,一巴掌拍在了桌子上,瞪了服务员一眼,抓回了放在桌上的杨小三的身份证,骂了一句:“你这破店,我还不住了。”
说完,一把将烂醉的杨小三扶在了肩膀上,走出宾馆。
第二日一早,杨小三被自己手机的闹铃吵醒。杨小三的观念,虽然自己穷了点,没有大把大把的钱挥霍,但起码没做什么亏心事,活得不好,可睡得好。所以她一贯睡眠质量都相当高,手机的闹铃需要响三次。
在手机的不懈努力下,杨小三终于醒来,睁开眼,漆黑的一片好似还在半夜,于是伸手寻着声音的方向摸到这破手机,就这么一丢,整个世界安静了。
手机一丢,人反而清醒了,第一个感觉,今儿这个床真不是一般的舒服。正思量着是不是昨日里换了新被单的缘故,这一想,人一个激灵就坐了起来,瞪着铜铃大的眼睛看着四周。
漆黑的一片,胡乱摸到了台灯,按了开关。
一个四十多平方米的卧室,只放了一张大得离谱的床,白色的床单白色的枕头,单调得如医院床位一样,右边是淡蓝色用金丝绣了边的落地窗帘,遮光的效果应该是一流。
杨小三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检查自己的衣服,酒后失洁的烂调子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掀开被子看了一眼,俱在,还好没有中五百万!于是长吁一口气,起身下床。
床头放着的字条,杨小三拿起,轻声读出来:“如果你是贼,柜子里有三千,自己拿了就走,超过三千后果自负。如果你是骗子,很不幸,经检查你没有受伤,我一毛钱不会给。如果是其他的,不用感谢,大门在右手边,出门记得锁门。”
“这是什么个人啊?”读完后,杨小三啐了一句,不过有一句可以肯定,定是个有钱人,而且是一个很吝啬的有钱人。罢了,都过了二八年华的人,确切的说是个弃妇,早就没什么资本和信心,奢望着跟有钱人玩一场童话游戏。
于是提起了笔,在字条后面工工整整写了一句:“不好意思,你权当我是找错酒店的客人,看你房间标准,布置得跟停尸房一样,充其量就三星级,留下两百块房费,不用找了,谢谢。”
杨小三拿起包,数了数里面的钱,拿出了两百放在了床头,推开门走了出去。
出了门,杨小三呆住了。此时山风吹得正烈,头发被吹成了鸡窝,站半山之中看着悬崖下,眼见着一条公路如一只蚯蚓一般蜿蜒到山脚,路上别说公交车了,一个人影都没有。
“真TM的,丁聪你TM的是个混蛋。”杨小三冲着山涧喊了一声,回音传来,很久没有骂过人的她,一句国骂出口,心里觉得特别爽,于是又忍不住骂了几声。
骂完,杨小三拿着包顺着路往山下走,一直走了快半个小时,也没有见到人家,心中忍不住又骂了一次,昨日隐约记得那个人的,好像是个男人,年纪不轻。心中又多叹了一声,真的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别人伤心喝酒,我也喝酒,别人醒来睡大街也好,睡“难民署”也好,这荒郊野外跟进了狐狸窝一样。
张敏是杨小三的发小,两人从小就互相损到大。张敏一米八的模特身材跟只有一米六不到的杨小三粘在一起,得了一个称号:“高矮不说”。张敏天生丽质,丹凤眼,桃花貌,而杨小三脸从不露喜怒,属闷骚型,故在大学里两人又得一封号:“天生一对”。张敏有做小三的外表,杨小三有做小三的内涵,两人一合并,珠联璧合,绝对是做小三的一流人才。
杨小三拿着手机到了走廊的尽头,电话一通,骂道:“你抽疯了,一大早一个劲地给我打电话。我第一次挂了就说明有事,现在可好了,你一口气这三个电话,我已经被罚一百五了,你咋不再多打两个,我凑二百五算了。”
张敏抽泣着说:“我是疯了。”
杨小三一听不对,忙问:“咋了?你现在在哭?”
张敏抽泣着说:“我现在在高速路上,正开车到你那里,一个小时就到你公司楼下,见面再说。”
杨小三说:“大姐啊,我要坐班的,哪里像你做老板的这么闲啊。”
张敏气道:“反正我不管了,气儿正不顺,得找人说说,我想来想去就只想到了你。我正高速路上飙车来着,一百五十公里了。”
杨小三说:“你那技术飙车?受啥刺激了?你赶紧把车给停了,一百五了,还在打电话,中国每年死多少人,尽是你们这些马路杀手干的。”
张敏恨恨地:“马路杀手咋的,我今天就是想寻死来着,正好还可以拉个垫背的。”
杨小三挂了电话,眉头皱得紧紧的,思考着是不是过年的时候没给老天爷上一炷香的缘故,所以年一过就开始找她寻开心了。
此时,张敏开着一辆现代跑车奔驰在高速路上,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拿着纸巾擦眼泪。车子的方向盘下的格子里已经装满了一叠纸巾,放在副座上的手机一直在响,手机液晶屏显示来电:老公。
手机顽强地响了十多分钟,张敏接起电话。电话的一头,宋林昆一边拿着手机一边走出机场,他抬头看了一眼头顶飞过的飞机,长吁了一声。
宋林昆求道:“老婆,你还想怎样,打也打过了,骂也骂过了,消气了吧。”
张敏说:“没,早着呢。改明儿我还打算找一个帅哥上床呢,咱也把激情的声音录下来,给你做铃声怎样?天天听才够范儿。”
宋林昆继续告饶:“老婆,我知道错了,行不行,你听我解释好不好?”
张敏怒了:“高速路上,一百五十公里了,想我早点死就再多说几分钟。”
宋林昆妥协:“那我马上挂了,我的好老婆,千万小心,千万,气不顺你向我撒啊,保准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可你别折磨自己啊。”
张敏威协:“挂还是不挂?”
宋林昆软了:“挂、马上挂……我挂了啊?答应我,你慢点开。”
宋林昆挂了电话,长叹了一声,急忙转身,哪知刚一转身,身体直直撞上了一辆手推车,手推车上行李落了一地,宋林昆捂着关键位置原地跳了十多圈,四周的人群围了上来,推着行李的是一个小姑娘,红着脸羞涩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巨人公司业务二部有一条黄世仁定下的近乎变态的制度:如果一个人得罪客户,影响了业务,那就要实行连带制度,一整组的人都要被罚。
当杨小三听完了平日里口齿伶俐的张敏花了两倍以上时间,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讲出了老公养小三的故事后,她的眼瞪得跟铜铃大,难道老天爷整了她还不算,连带着张敏也拖下了水?
杨小三一脸严肃地问:“啥时候的事?”
张敏又抽了张纸巾,擦了擦眼泪,说:“昨天发现的。我当时就跟他不客气,打了他一顿,他愣是没还手,身上被我抓得全是血痕。”
杨小三听了,想起了丁聪,心里不是滋味,于是答了句:“他让你打不还手,表明心里还有你,还在意这个家,总比那些连个参加复活赛的机会都不会给你的人强。”
“你这句话什么意思?”张敏听了,问:“不会你也出了什么事?不过想来也不会,丁聪这男人,要钱没钱要权没权,要人才那也没人才,只有你才会巴巴地跟着他。”
杨小三听了,干笑了一声,岔开了话题,问:“女的呢?”
“苍蝇不叮无缝的鸡蛋,所以我放她走了,说马上回北京了,还是一个名牌大学的在校大学生。我啊,经常看报纸上报道现在的女大学生都兼职做小三,当时还笑这些女人为了钱没品,真没想到这事今天居然也会轮到自己身上。”
杨小三叹了一声:“我说你们两口子尽往钱眼钻,搏了这几年,公司都做这么大了,还不甘心,还要让他去北京发展,这下可好,公司还没发展好,先把小三发展了。”
杨小三着实不会劝人,一句话,张敏哭得更大声了。杨小三摇了摇头,从纸盒里抽了一张递给了张敏:“再哭,我怕老板要过来额外收纸巾费了。”
张敏说:“我怎么知道公司没发展出什么名堂,倒把小三先找上了?三儿啊,我求你件事,帮我找一私家侦探,我要查。”
杨小三一愣问:“查什么?”
张敏凑了下来,轻声地说:“查那个女的跟我男人之间的事,每个细节我都要了解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我昨晚一宿都没有睡着,若不查,我想这辈子都会睡不安生。”
杨小三说:“你查来做啥?想要离婚了,好争家产?”
张敏一摇头,斩钉截铁地说:“不离。我赚了那么多钱,离了,便宜了那小三了?”
杨小三又叹了一声:“不离,你查个屁。你还是别查,女人就这么喜欢闹腾。”
手机响了,张敏拿出了手机,见是宋林昆的电话,就直接递给了杨小三说:“他的,你接,我现在不想听他的声音。你就跟他说我没法接电话,严重点。”
杨小三接了电话,无奈地说:“喂……”
宋林昆听出了声音有些不对,于是疑惑地问:“敏敏?”
杨小三捏着声音,用标准的普通话说:“不是。我是高速路天宝路段交警大队的,你跟事故车主是什么关系?”
宋林昆一听,脑袋里一阵轰鸣,他差点站不稳脚跟,结巴地问:“出……出车祸?别吓我……啊?人怎样?我是她老公。”
杨小三说:“不知道,120刚送走。”
宋林昆极度焦躁,手都抓不稳手机,问:“在……在哪儿?我马上过来……可别……出事啊。”
张敏听了,慌忙从杨小三手里接过手机,一听对方手机已经挂了:“你说啥?车祸?我没听错吧?”
杨小三答:“不是你说的么,要说严重点么?”
张敏大叫了一声:“这次被你害惨了。”
说完话,抓起包拿起手机奔出了咖啡厅。
外面似乎下了场春雨,玻璃窗上像是有雨滴如泪水般缓缓落下,成了一块磨砂的玻璃,张敏站在外面,正一边拿着手机,一边慌忙开着车门。
上车那一刻,张敏冲着杨小三挥了挥手,杨小三嘴角僵硬的肌肉着实费了些功夫,才挤了个还算满意的笑容。张敏的现代跑车走了,空荡荡的停车位不到一分钟就被另外一辆车代替,一对情侣挽着手走了进来。
杨小三转了头,低头看着已经凉透了的咖啡。婚姻也许就像那热气球,每一次出轨就像气球破了个洞,有些可以补救,充其量打个补丁,譬如张敏。有些破得像篮球一般大,就算是想打补丁,也有心无力,譬如自己。想到这里,杨小三将冰凉的咖啡倒入了嘴里,结了账,走出了咖啡厅。
走出的那一刻,看到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流,突然间找到了安慰自己的理由,如今物欲横流的社会,满街都是那打满补丁勉强撑着的热气球,与其这样辛苦,倒不如一个人洒脱。
周友辉结束了早会,他对自己的表现很满意。整理了下衣服走出了会议室,几个副总唯唯诺诺地跟在他身后。
手机响了,他低头一看,是自己在半山别墅的座机号码,于是忍不住皱了皱眉头,想着那丫头怎么找到他的手机号码的,按照惯例像是要坑点钱了。
“周总啊,我小刘。”电话一通,川味的普通话传了过来,周友辉这才想起来是替自己打扫半山别墅的钟点工。
“哦,小刘啊,有什么事?”周友辉问。
“是这样的,我今天来打扫卫生时,见着了一个摔成两半的手机,床头柜子上压着两百块现金和一张字条。”小刘答。
“这样啊。”周友辉答,“先放着,我一会儿过来拿。”
“好的,周总。”小刘挂了电话。
午饭时间,周友辉看了看日程,没有安排什么应酬,于是开车去了半山别墅。进了卧室,见了摔成两半的古董级的手机下,压着两百块人民币和一张纸条。
周友辉顺手拿了起来,一看,乐了。自己装修下来花了近千万的别墅,成了她眼中的停尸房,还两百块卖了一晚。不说还可以,一说倒像足了一个名门闺秀被个嫖客不小心住了一晚,不买账不说,还给了两百元的羞辱费。
想到这里,周友辉对这个丫头突然间产生了浓烈的兴趣。他拿了手机把摔开的电池装了上去,开了机。
手机一开,两条短信就传了过来:“你一直没开机,我把东西都拿走了,钥匙放在餐桌上了。房子我已经办了手续,过到你名下了。谢谢你的理解,我们好聚好散,还是朋友。”第二条:“三啊,明儿妈六十大寿,记得带上丁聪一起回来。”
“原来那丫头刚离婚,难怪那德行了。”周友辉笑了笑,翻着联系人,找到了写着“损友张敏”的号码拨过去,刚一拨,提示此号已停机。
周友辉倒是有些惊讶了,平日里见多了千方百计找理由套近乎往自己身上靠的人,却第一次见着这样一个人,竟有些不甘心,摸了自己的手机,按照张敏的电话打了过去。
电话一通,一个女人如河东狮吼般,吼着说:“不是天灾人祸、妻离子散的事就改天再说。如果是,就有屁快放。”
周友辉一听,又愣了,正想说话,电话毫不客气地挂了。周友辉拿着手机愣了半天。敢情这叫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于是他笑了笑,走出了别墅,一阵山风吹了过来,心里多了点感叹,四十多岁的他还第一次关心了件莫名其妙的事。他上了车,叹了一声,随手将手机丢进了储物箱里。
路上找了家店,吃了饭,周友辉回公司的时候已经过了上班时间。他走专用的通道到了专用的电梯,按了几次,电梯没有反应,于是折了回来,按了普通电梯。
电梯上行,经停了几个楼层,外面站着的员工一见周友辉,点头哈腰的,没一个人敢入电梯跟老总同行。周友辉见着有些烦,所以每当电梯一停,就按了关门的按钮。
一直到了十楼,周友辉正按着关门的按钮,一个声音在外大叫:“里面的人,等着!”
周友辉改按了开门按钮,门外的人挤了进来,抱着叠资料。杨小三抬头看了一眼,按惯例该挤满人的电梯里只立着一人,似曾相识。
周友辉一愣,问:“杨小三?”
杨小三抬头问:“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周友辉笑着答:“这么特别的名字,想不记得都难啊。原来你在我公司上班,正好,你的手机丢我屋了,我放车上了,一会儿让人带给你。”
杨小三点了点头:“你就是……昨晚那个……”
周友辉笑着点了点头。
“对,对不起,周总,那天我喝醉了,啥也记不住了,你是老总,就放过我们这些不懂事的小人吧,就当啥也没发生过。”杨小三眯着眼,堆着难看的笑容。
周友辉说:“我记得,有人还挺有志气的。”
杨小三一脸紧张,反问:“志气?我……那天做啥了?”说完,她低头又仔细地把昨日的事情想了一遍。除了记得自己怎么走出家和怎么走出周友辉家的情节外,中间一片全是空白。
周友辉听了,憋着笑也不回答,此时电梯门开,周友辉背着手,慢慢走出了门。
“顶楼?”杨小三这才反应过来,抬头看了下液晶显示器,一声惨叫,她忘记按自己的楼层了。此时周友辉已经走出了一段距离,听到杨小三的声音,没有回头,伸出手装着咳嗽的样子,终于晚节不保,没憋住,捂着嘴偷偷笑了。
L市的写字楼里,宋林昆的小办公室,此时已经是碎玻璃、纸张和文件落满一地,一副被打劫后的惨状。宋林昆坐在办公桌对着一个手提电脑打字。他的脖子上旧伤未愈,又添了几道新伤,一道道抓痕浸出的血把衬衣领口染红。
这些伤,宋林昆一点没有在意,一边操作手提,一边把电话夹在耳朵边,神态自若地说:“林总啊,没问题,马上,马上,设计图我这就给你传过来。实在是对不住了,家里出了点事,下午没接到您的电话,对不起,对不起……”
宋林昆终于忙完了工作,挂了电话,堆着满脸的笑容说:“老婆,幸好你还没有把我吃饭的家伙砸了,不然的话……林总这生意就黄了。”
此时,张敏坐在宋林昆办公桌对面,手撑着头,歪着脑袋,盯着宋林昆。
宋林昆一脸的哭相问:“还在气啊?”
张敏答:“我这人就这个脾气,你就当周期性癫痫,这事我说没完就完不了,指不定闹上一年半载的,你倒是奉陪不奉陪,不奉陪早点说,就地我们离了算了。”
宋林昆站了起来,身上的外套一脱,满脸讨好的笑容凑到张敏面前:“衣服脱了,让你打,免得你手疼。”
张敏皱了皱眉头,看着宋林昆身上的伤,才知道自己当时下手有多么狠,于是答:“今儿手疼了,明天再打,回家。”
半夜,宋林昆躺在沙发上,盖着一床被子。因为沙发过小,只能蜷缩着身子,被子一角落在地上。
张敏抱着一个抱枕从卧室走出来,一屁股坐在宋林昆的沙发上,静静看了一分钟宋林昆熟睡的样子,一巴掌拍在了宋林昆的脸上。
宋林昆一个激灵,坐了起来,定睛一看是张敏,带着哭腔说:“老婆……大半夜的不睡觉,当心长皱纹。”
张敏:“我睡不着,所以你也别指望睡觉了。”
宋林昆凑到张敏面前:“要不再打两拳,消消气。”
张敏听了,毫不客气地一个巴掌挥过来,用杨小三的语言给张敏下个定义,她由里到外都资本雄厚,绝对是一个谁遇到都会认输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