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啸的风雪由北方席卷而来,低沉的沿着地面快速的行进,忽至越国,仅一个下午就染白了寂静的山坳,冰冻了碧蓝翻涌的江水,驱散了热闹街市上的行人。
这是今年最大的一场雪,冷风似乎把空气都凝结了起来。
屋内的烛火猛然间闪动了一下,邵泽这才把眼睛从桌上的书卷上移开,揉了揉眼,疲倦中倒显得那双狭长的眼睛更加温柔精细。
他方被皇帝亲封为官媒,正用心在这工作上,京内每户人家的姻缘需由他来牵线做媒,其中诸多愁情怨事也需他以理评断,是以短短数月,他本就孱弱的身子几乎是雪上加霜。
轻咳几声,邵泽缓了半天神,这才发现窗户已被风吹开了个缝。
他一愣,望着闪动的蜡烛,紧了紧领口,连忙站起来去关窗。
然而,人到了窗侧,关窗户的手却是顿住。
他迎着寒风,听着落雪声,一时竟是得了趣儿,不由自主倚在窗边赏这深夜里清清冷冷的雪景。
就在这时,身后的房门突然被打开。
端着新炭入屋的下人瞅见窗边的人影,愣了愣,忙上前两步喊道:“大人,您怎么又贪凉?您身子虚,若再受寒,病倒了可怎么办?小的替您关窗,您啊,就赶紧歇息吧,您要是再不听话,谢公子可说了,让我给您的窗户外面钉一层被子,等风停了再解开。”
“你们倒是听他的话。”
邵泽失笑,有些无奈的摇摇头,眼瞧着下人手脚麻利地关紧门窗,屋里再没了一丝风意,心下惋惜,却又没法辩驳。
索性,他眼不见心不烦,回去榻上补眠,一会就熟睡过去。
朦胧的梦境里,他仿佛回到了小时候,时时被府里众人围着、护着。
他一点一点长大,可众人却总记着他的体弱之症,始终将他当作一个长不大的孩子,事事叮嘱,不允他冬夜吹风,夏日吃冰,更不允他攀高爬低,做任何冒有风险之事……
他站在角落里,远远地望着被人群簇拥环绕的自己,眉心微皱,周遭场景转瞬一变,他陷入了一片望无边际的海水里,身躯似被挤压着,不断地往下沉,他愈发透不过气了——
被魇住的人浑身发烫,打着寒颤,猛地一哆嗦,便睁开眼。
邵泽扶枕坐起,只觉头痛欲裂,身重气浮,恐怕当真是受了风寒。
突然,屋门前响起了一阵熟悉的脚步声,他即刻拭去面上的汗水,披衣下床,开门将人迎入。
手下谢云剑甫进屋便抱剑行了礼,肃然道,“公子,赵巡抚家出了事,那新婚的小两口打起来了。”
“嗯?”
邵泽面露疑惑,“赵巡抚与李将军两家是皇上赐婚,赵公子与李姑娘成婚不久,当是相敬如宾,感情甚笃之时,怎么会打起来?”
“公子,确有其事,是今天清晨下人出去办差时亲眼看见的,赵公子与李姑娘在街上起了争执,李姑娘气性上来,拿着剑就要杀赵公子,若不是凑巧经过的捕快拦着,只怕赵公子现在已经成为剑下亡魂,就算如此,赵公子还是被刺伤了肩膀。”
“被刺伤了?”
邵泽心中微沉,一时有些头疼。
这李湘眉是将门之后,脾气向来大得很,不料嫁了人家,仍然性情霸道,不肯收敛。
他的指尖使力按了按眉心,随后吩咐道,“你先去打探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
“是。”谢云剑得了命令转身就要出门,到了门口的时候,脚步忽然一顿,“公子,方才听你说话,嗓音似有不适?下人说你昨夜又贪凉了,该不会是染了风寒吧?”
“哪有那么脆弱。”
邵泽佯作察觉不到他话中的责备,敷衍道,“只是有些不舒服罢了,不妨事。”
“那我这就叫下人去熬了药给你送来。”
谢云剑匆匆的离开了房间,不给邵泽反驳的机会,没一会儿,便有下人端来一碗又热又浓的汤药。
邵泽本来就没有食欲,一闻着汤药的味道,更是觉得胃中翻涌难受的想吐,便对下人道:“你去厨房给我取几块蜜饯,我喝完药想吃。”
趁着下人离开的功夫,他端起药偷偷去往后院。
雪落一夜,院白如纱,皑皑白雪和那湛蓝的天空交相辉映,景致连绵成画,邵泽总算觉得心情舒畅了些。
他微微吐气,手腕轻轻一翻,将碗中的药汁尽数洒在雪地里。
看着热气的液体转眼就在冰雪消融无迹,他苍白的面容上终于勾出了一抹清淡的笑意。
忽然,视线被几滴猩红吸引,邵泽想要离开的脚步一顿。
他循着血迹看去,赫然发现地上躺着个人,浑身是血。
邵泽瞳孔微缩,连忙疾步上前,犹豫片刻,伸手拂去男子头部与颈部的雪花。
一张苍白的脸露出来,那是一张轮廓分明,又相当俊朗的脸,男子双眼紧闭,鼻息微弱,脖侧赫然留着一道狭长的伤口!
邵泽喉头轻咽了咽,指腹有些发抖,“这位兄台,醒醒……”
他轻喊了数声,那男子终于微微睁开了眼,然而目光涣散游离,显然人已撑至极限。
邵泽不及多想,随手将大衣脱去,盖在男子的身上,发现自己搬不动这人,只能认命一叹,匆忙出了院子。
没一会,几个下人涌进来,将地上神智不清的人抬到了偏房。
屋内,邵泽一面瞧着大夫掀开床上男子的衣袍,为其检查伤况,一面听着下人的叨念。
气他不顾身子,气他糟践自己,万一有个好歹,便是对不起他的父亲与母亲……
邵泽听得太阳穴又开始酸胀发疼,心疲气乏,像是风寒又起,两眼颇带幽怨地瞄向殃及他挨这一顿教训的男人,不期然间,竟是对上了一道锐利强势的视线。
“啊,你醒了!”邵泽内心大喜,可算找着理由打断身旁的聒噪,他赶忙跨步凑近床前,细瞧了瞧。
许是他太过殷勤,用力过猛,清醒后的沈念瑾看着猝不及防撞到自己跟前的俊脸,全身肌肉下意识紧绷,扯动了脖颈处的伤口,顿感阵阵刺痛。
沈念瑾脸色一沉,环视周围,发现自己正身处一间布置豪华,又不失简约大气的卧房之中。
邵泽见他眼珠能动,气息似也平稳了些许,便当他是全然恢复了意识,忙不迭地揪住人,笑得温柔可亲,侃侃而道:“兄台,你方才在雪地里冻僵了,我已让下人将屋子里的炉火升得更旺些,你现在感觉如何?对了,兄台,你是哪里人?家住何处?家里还有几口人?你是否已娶亲……”
旁边的下人默然捂了把脸,正欲提醒自家公子倒也不必如此爱岗敬业,眼下并不像是说媒的好时机。
却见沈念瑾猛地出手,分明伤重虚弱的人,也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整副身躯居然瞬间弹直,右手动作极快地擒住了大夫的咽喉。
邵泽的话声戛然而止,当场怔住。
大夫已吓得洒了手中的药,高声呼喊:“饶、饶命啊!壮士饶命!大人,大人快救我……”
邵泽回过神来,登时恼了,这人怎的比他还不知好歹?当即摆了官威,严声道,“这位兄台,有话好说,男子汉大丈夫,不可欺负大夫。”
话音落尽,沈念瑾的目光却依旧多疑凛利,根本没有放下戒心的迹象,五指反而收得更紧。
邵泽的脾气也涌了上来,这又倒霉又混蛋的男人,威胁谁呢?!
他深闷了口气,温声再劝道,“兄台,有条件可以商量。”
双方兀自僵持间,忽见沈念瑾目光沉沉地凝住了邵泽,语气比风雪还要冷上百倍,“——你,亲自来给我上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