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奔波使他觉得有些疲惫了,便准备早早熄了灯上床,就在洗漱的时候,他似乎看到窗外有人影闪现,可隔着一层窗纸,又看不真切。
韩小铮的心一下子又提了起来,不知接下来又会发生什么事,他强自沉住气,继续洗漱,可因为太紧张,一块毛巾在盘子浸湿拧干、拧干浸显重复了好几遍,就是不知往脸上抹。
倏地,他听到极为轻微的“卟卟”之声,像是有人叩击窗户。
韩小铮以为自己听错了,很快,叩击声又响起,这次比上次又略响了一些。
韩小铮颤声道:“谁?”
窗外有一个竭力压低的声音:“是我!”
韩小铮听不清是谁的声音,正要再问,却听得“啪”的一声轻响,已插上插销的窗户竟然开了!
韩小铮几乎叫了出来!但他还是忍住了,这一半是因为少年的好奇心习性在作怪。
窗户一开,韩小铮便看到窗外站着一个人,他的身侧便是几棵树,所以在这样的黑夜中,他的整个人几乎已淹没于树影之中,若不细看,根本就无法发现他。
韩小铮似乎听到了自己“卟通卟通”的心跳声。
却见窗外的人忽然举起右手,向他招了招,那意思韩小铮看懂了,是叫韩小铮出去。
韩小铮用力地摇了摇头,他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心道:“这人会是谁呢?是白天救过我的人吗?还是那个神秘的黑衣人?”
外面的人再次挥了挥手,然后竟深深地鞠了一躬。
韩小铮吃了一惊,他不明白对方为何如此,这人能够瞒过左家的人进来找到自己,想必本事不小,若是对自己有什么恶意,恐怕自己也是毫无反抗之力的。
当下,他便用力地点了点头,心中却是七上八下的。
韩小铮想要把灯灭了再出去,却见那人拼命地摇手,似乎叫不要灭灯,他又指了指窗户。
韩小铮一想,明白了:“敢情他是叫我从窗户这儿跳出去吧!”这让他不由自主地想到白天在“春风得意楼”跳窗户的事,暗自好笑,紧张的心情一下子去了不少。
韩小铮竟真的依了他的意思从窗户爬了出去!幸好这儿不高,他能轻松跃下。
那人向他这边走来,韩小铮颇为紧张,他暗暗思忖:“若是他要杀我,我就这么一滚,然后大叫救命!”
然而想到龙在天与黑衣人之战,他又泄了气,明白若是对方乃武林高手,自己滚得再快,也是毫无用处的。
那人并未杀他,却是走至窗前,双掌一扬,然后疾然一收,却见本是敞着的窗户“吱”地一声响,竟又关上了!
韩小铮头皮一阵发麻,心道:“莫非我遇上了狐仙?”
那人已一把抓住韩小铮的手,轻声道:“跟我来!”韩小铮这才发现那人竟是蒙着脸的!
听声音,有些耳熟,却又一时想不起来。
他知道这时候只有乖乖跟他走的份了。
那人对左家的布局似乎很熟,左弯右拐的竟没有被人撞见。
当他们转至一片花圃后面时,面前出现了一堵高高的院墙,院墙并没有门。
那人伸手一抄,已抱住韩小铮的腰,双脚一点,人便如鸟一般飞了起来!
听得耳边呼呼风声,韩小铮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家伙可千万别滑了手!”
待到落在墙外,韩小铮还迷迷糊糊的,有些未明白过来。
蒙面人又带着韩小铮疾奔一阵,待停下来时,韩小铮睁眼一看,倒吸了一口冷气!他发觉自己现在所在之处竟是一片坟地!
韩小铮心中不由直打鼓,暗道:“难道他……他把我的墓……墓坑都选好了!”
如此一想,小腿不由开始打哆嗦了。
远处,一只夜鸟在凄凉的悲鸣着,声音传得很远很远,然后慢慢淡去,风紧一阵缓一阵地刮着,似乎还夹着一种腐尸的味道!
韩小铮嗑嗑巴巴地道:“你带我来……来这儿……这儿干嘛?”
那人道:“带你来看一件东西。”他的声音因为穿过了一层面纱,所以有些变形,韩小铮仍是觉得耳熟,却也还是辩之不出。
“你随我来。”
这一次,他已将韩小铮的手放开了,韩小铮身不由己地跟在他的后面,穿行于墓坟之间,韩小铮觉得自己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在向外嗖嗖地冒冷气,他很想靠近蒙面人一些,却又怕靠近他。
莫非,他是带我去看已为我选好的墓坑?
韩小铮暗暗后悔不该来此,他现在宁可死在左家。
蒙面人终于停了下来,他向前一指:“你看。”
韩小铮壮了壮胆,向他所指的地方望去——他看到了一个墓坑!墓坑四周堆了一些土,还栽下了几棵小树,借着淡淡的月光,隐隐约约可以看出墓坑很新,树也是刚栽下的。
韩小铮的目光只敢在墓坑四周扫视,而不敢落到墓坑中去。
蒙面人道:“你看到了什么?”
“……一个墓坑……”
“墓坑里有什么?”
“没……没……”他想说“没有看清。”
蒙面人打断了他的话道:“不错,里边什么也没有!可是,按理,这里边应该有一位美丽的女人!”
他的话中透着无限的忧伤。
韩小铮忽然道:“你是左公子?”
蒙面人沉默了片刻,缓缓地点了点头,他伸手摘去了面巾。
韩小铮心中充满了惊讶,他没想到左之涯竟有如此高深莫测的武功!
谜一样的左家!
韩小铮道:“这儿是段姑娘安息之处?”
左之涯以低沉的声音道:“按理应是如此,可是,当我将墓坑打开之后,我发现里面什么也没有……”
“你……你为何要将它掘开?”韩小铮觉得左之涯如此做实在没有理由,一个已死之人,活着的人又怎么忍心再去惊动她的灵魂?
左之涯的声音让人的心都会为之一颤,那是一种充满哀伤的声音,在这样的夜空中,更是如此:“因为我不相信阿烟会死,我不相信她会自杀……她说过,即使我与她不能在一起,她还会爱着我,还会好好地活下去,也许,我们会等到某一天,我可以与她长相厮守的。”
韩小铮尖锐地道:“那么你的妻子呢?难道她就该去承担痛苦吗?”
左之涯内疚地道:“我知道我对不起她,可我也是身不由己,她是个好女孩,本不该忍受这种痛苦的,我已决定从此不再见她,免得再伤害了她……”
韩小铮冷笑道:“可这种伤害已成了事实,谁都知道她已是你的妻子,如果你继续失踪下去,她便必须一个人去面对以后的孤独日子。”
“我对不起她,可我爱的是阿烟,这不是外人所可以想象的。”
韩小铮的恐惧早已抛到九霄之外,他大声地道:“如果你是一个负责的人,就不该娶阿芸……”
“阿芸?你怎么知道我妻子的名字?”左之涯惊讶地问道,
“我……我与她同在一个枯水镇,哪能不知?”
“难怪你替她说话,可最苦的还是阿烟,她竟如此年轻便不明不白地离开了人世。”
韩小铮长长地吐了一口气,道:“现在,你说为什么把我找来吧。”
左之涯似乎一下子清醒过来,他抓住了韩小铮的肩:“你一定要把今天所看到的事全告诉我,我要查出是谁杀死了我的阿烟!”
韩小铮暗暗吃惊,道:“你是如何知道段如烟临死时我也在场?”
他在心中道:“他会不会因为忌恨段如烟临死时我在她那儿而杀了我呢?”因为听左之涯的口气,似乎已断定韩小铮是一位知情者,所以韩小铮不敢撒谎,否则有可能惹恼了左之涯,他把自己杀了也未可知。
左之涯道:“有一个人告诉我的。”
“谁?”
“我也不知道,当我发现我身上多了一团纸时,再去寻找这个人,却已了无踪影。”
韩小铮惊愕不已,他没有想到像左之涯这样高的武功,别人竟还可以瞒过他的双眼!
他这才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的真正含义了。
韩小铮道:“纸上写了什么?”
“他说你是知情者,但此事与你无关。”
“你信么?”
“开始有些不信,但观察一阵后,我信了。”
韩小铮没想到左之涯已在暗中观察过自己,心中不由升起一丝害怕,暗道:“我怎么一点也不知?若是他要对我不利,我就是死了还蒙在鼓里呢。”
韩小铮道:“你又是如何知道段姑娘葬于此地?”
左之涯道:“‘春风得意楼’的人告诉我的。当我听了黑衣人之言后,暗觉不妙,便借众人观注黑衣人的机会,从后院溜走,然后赶至‘春风得意楼’,在那儿,阿烟的死讯得到了证实,而且同时她们还将埋葬阿烟之处告诉了我。我……我还想再见阿烟一面,同时也不相信阿烟会自杀,所以……”
“所以你就来此将坟掘开?”
“不错!如果阿烟九泉有知,她也会原谅我这样做的!可是,当我将它打开后,里面竟什么也没有!”
韩小铮忽然道:“你是一听到黑衣人之言后,很快就赶到‘春风得意楼’了吗?”
“正是如此。”
韩小铮暗道:“好快的动作!从段如烟死亡,到左之涯赶到‘春风得意楼’,其中所间隔的时间并不很长,为何‘春风得意楼’这么快就把段如烟葬了呢?为何当左之涯掘开坟地时,又一无所获呢?”
韩小铮想了想,道:“既然你愿意听,我便把今天在‘春风得意楼’所遇到的事全盘告诉你,信不信,则在于你了。”
顿了一顿,接着道:“我去‘春风得意楼’找的是曲小月,当我从曲小月屋中出来时,我遇见了隔壁的段姑娘,当然,那时我并不认识她,是她叫住我,问我是不是左家的客人,我说是。
后来,我想这大概是我与曲小月交谈的话语被段姑娘听到了,方知我是来你家的。段姑娘便说有一样东西要让我转交给我,当时我很奇怪,我与段姑娘并不认识,她为何要让我转交?现在我明白了正是我与她不熟悉,她才托付我,这样才不会让此事弄得沸沸扬扬。不知为何,当时段姑娘显得有些紧张,她将我让进屋,然后进里屋拿东西,过了片刻,我听到了里屋有轻微的叫声……”
听到这儿,左之涯的身子颤了颤。
韩小铮接着道:“我感到有些不对劲,便唤了几声,却未听见段姑娘答应,于是,我便冲了进去,竟发现段姑娘已悬于梁上了!”
左之涯颤声道:“你……你为何不救她?”
韩小铮道:“谁说我未救她?可当我将她从上面弄下来时,她已气绝身亡了,口角还有血流出。当时,我吓坏了,心想这该如何是好,如果这时有人进来,我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左之涯打断了他的话道:“你不是说阿烟进去的时间并不长吗?”
“不错,可当时我没想到这一点,我以为段姑娘真的是自杀了,当时心情太乱,许多事情根本无法细想,我知道在那种情况下,我惟一可以走的路便是逃,可我不会武功,又如何逃得脱?”
“那最后你是怎么出来的?”
“那时外面响起了敲门声,先是一个女人,然后是一个声音嘶哑的男人,我不敢应声,他们便一脚将门踢门,我心想,这下完了,他们一冲进来,我就百口莫辩了,情急之下,我立即爬上窗户,向外一跳……”
左之涯道:“你不是说不会武功吗?”
“不错,可当时我不知怎么的竟想到了向上跳,结果我抓住了屋椽,这时有人从窗户探出身来,说了一句:好快的身手!又缩了回去。”
“那么你最后又是如何从上面下来的?”
“说来你可能不信,我竟是被一根从屋顶上垂下来的绳子救起来的,这实在是不可思议!”
“我信。”左之涯的声音很平静。
“为什么?难道你觉得平白无故地有一根绳子从屋顶上垂下来很正常吗?”韩小铮失声道。
“是不正常。但这件事在那张纸团中已有叙述了,所以我信。除非你与他是串通好的,可你不会与他是一伙的。”
“为什么?”韩小铮惊讶地道。
“因为你根本不会武功,我抓住你的手时便可以察觉到这一点。”
韩小铮心道:“原来如此。这么说来是幸好我没有武功,否则说不定还是会被你怀疑的。”
左之涯望着天边的那轮淡月,沉默了一阵,方道:“你说阿烟是自杀,还是他杀?”
“他杀。”
左之涯转过身来,望着他道:“你很坦诚,我已看出你是个很聪明的人,所以你一定早已看出阿烟是他人杀害的,如果现在你要说是自杀,那么你一定是在说谎!”
韩小铮笑道:“你能看出这一点,岂非也是不简单?”
左之涯忽道:“可我不明白你这样一个聪明的人为何要卷入这件事中?”
韩小铮苦笑道:“由得了我吗?即使我一走了之,你还是会找上我的,对不对?”
左之涯默默地点了点头,他望着那个空空的坟坑,缓缓地道:“对方不让我看到阿烟,一定是怕我从她身上看出什么,所以才将阿烟移走,若是有朝一日让我查出是谁,我会将他千刀万剐!”
从他那咬牙切齿的声音中,韩小铮知道他是会做到的。
韩小铮忽然想起了什么,他从怀中掏出一件东西来,正是段如烟交给他的粉红色心形之物。
他将这心形之物递给左之涯,道:“这是我从段姑娘……段姑娘的遗躯上找到的,现在交给你吧,当时她是将它抓在手上的,也许就是要我转交给你的东西。”
左之涯接过心形之物,怔怔地站在那儿,如果不是月光太淡,韩小铮可以看到左之涯的眼中已是一片晶蒙的泪光。
韩小铮道:“你与我一同回去吧,虽然你武功高强,可终究人单势薄,回去与家人一起查寻,机会会更大一些。”
“不,我不回去。”
“为什么?”韩小铮惊讶地道,他心中暗暗思忖是否是因为怨恨他父亲逼他娶了阿芸?
左之涯道:“因为……不为什么,该回去时,我自会回去的。”
“那……阿芸她……”
左之涯叹了一口气道:“待事情查明之后,我会对她有个交代的,尽管那样做并不能挽回我对她的伤害。”
韩小铮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没说。
左之涯道:“你也该回去了,我希望今夜之事,你不要向任何人说。”
韩小铮点了点头,然后,他们便向左家返回了,左之涯得把韩小铮送回左家,否则韩小铮根本进不了那么高的院墙。
他们不知道,就他们身后七八丈远,有一个如鬼魅般的人影在悄悄地跟踪着他们。
而跟踪他们的人也不知道,在他的身后,还有一个人隐于黑暗之中,在得意地冷笑。
△△△ △△△ △△△
韩小铮回到自己的屋子时,那盏油灯就快将灭了,灯火如一颗绿豆般摇曳。
韩小铮索性将它吹灭了,然后和衣躺在床上,一时又如何睡得着?他没有想到自己无意中升起的一个念头,竟为自己惹来这么多事!更糟糕的是这事似乎还远未了结!
左思右想,他开始迷糊起来,正要睡过去的时候,他忽然不由自主地一惊,猛地睁开眼来,只见一个人影赫然立于自己的床前!
那人手中有一把刀,正向自己的颈部砍来!
那一刹那间,韩小铮已被吓得发不出一点声音,他的心中充满了绝望,因为他知道自己根本闪不开这一把刀!
他的脖子似乎已感受到了刀身的冰凉!
却听得一阵奇异的声音响起,似乎有什么东西卷向那把刀,然后便见那把刀被卷得飞出窗外!
此时,韩小铮才发觉窗户又打开了。
而挥刀之人忽然发出“咕”的一声,似乎喉间含了一口水,然后他的身躯便向韩小铮这边倒来!
韩小铮吃了一惊,正要滚将出去,却见又有一根软索状之物卷将过来,竟将那人庞大的身躯卷了出去!
韩小铮傻傻地坐在那儿,用力一拧自己的大腿,痛!看来不是做梦!
一切又恢复了平静,似乎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可事实上在这之前,这儿有一个人差点被杀,而杀人者大概现在已死了。
这种变化大富有戏剧性!
“是谁要杀我?又是谁救了我?”韩小铮百思不得其解。想了想,他将床上的被子、席子抱了下来,往床底下一铺,然后钻了进去,蒙头大睡!
一夜无事。
第二天韩小铮被一阵敲门声惊醒,他怕自己这模样被人撞见了太狼狈,赶紧轻手轻脚地爬了起来,把被子放到床上铺好,正要去开门,却听得“砰”地一声响,门竟被撞开了,他的人与闯进者险些撞个正着!
进来的人一见韩小铮,似乎极为吃惊,道:“你……你……起床了?”
韩小铮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道:“你的性子一向都这么急吗?”
“啊?不……不,只是……”那人似乎有些紧张,忽然他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忙道:“这两天我们这儿出了点事,所以我敲了门未听见公子答应,心里一急,深怕又出了什么乱子,便冒昧闯进来了,实在该死。”
边说,他就边往外退。
韩小铮已感觉到这家伙如此冒失地冲进来,一定有蹊跷之处:“莫非,他见我一时未出声,竟以为我已死?”
韩小铮自己都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然而并非绝无可能!
而这个人显然是左家的人,如此说来,是左家的人要杀自己?
韩小铮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若是如此,那么他现在已是深处虎穴,处处危机了。
可左家并没有杀他的理由,也许真是自己过虑了。
韩小铮自嘲地笑了笑,忽地,他的笑容僵在那儿,因为他看到了血!
地上有几滴血!是昨夜留下的?
韩小铮急忙用脚将地上的血迹擦去,心中暗暗奇怪并未见人进来,怎么袭击自己的人会有血流出来呢?
他定了定神,便向外面走去。在通道处他遇到了左家的几位下人,他们很有礼貌地向韩小铮打了招呼,然后让过韩小铮。
一切都很正常。
但无论如何,左家是不能再呆下去了,若再呆下去,即使不被别人所杀,他也会被这么多没完没了的怪事弄疯的。
当他向左长笑告辞时,左长笑也只是略作挽留,然后又说了一些客套话,便让下人送韩小铮出来。
骑着马走了一程,韩小铮忽然想到了阿芸,他不由有些为阿芸担忧,在那样的环境中,阿芸会不会受委屈?
他本是为阿芸而来的,没想到最后根本不能为阿芸做什么。甚至,以前他只是凭自己的胡乱猜测说阿芸嫁到左家是不会幸福的,而现在,他却已真切地体会到这一点。阿芸在她新婚的第一天开始,自己的丈夫便无影无踪了。
而使韩小铮感到可悲的是自己对这一切全都无能为力,他本是一个极为自信的人,认为这个世界大概是没有什么事是他办不到的,现在才明白世上没有几件事是他办得到的。
他不由为自己感到悲哀,所以骑在马上,再也没有了来时的意气风发。
当他经过一片枫树林时,他忽然感到自己的头顶上有一阵风吹过,然后,便看到马前已多出一个人了。
这一次,韩小铮已懒得惊讶了,因为让他惊讶的事太多,以至于神经都有些麻木了。
前面的人肩上扛着一把剑,头上戴着一顶大大的斗笠,斗笠压得很低,所以韩小铮看不清他的脸。
韩小铮有些懒洋洋地道:“你来杀我吗?”
语气平静得让那人吃了一惊。
那人沉声道:“没想到你小小年纪,武功已是不俗,我们倒走眼了。”
韩小铮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说,自己也懒得与他解释,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设法逃命,可在这样的野外,呼救也是白搭。
他本打算一调马头,赶紧跑开,但立即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对方既然可以像鸟儿一样从自己的头顶飞过,那么自己一转马头,恐怕人头就得落地了。
怎么办?
韩小铮默默地沉思。
奇怪的是对方的攻击竟迟迟不开始。
韩小铮心念一转,淡淡地笑道:“朋友,为什么还不动手?”
那人身子似乎一震,道:“你性子倒是急得很。”
韩小铮道:“既然你我之间注定要死一个,那么这个结果还是早来的好,何苦这么干耗着?”
那人肩上的剑“呛”地一弹,剑鞘已飞了起来,在空中一个急旋,竟又落入他自己的左手中。
他的剑尖斜斜指于地上,缓缓地道:“好,你出招吧!”
剑身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着灼目的光亮,看得韩小铮有些眼花,同时心里也升起一股寒意。
他强自沉住气道:“我从来没有先出手的习惯!你就不必客气了!”
那人又说了一个“好”字,然后慢慢地向这边走来,他的每一步都踏得那么慎重。
韩小铮心中恐惧感越来越浓,但他知道在这时候自己绝对不能逃,一逃便必死无疑!
幸好那人是压低了斗笠,无法看见韩小铮的脸,否则,他可以看到韩小铮脸色苍白,豆大的汗珠一颗一颗地渗了出来。
蓦地,枫林中响起一个怪异的声音:“好小子,不简单!”
这边二人都吃了一惊,齐齐向那边望去!
只见枫树林中忽然闪现出一个黑色的人影,转瞬间已至眼前!
戴斗笠的人一看,惊呼道:“是你?”
黑衣人道:“不错,是我。”
△△△ △△△ △△△
韩小铮心更凉了,暗道:“没想到他们二人是老相识,这下我就更是难逃此劫了!”
正这么想着,却听得戴斗笠之人突然冷哼了一声:“是你又如何?”
蓦地一个旋身,又斜斜而起,身形旋转中,手中之剑以几乎不易分辨的速度挥出了二十几剑,出手之快,令韩小铮直咋舌。
似乎黑衣人全身已被这绵绵密密的剑气所笼罩了,韩小铮不由为他捏了一把汗,思忖这人大概得被扎成筛子了。
却听得黑衣人冷笑道:“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他那显得有些削瘦的身躯在极短的瞬间做了一个诡异的转折,角度之奇特,实是匪夷所思!
剑势竟被他如此化去!看得韩小铮目瞪口呆,心道:“没想到这样快的剑也是可以避开的。”不觉间顿脸露喜色。
黑衣人闪身之后,右手在腰间一摸,手中便多了一根软索,振腕之间,软索已如灵蛇般卷向那柄吞吐之剑!
韩小铮不由“呀”了一声,因为昨夜救了他的正是一根绳索!看来黑衣人这次又是救他来了。这么一想,韩小铮终于舒了一口气,他本来打算乘二人打得难分难解之时偷偷溜走,这下便改了主意,他要看一看黑衣人如何收拾对方。
“啪”的一声,软索缠着一物,却不是剑身,而是剑鞘!
如果韩小铮识货的话,他便可以看出这是一招“偷梁换柱”,是武学中的奇式,可也证明黑衣人在武林上的身分与地位,可他什么也不懂,只是在心中暗暗奇怪明明看到软索是卷向剑身,为何会变成是卷住了剑鞘?
戴斗笠的人左手同时一拉一带,他的人便已借力飞起!看上去便如一只纸鸢般,而那根软索则正是放纸鸢的绳子!
韩小铮嘴张在那儿合不上了,他没想到人竟可以这样来回飞越!
戴斗笠的人身在空中,急然拧腰挫肩,剑身一抡,已直坠而下!他的身前,已舞起朵朵煦丽夺目的剑花!
韩小铮不由自主地拉马向后退了一步,他已感觉到从那把剑身上传来的阵阵杀气!
同时,黑衣人的身子已贴地而飞,他的右手一缠一冲,绳索的另一端已飞了出去,竟有一道寒光!想必在绳索的前端另有利器。
绳索便如一支长箭般向对方射去,隐隐有“咝咝”之破空声!
“当”的一声响,绳端利器竟恰好射入剑鞘之中!显然,这不是黑衣人的本意,而是对方手法巧妙,在极短的一瞬间,迅速看清绳索来势,以剑鞘封住这一击!
如此一来,软索的两端都已束于剑鞘之上!
韩小铮不由暗暗地悬起一颗心,不知道黑衣人还能用什么东西来对付敌人。
却听得一声暴喝,便见软索突然变得坚挺,如同一杆长枪般,然后,便是“铮”的一声响,戴斗笠的人手中之剑鞘突然爆裂开来!
接下来的事更是快得令人目眩,剑鞘爆裂开之后,软索直射而出,突然又回卷,竟恰好缠于那人颈上!
然后,便是一声极为短促的惨叫,一道血光飞扬开来,戴斗笠的人如同一段朽木般轰然倒下了!
他头上的斗笠也终于与他的身体分开了。“咕辘辘”地滚出好远。
韩小铮终于看清了斗笠下边的那张脸,他大吃一惊,那人竟是左家迎宾之人!
黑衣人右手一挥,软索飞了回来,立即隐入他的身上,动作极为娴熟,以至于韩小铮没能看清他的软索是置于何处的。
韩小铮立即翻身下马,深深鞠首,感激地道:“多谢大侠相救之恩!”
那人一声怪笑:“我不是大侠。”
韩小铮更恭敬地道:“除暴安良,仗义救人,不是大侠又是什么?”
黑衣人缓缓地道:“即使他不杀你,我也是要杀他的,只不过是你替我创造了这个机会罢了。”
韩小铮吃惊地道:“你与他有仇吗?”
黑衣人脸色突然一变,道:“你问得太多了,过于好奇之人,他的麻烦总是多一些。”
韩小铮吓了一跳,他本是觉得黑衣人其貌不扬,极为平凡,以至于韩小铮不知该如何记忆他的特征,似乎只要他一走进人群,便会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
而现在他这么一动怒,韩小铮才感觉到他不是一个平常的人,你可以从他的那张脸上,感觉到一股肃杀之气!
听了黑衣人的话,韩小铮暗觉有理,心想:“自己就是因为好管闲事才弄出这么多事来,以后就是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也不去管这与自己不相干的事了。”
韩小铮道:“敢问恩人尊姓大名!”
他说得颇为客气,哪知黑衣人脸色又是一变,冷冷地道:“知道我的名字对你并没有什么好处,它带给你的也会是许许多多的麻烦。”
韩小铮张了张嘴,却没出声。
黑衣人道:“我两次救你,只不过是要利用你,所以你不必对我心存感激。”
韩小铮奇怪地道:“像我这样的人也有可利用之处?”
黑衣人道:“不错,我要利用你将左家的人引出来,然后将他除去,如果昨夜他们暗杀你得了手,今天‘飞天客’就不会离开左家了。”
“飞天客?”韩小铮奇怪地道。
“就是他。”黑衣人指了指躺在地上的尸体道:“我救了你,左家的人一定会怀疑可能是你身怀武功,而他们想杀某个人,一定不会中途放弃的,所以今天他们又会重派人手出来在半路上截杀你,而对我来说,这就是机会。”
韩小铮道:“他们为什么要杀我?你为何不在左家杀人,而非得要将人引至外面?”
黑衣人道:“他们要杀你,是因为你对他们是一个潜在的威胁,你不该对左长笑说应该去‘春风得意楼’寻找他的儿子。”
韩小铮愤愤地道:“就为这样一句话?”
“这还不够吗?”
“那么第二个问题呢?”
“我不进左家杀人,是因为我无法对付左长笑及他的属下。”
“他……左长笑他……也会武功吗?”韩小铮实在是吃惊不小!为何那么多看上去与平常人没有什么区别的人都会有武功?
黑衣人冷笑道:“他不会武功?‘九劫神’怎么能不会武功?放眼江湖,能胜得了他的人又有几个?”
韩小铮对于江湖中事实在是一无所知,他根本不知道“九劫神”代表着什么,但听黑衣人的语气,似乎“九劫神”是个极为厉害的角色!
不过,对于这样的事,还是知道得越少越好。
韩小铮还有许多事不明白,可他知道问这个黑衣人也是白搭,他不会告诉自己什么的。当下,他便道:“无论如何,大侠终是救了我,我仍是要谢过大侠,我也不敢过多打扰,这就告辞了。”
说罢,他一欠身施了个礼,便又翻身上马了。正当他欲催马疾进之时,却听得黑衣人道:“小子,我劝你还是小心些,左家不会放过你的。”
言罢,只见他身子一晃,身躯已倏然飞起,双足在一棵枫树的枝条上一点,便如一只黑色的鹰般向远处射去!
韩小铮听了此话,不由一震,呆了半天,才心情沉重地向枯水镇而去。
他心里很不踏实,不知如果左长笑真的要追杀他,他该如何是好,似乎只有束手待毙的份了。
但他对黑衣人的话又是将信将疑,左长笑真的有那么高的武功吗?即使有,那他为何要为一件并不很重要的事情向自己施以毒手?
左思右想,韩小铮还是心里没个定数,一忽儿他觉得左长笑一定不会放过他的,一忽儿又觉得左长笑不会与他为难,因为自己并未触犯他什么。
就这么思索着往回走,挨近了自己的枯水镇他却兀自还未察觉。
倏地,一条人影从路边的树林中闪出,一把拉住马绺!
韩小铮身子一歪,几乎栽了下来。他被此意外吓了一跳,定神一看,才知是刘大鱼,悬着的心这才落地。
刘大鱼欣喜地道:“李子,韩大哥回来了。”
树丛中簌簌地一阵响,细细瘦瘦的李子木钻了出来。
韩小铮翻身下马,道:“你们怎么会在这儿?”
“等你呗。昨夜赵家差点闹翻了天,药店的白眼狼真的去了赵家,让赵老儿捉了个正着,这下可不得了……”
说着说着,他忽然发现韩小铮并未认真去听,而是心不在焉地只顾埋头向前走,这让刘大鱼很是奇怪,要是以往,韩小铮一听这事,早已眉飞色舞了。
莫非,是花石城那边失手了?
刘大鱼试探着道:“韩大哥,昨天左家那边,你……你进去了吗?”
“进去了。”
“左家的人有没有察觉有异?”
“没有。”回答仍是这么简单。
“那……为何你总是闷闷不乐的?”刘大鱼惊讶地道。
“是吗?我怎么会闷闷不乐?你看。”韩小铮指着自己的鼻子,做了一个笑脸,僵僵的。
远远地,已可看到枯水镇那高高低低的房子了,几只狗在田野里追遂着,不时发出空洞的吠声。
韩小铮忽道:“我去把马还了,这两天……不,接下来的半个月你们别来找我。”
刘大鱼、李子木一下子瞪大了眼睛,他们以为自己听错了,好不容易才回过神来,李子木细声细气地道:“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这么说你们便这么听!”韩小铮的语气很不好,脸色沉沉的。
刘大鱼本来要说的话就这样给吓回去了。
韩小铮有些过意不去,于是又去哄他们道:“过些日子我要办件大事,这两天我得好好谋划谋划,盘算好了,再去找你们一起干,好吗?”
刘大鱼、李子木赶紧点点头。韩小铮便在一条岔道上与他们分了手,独自向赵半成的家中走去,心中暗道:“说不定什么时候左家的人就要来杀我了,你们与我混在一起,岂不是要遭了连累?那又何苦?”
想着想着,不由有些为自己悲哀,像这样时刻面临死亡威胁的日子实在不好受。
赵半成的脸上红一道紫一块的,大概是与赵四夫人大干了一场。他见了韩小铮,咧咧嘴大概是想露了个笑容,却没有成功,模样有些古怪。
韩小铮将马往屋外一棵小树桩上一拴,道:“多谢了。”
赵半成也歪了张嘴道:“多谢你了……那个臭婊子昨天被我打折了腿……”
韩小铮吃了一惊,心中不由有些后悔,可事已至此,后悔也没用。
他心中不痛快的感觉更甚了。
韩小铮已开始怀疑自己以前的日子是否有意义。以前自以为在枯水镇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很是洒脱,今天才明白那些只不过是些不入流的雕虫小技!
他心中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如果自己不会死在左家的人手中,那我一定要换一种活法!”他为自己这个念头而惊讶不已。
其实,许多人都是在自己十五岁时开始走上另外一条与以前截然不同的人生之路的。这种改变,有时来自外界的影响,有时干脆只是自己内心世界的一次质变,看似偶然,其实乃是必然的质变。
没想到接下来的日子竟一直平静得很,平静得让韩小铮觉得有些奇怪——难道左家折了二个人之后,便放弃了对自己的追杀?或是另有人在暗中保护自己?
到了第十天,他娘对他说:“阿铮,阿芸她回来了,你与她是从小玩到大的,也过去看看她吧。”
他懂他娘的意思,按这一带的风俗,女儿嫁出去十天后,要回娘家一次。这一天,女儿将以闺女的模样在娘家呆上一天,在这一天里,娘家这边的亲友可以无拘无束地与她交谈、嬉闹,以示女儿没有忘记过去的日子。而从这一天之后,嫁家这边的人与她交往时,便要“拘于行礼”了。
这种风俗,被称之为“回门”,在那样的年代里,女人成了别人的儿媳之后,便要受到许多的约束,所以,她们都很珍视这一个可以让自己暂时释放自己的机会,而娘家这边的亲友也都会尽力让她的这一天过得开心、轻松。
应该说,这是一种很好的风俗。
韩小铮应了一声:“我就去。”心中却在暗想:“不知与她同来的有什么人?我去见她,会不会有危险?”
当然,这种想法只能藏在心中,是不能对任何人讲的。
权衡一番,他还是决定去了,他不相信在那样的场合中,左家的人敢对他如何。左长笑即使真的武功高强,但他也是不愿在外人面前显露的。这一点,那天黑衣人大闹婚宴时,便是如此。
何况,他还为阿芸的状况担忧着,他无法想象阿芸在左之涯失踪的日子里,是以一种怎样的心情渡过的。
枯水镇的人都称阿芸的父亲为木匠师,这当然是在称赞他的手艺。今天,木匠师的庭院里很是热闹,里边挤满了枯水镇的乡亲们,而正堂上,则坐着几位与阿芸最要好的年轻人。在这样的日子里,一切都是以阿芸为中心,所以有些辈份高的人反倒是在庭院中站着。
这种习俗,虽然有些奇怪,但却显得极有人情味。其实,在这种时候,没有哪个女人想去听长辈的教诲,她们只想让自己能暂时地重温儿时的快乐时光。
左家送阿芸来的几位客人自然被安置于某个厢房中了,风俗如此,他们也得入乡随俗。
阿芸坐在正堂的左侧,她在静静地听她的一位女伴说话,神色似乎很平静,并没有韩小铮所想象的那份忧伤。
难道,她已把她的忧伤深深地埋在心里?或者左之涯已经回到了左家?
但愿是后者。
可即使是后者又如何?左之涯并不爱她,左之涯所爱的是一个已死了的女人,他与她之间,又怎会有快乐与幸福?
韩小铮很想把他所知道的一切告诉阿芸,告诉阿芸的父亲,可他又想到即使他们知道了这一切,也是无力改变这种现状,何况,韩小铮所知道的,大多只是一种推测而已。
他担心被左家的人看到,所以在庭院中只呆了片刻,便离开了。却又未走远,只是在阿芸家附近等待。
除了他之外,每一个人都以为阿芸是快乐幸福的。
按习俗,阿芸应在当天由她父亲陪送回去,因为枯水镇与花石城离得颇远,所以左家的人及阿芸用过午饭便要上路了。
枯水镇的乡亲们将他们一行人送至镇外官道的路口,便返回了。
韩小铮站在一个不显眼的角落,看着他们的离去,心中不由为阿芸及她的父亲担忧着。
没想到天未黑,阿芸及她的父亲又回来了,一同回来的还有阿芸及左家的一个叔叔辈人物,去的时候,只有阿芸一个人乘马车,其他人全是骑马,而回来时竟是三人同乘一辆马车!
更奇怪的是驾车的竟然是阿芸的父亲木匠师!
他一手握着马绺绳及马鞭,另一只手紧紧地捂着自己的肋部,他的肋部竟是一片污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