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失忆杀手
韩小铮买了一块蓝丝巾,系于脖子上,再买了一顶斗笠戴在头上,领着段如烟在一个不起眼的小镇里逛了一圈之后,又回到了昨夜他们呆的山神庙。
回到庙里时,他们看到那对烛火已被换过,显然是护庙之人来过了。
韩小铮与段如烟便在山神庙内静静等候。
半个时辰光景,外面响起了脚步声,韩小铮拿眼扫将过去,看见远处有一个算命模样的人向这边走了过来,因为昨天的那场暴雨的缘故,这人走得深一脚,浅一脚。
韩小铮不知道这人是不是他要见的人,他默默等待,脸上却不露声色,与段如烟小声地说着什么。
算命先生径直向这个山神庙走来,走至庙门前,向里探过身来,看了看,便抬脚跨了进来。
韩小铮的目光与他的目光相遇时,算命先生眦牙一笑,露出一口黄板牙,韩小铮忙不露身色地将目光滑过去。
这算命先生看来挺落魄的,一身长衫灰灰的,也不知多久没洗过了,手中持的幌子更是已泛起了油光,上书四字,却已看不清了,只有最后一个尚隐约可辨,像是一个“罗”字。
算命先生拣了一个角落坐了下来,伸胳膊伸腿的,大概在活动活动筋骨。
韩小铮想了想,便按伏仰所说的,将斗笠取下,反过来扣在地上,然后解下蓝丝巾,搁在斗笠上。
算命先生眼中精光暴闪!
韩小铮心中一动,对段如烟道:“去把庙门关上!”
算命先生落魄之状全无,翻身站起,对韩小铮深深一揖,道:“公子有何吩咐?”
韩小铮心中叹了一口气,暗道:“变得好快!”当下他便道:“要烦劳大哥请伏前辈来此一趟,我有事要求助于他。”想了想,他又道:“这位姑娘与我得了同样的一种病,需要他出手方能治好。”
算命先生恭声道:“公子便在这儿等候吗?”
韩小铮想了想,点了点头。
算命先生道:“如无他事,我这便告退了。我家主人平时不易脱身,所以也许要麻烦公子多等上些时候。”
韩小铮忙道:“无妨,无妨。”
算命先生悄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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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到“多等些时候”竟是这么长的时间!
直到天已完全黑了下来,伏仰才出现!
韩小铮此时几乎要放弃这种等候了,便在此时,他听到外面,有人道:“韩老弟,把火灭了。”
韩小铮立即听出是伏仰的声音,不由大喜,但对他要自己灭火之举,却是不明所以。
为何他总是不愿让自己见到他的真面目?
但他还是照办了。
庙门“吱呀”的一声,一个人影闪了进来。
韩小铮道:“是伏前辈吗?”
对方“嗯”了一声,道:“没想到你这么快便救出了她。”
韩小铮道:“原来她就是段如烟!”
伏仰“啊”了一声,显然他极为吃惊!半晌,方道:“你把火再点燃,我要看一看她。”
韩小铮把火打着时,发现伏仰又是置身于一个黑暗的角落,自己在明处,他在暗处,所以根本看不清他。
韩小铮将手中的烛火递给了段如烟。
只听得伏仰喃喃地道:“果然是她……果然是她!”
段如烟的神色很是不安,显然她的心神充满了忐忑,或许她从伏仰的语气中悟出了点什么。
只听得伏仰道:“段姑娘,你真的愿意恢复记忆吗?”
段如烟咬着唇,用力地点了点头。
伏仰叹息道:“当你恢复记忆时,你会发现以前的你与现在的你完全是不同的。也许,现在的你会憎厌从前的你,而从前的你,又对如今你这样的人深深不屑!”
段如烟道:“难道,二者就不能统一吗?也许,我可以改变自己的!”
伏仰道:“谁也不知道那时究竟会发生什么事,也许你会与韩老弟反目成仇也未可知!”
“不,不会的,不会的。”段如烟拼命地摇头。
伏仰沉默了片刻,道:“不妨这样吧,你将你现在想说的话写在什么地方,等你恢复记忆时,我们可以让你看看,让你明白你走过一条别样的路!”
段如烟道:“不错,我可以这么做!”
她静静地坐着沉默,韩小铮四处找可以写点字的东西。
当他把一块木板及自己的剑递给段如烟时,段如烟接过了剑,将木板放在地上,却没有在上边刻字,而是将韩小铮的蓝丝巾抓来,平铺在木板上。
韩小铮有些惊讶地望着她。
只见她举起了剑,突然一划,竟是划向自己右手的中指!
立刻有殷红的鲜血从她纤细优美的指尖流出!
段如烟挥动右手,飞快地在那块蓝丝巾上写了几行字!
韩小铮默默地看着她。此时,他已明白段如烟其实是在做出一种牺牲,按她本人的意思,她是不愿再去恢复从前的记忆了,但是为了韩小铮,她却违背了自己的心愿!
现在,她只能将希望寄托在自己可以说服自己!
看着那殷红的血字,韩小铮心中思绪如潮如风,他已下了决心,无论以后段如烟会变成什么样的人,他都要保护她,不会伤害她!
其实,这是极难做到的,因为也许到时他要保护的人是一个欲杀他的人!也许是一个为江湖人物所不齿的人!
韩小铮的心随着段如烟手指的挥动而跟着颤动,他几乎要开口让段如烟住手了!
段如烟终于写完了,她极郑重地把它交给了韩小铮。
借着烛光,韩小铮看到上边写着这样的字迹:“如烟,还记得曾深爱的阿铮吗?希望你别伤害他,甚至仍去爱他!”落款也是“如烟”。
韩小铮惊呆了,他没有想到段如烟写下的竟是这样的内容!此时,他才真正地明白现在的段如烟,爱他有多深!
可是,在她清醒之后呢?韩小铮的心隐隐地痛了!
段如烟淡淡地笑道:“你别太在意,我只是觉得也许这样写可以让自己到时候不会误认为是你在设计害我。”
她的笑容那么自然,但韩小铮却已看出隐于背后的忧伤与绝望!
韩小铮猛地抓住了她的手,道:“不,你还是做现在的你吧,让已忘掉的过去成为真正的过去,我还与你在一起!”
段如烟的眼中有了一种幸福的光,但她却还是温柔却很坚决地推开了韩小铮的手,道:“那样你不会开心的,你会想起我的从前,我知道你不愿去想,可你会心不由己!”
她忽然道:“亲我一下好吗?”
吻着她时,韩小铮落泪了。
段如烟轻轻推开了他,凝视片刻后,方回过头去,道:“伏前辈,动手吧!”
语气很坚定!
韩小铮的手紧紧地握着她的手,似乎要抓住什么。他从来没有被人如此深深爱过,在他以为她是阿芸时,他已深爱她了!
可现在呢?现在韩小铮无法超脱,他无法忘记段如烟的过去!韩小铮恨自己,鄙视自己,怒斥自己!
可结果还是做不到那份超脱!
他觉得自己很渺小,尤其是站在段如烟的面前!
韩小铮觉得自己的心是在滔天的巨浪中,在身不由己的起伏飘荡!
伏仰道:“韩老弟,你将这些银针拿过去,照我说的去扎段姑娘的穴位,银针的大小、深浅、先后万万不可搞错,你能做到吗?”
韩小铮艰难地点了点头。
扎完了所有应扎的穴位,韩小铮整个人几乎已虚脱,汗水早已把他的衣裳浸了个透湿。
每扎出一针,韩小铮心中的负罪感都会加深一分,整个过程完成之后,他的眼前竟一黑,几乎栽倒!
等候!等待段如烟清醒过来。
可韩小铮又多么害怕她清醒过来,他无法想象当她清醒过来时,会是怎么样的情形。
终于,段如烟发出了呻吟般的轻唤声。
韩小铮心中一动,叫了声:“段姑娘……”
段如烟好看的睫毛颤了颤,慢慢地睁开了双眼。
她的目光先是有些茫然,继而不安,然后定格于韩小铮的身上,立即受惊般一跳:“怎么是你?”
语气极其的惊讶与惶恐!
显然,她已恢复从前了,所以当她见到韩小铮时,想到的仅仅是两年前在“春风得意楼”的见面。
两年前见一面,怎么两年后,她会与韩小铮两人同处于这样一个昏暗的庙里?
伏仰一直沉默于黑暗之中,所以段如烟并没有注意到他。
然后,她又注意到自己身上扎的银针,这更增添了她的惊惧,她的声音因为愤怒与不安,而显得有些变形:“你……你对我做了什么手脚?”
韩小铮心中上颇为紧张,他知道此时如此处理不好,也许剑拔弩张之势永远别想有机会消除了。
韩小铮尽量以平静的语气道:“按理,更惊讶的人应该是我,两年前,你岂非已经死了?怎么今天又能见到你?”
段如烟大概已在韩小铮说话之际默默将体内真力运行了一遍,见并无异常,所以脸色略为好看了些。
她听了韩小铮的话后一愣,却道:“这与你何干?”
韩小铮道:“与我何干?我因为你才被人追杀!那时我手无缚鸡之力!幸好苍天有眼,让我活了下来!”
段如烟冷哼了一声道:“所以你便以如此卑劣的手段来对付我?”
韩小铮道:“卑劣?哼……你将身上的银针拔去吧,我要告诉你一些事情。”
段如烟听他如此一说,却有些犹豫了,她不知道这是不是韩小铮的圈套,斟酌再三,她终于一咬牙,拔下了一枚银针。
有了开始,接下来的事便顺利了。
她的手上抓了一把银针,在最后一根银针被拔下时,她突然一扬手,手中银针齐齐射向韩小铮!
同时,她已一弹身,如一缕轻烟般向韩小铮遥遥扑来!
韩小铮又惊又怒,心中恨恨地道:“两年前我根本不会武功,你现在竟然一出手便是杀着!若我仍是不谙武学,岂不是要立亡于你手上?”
韩小铮心中有气,出手也毫不留情,左手一扬,那顶斗笠便呼啸飞旋而出,将所有的银针兜了个正着!同时他的右掌在地上一拍,人便已借力飞起,快如惊鸿,迎向段如烟!
段如烟出手极狠,幸好她手上没有兵器,但即使这样也让韩小铮够呛,因为他终是不忍心伤了段如烟,如此一来便有束手束脚之感。
大概段如烟没有料到韩小铮不但已身怀武功,而且武功已是卓绝不凡,吃惊之下,越打越急躁,终于一个不慎,被韩小铮封了穴道,重重地跌落地上!
段如烟的眼中立即有了愤怒与怨毒之色,这让韩小铮不由自主的心升寒意,暗道:“没想到她竟是如此一个女人!”
段如烟咬牙切齿地道:“你杀了我吧,否则我不会放过你的!”
韩小铮叹了一口气,道:“如果我要杀你,早就已得手了,又何必再与你多说什么?何况我也不会担心你对我有什么不利,因为你根本不是我的对手!”
段如烟突然冷笑了,笑声中隐有森森冷意。
“段姑娘,莫非你还指望神手与你一道对付韩小铮?”黑暗中传来了伏仰的声音!
段如烟猝不及防,被吓了一跳,骇然道:“谁?为何不敢现身?却在那儿装神弄鬼!”
伏仰道:“我的声音你都听不出来吗?”
段如烟的脸色一变,愤怒地道:“原来是你出卖了我!”
听得此言,韩小铮心中极为吃惊,如此说来,他们二人本来就已认识,否则怎会说“出卖”二字。
他心中方寸大乱,一时不明所以。
只听得伏仰道:“你错了,我并不是在出卖你,而是在救你,真正出卖你的人是神手!”
段如烟声冷如冰:“你以为我会信你吗?”
伏仰道:“神手一直在利用你,以前利用你去对付左之涯、吕一海,现在则是用你欺骗韩小铮,当你失去被利用的价值时,他便弃你于不顾了。”
段如烟轻藐地道:“人与人之间本来就是相互利用的,他利用我本是正常之事!更可笑的是我在两年前见过这小子,又何尝有欺骗他一说?即使撒谎,也应该说得像一些,怎可信口雌黄?”
伏仰在黑暗中道:“如果不是神手,你又怎么会莫名其妙地来到这个地方?我敢担保,你根本无法回忆起在此之前三十多天的事了,因为在这三十多天里,你被神手改装成了一位名叫阿芸的姑娘,包括你的思想、记忆!”
段如烟有些惊讶地道:“阿芸?”听她语气,显然对阿芸很熟悉,韩小铮很是紧张激动,他很想问段如烟是否知道阿芸现在何处,但他又知道此时问她,她肯定不会告诉他的。
段如烟道:“我怎会回忆不起来?你无非想从我口中套出话来!”
伏仰道:“我知道你想说的事是什么,你想说三四天前你曾与几个人一起去‘唐宋山庄’以追查吕一海的下落对不对?你想说二三天前你曾在一家客栈遇到一个神秘的黑衣人并与他交过手,也就是在那天,你的一个属下死于非命了,对不对?”
段如烟的神情变了变,怒道:“是又如何?难道这也有问题?”
伏仰道:“太有问题了!因为你认为是三四天前发生的事情,其实是三十几天前发生的事!我不妨告诉你,那天的神秘黑衣人就是我!”
此时,段如烟与韩小铮都是吃惊不小!
段如烟吃惊的是,因为她在客栈中被一位黑衣人引出来并交手的事她未告诉任何人,伏仰却知道此事,那么他很可能真的就是那位黑衣人!
而韩小铮吃惊是,因为他突然想起他第一次遇到慕容小容时的那家客栈,那个夜晚,他便见到了一个轻功卓绝的白衣姑娘及神秘出现的黑衣人!
一切与伏仰所说的都这么相符!
如此说来,那天不能看清的白衣姑娘便是段如烟!而黑衣人则是伏仰了!
韩小铮不由颇为感慨,因为他想到如果那天他便能够看清段如烟的容颜,也许就不会有这么多的波折了。
未等段如烟开口,伏仰叹道:“当然,你可能还是不信,但你可以到外面去打听一番,你便会明白现在的日子与你想象的日子整整相差一个月!”
段如烟沉默了!
她知道伏仰不会在这件事情上撒谎,因为如果这是谎言,那么她太容易把它揭穿了!
既然他说的是真话,那么为何自己的记忆与现实之间会有三十天的偏差?
久未开口的韩小铮忽然道:“你看看这件东西吧!”
说着他便向段如烟递上那块蓝色的丝巾!
段如烟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
匆匆扫视了一遍,她的神情便变得极为古怪了,扫视韩小铮一眼,又再看了蓝色的字迹一遍,然后若有所思地举起自己的右手中指,看着中指上的伤口。
伏仰借机道:“你应该明白神手是一个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人,当你失去利用价值时,就注定会被他抛弃、出卖!”
段如烟神色又恢复了正常,道:“阿铮就是韩小铮吗?真是可笑!我怎么可能会喜欢你?就算神手在我身上做了手脚,我也不会喜欢上你的。”她扬了扬手中的蓝丝巾道:“这种东西,你们完全可以伪造!”
韩小铮还能说什么呢?
伏仰却为他打抱不平了,他道:“难道连你自己的字迹都看不出来了吗?”
段如烟仍是执拗得很:“那一定是在我丧失神智时你们诱骗我写下的!”
伏仰气极反笑,道:“但无论如何,有一点你自己也已承认了,那就是神手在你身上做了手脚后方使你丧失神智记忆的,对不对?”
段如烟断然道:“不对!也许我的确有一段时间丧失了记忆,但凭什么说这就是神手做的手脚?也许恰恰是你们二人在其中捣的鬼!你们想以此来离间我与神手,达到你们不可告人的目的!”
韩小铮再也忍不住了,他道:“我们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段如烟道:“没有目的?难道要我说你是出于一种无私的关爱,而将我从你们所谓的‘虎口’中救出来?并且对我没有所图?在这世间真的有这样的好人?”
她的嘴角微微翘起,这使她的脸上有了讥讽残酷的笑意!
这种笑意极易让别人狼狈不堪!
韩小铮坦诚地道:“当然,如果一定说有私心的话,我也只不过是想从你这儿知道阿芸的下落!”
段如烟眉头一跳,道:“阿芸?现在你还要找阿芸?”她的语气让韩小铮心惊胆战,韩小铮有些发颤地道:“她……她现在什么地方?”
段如烟缓缓地道:“她死了!两年前就死了!”
韩小铮的心如同被重锤一击,脸色立即煞白了,他惶然道:“不可能,这不可能!你胡说!”
段如烟道:“既然你不相信我,又何必问呢?”
韩小铮突然跳将起来,疯了一般地一把抓住段如烟的双肩,双手不知不觉中深深地掐进了她的肉中!
韩小铮咬牙节齿地道:“说!告诉我阿芸在哪里!”他的一张脸几乎已扭曲得不成样子!
段如烟只觉双肩奇痛,但她哼也不哼一声,仍是一字一字地道:“她已经死了!”
韩小铮蓦然扬手,“啪”地一声,已重重地扇在段如烟的脸上:“你骗我!”
段如烟的嘴角有鲜血渗出,脸也立即肿了起来,她的眼中闪着愤怒的光芒,语气更为冰冷:“你……你是畜生!”
然后,她便等待韩小铮更为有力的一击!
韩小铮一怔,竟清醒过来,颓然坐于地上,一言不发,如同呆了一般。
段如烟看着他,眼神极为复杂。
倏地,远处突然响起了一阵笛声,清丽婉转!
便听得伏仰突然道:“韩老弟,我有事先走了。”
言罢,也不等韩小铮回答,立即弹身从窗口飞掠而出!
莫非,是因为笛声,他才如此行色匆匆?
韩小铮却是浑如未觉。
段如烟忍不住“喂”了一声,韩小铮茫然地抬起头,目光显得有些空洞,似乎已没有多少魂魄了。
段如烟很诚恳地道:“我没有骗你。”
韩小铮似乎没有听见,他缓缓地向后倒去,然后双手叉于后脑勺,便那么仰卧在地上,目光一动不动地停留在上空。
他简直把地面当作他的床了。
段如烟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韩小铮会这样在地上一直躺到天亮,不说一句话,只是无声地在地上不时地翻动一下,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
段如烟穴道被点,无法动弹,只好陪着他一直坐到天亮。
当第一缕阳光从窗外射过来时,段如烟再也忍不住了,她道:“喂!你怎么了?别吓唬我!你死了疯了不要紧,可我的穴道可是没人解了!”
韩小铮突然一骨碌爬了起来,跑到段如烟的跟前,嘴里咕噜道:“啊,忘了,忘了。”
竟立刻拍开段如烟的穴道,然后抬腿便往门外走去。
段如烟吃了一惊,叫道:“喂!”
韩小铮回过身来,很友善地笑了笑:“姑娘还有什么事吗?”
段如烟道:“你要去哪儿?”
韩小铮摇了摇头,道:“我也不知道。”说完,他又转身便走了,连他放在地上的剑都忘了拿。
段如烟穴道被封了这么长时间,血液运行都有些滞缓了,好半天才恢复过来,赶紧捡了韩小铮的剑便追了出去。
追出一段路后,她便看到韩小铮在前边笔直地走着,直的不仅仅是他的腰,还有他走的路。
他居然根本不按路径走,而是朝着一个方向,笔直前进!无论是农田也好,小沟也好,都不改变方向!
前边有一棵树挡了去路,韩小铮双手用力挥出,那棵树立即应声“咔嚓”断了!他便从断后的树桩上跨了过去。
当段如烟赶上他时,他正在淌一条齐肩深的河,以他的轻功,本可一跃而过,可他却是从岸边一步一步地走向河心!
段如烟大叫:“站住!站住!你这个疯子!”她竟也跟着淌进河中了!
踉踉跄跄,总算赶上韩小铮了,她一把拉住韩小铮,大声道:“你要去什么地方?一个女人真的可以让你如此吗?”
河水哗哗直响!
韩小铮也大声道:“啊!我听不清……”
后边的话突然没了,因为韩小铮一脚踩进一个小坑中,他的头便浸入水中了。
少顷,他又从另外一个地方冒出头来,吐出一大口水。
段如烟举起手中的剑,大声道:“浑蛋!这是你的剑!”
韩小铮用力一拍自己的脑袋:“啊,忘了,忘了。”又要向段如烟这边走,段如烟一扬手,剑便飞了过去,韩小铮伸手接过,又径直朝前走。
河底的苔藓让两人费了好大的劲才走至岸上,出来时两人便如从水中捞出的鸡一般。
段如烟看着韩小铮,看了看自己,突然笑了起来,但一笑,便牵动被韩小铮扇过的半边脸,这使她立觉一阵痛,想止住笑却又止不住,不由一边笑一边呻吟,那模样极为滑稽。
韩小铮像一头牛出水时一样用力地抖动身子,抖落许多水珠之后,他又向前走了。边走边奇怪地道:“姑娘你笑什么?”
段如烟总算止住了笑,她道:“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也跟着你淌水!”
韩小铮一本正经地道:“因为你也在赶路。”
“赶路?”段如烟惊讶地道:“你在赶路吗?”
韩小铮不满地道:“难道这一点你也看不出来?你以为我疯了吗?不是急着赶路我为何要直接淌水过来?我可以绕个圈子,总会找到一座桥的,对不对?我还可以造一只竹筏飘过来,对不对?”
段如烟愣住了,半晌方道:“对,很对!”
她的心情怪怪的。
韩小铮又道:“看得出姑娘你是个好人!”
段如烟跟在他后面道:“为什么?”
韩小铮道:“因为你把剑还给我了。”
段如烟道:“可你却打过我!”
韩小铮忽然大叫起来:“不错,不错,我竟打过你!真该死!”然后便听得“啪”地一声,他竟已一巴掌打在自己的脸上了,脸也肿了起来!
段如烟心道:“完了,他真的疯了。”忙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韩小铮不悦地道:“你当然是段如烟了,你以为我神智不清吗?”
段如烟忙道:“没有,没有。”顿了顿,她又道:“你急着赶路干嘛?”
韩小铮道:“当然是去杀神手——咦?你怎么总是与我同路?难道你也要去杀他?”
又道:“不可能!你本来就是他的人!”
段如烟心中暗忖:“看样子他好像又没疯,真是奇哉怪也!”
当下,她道:“同路是同路,不过我不是去杀神手。”
韩小铮“喔”了一声,竟不再说话。段如烟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跟着韩小铮。
也许,是因为见韩小铮在听说阿芸的死讯后的表现让她作出这样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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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小铮只知急急赶路,却不施展轻功,所以一直赶到天黑,他们二人也只不过走了三十几里。
此时,段如烟真是又困又饿了,浑身骨头几乎快要散架了!
韩小铮似乎没有一点要驻足的意思,他仍是低头只顾向前走,已把段如烟落下一截了!
段如烟大声道:“喂!”
韩小铮便转过身来,脚步却还是不停,就那么侧着身子边走边问:“姑娘有什么事吗?”
段如烟道:“你为什么要杀神手?”
韩小铮道:“我要为阿芸报仇。”
段如烟道:“我只说阿芸死了,可并未说过是谁杀了她,你凭什么就认定神手凶手呢?”
韩小铮呆了一呆,一不留神,几乎被一块石头绊倒!
这一次,他总算止住脚步了,喃喃自语道:“不是他会是谁呢?除了他还会是谁呢?”他突然逼视着段如烟:“姑娘你一定知道是谁杀了她,求你告诉我!只要你告诉我,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段如烟道:“真的?”
韩小铮郑重地点了点头!
段如烟道:“那好吧,你就先带我去吃一餐饭。”
韩小铮愕然道:“可……”
段如烟打断他的话:“如果不吃饭,我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
果然,他就再也不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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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如烟知道自己现在的吃相一定不好看,可她已顾不了那么多了,她太饿了。
韩小铮基本上是在看她吃饭,只有当段如烟问他:“你为什么不吃?”时,他才拔拉两口。
无疑,他们这样的两个人极为惹眼,因为韩小铮与段如烟二个人全身都湿湿的,走了这么多路也只干了一半,加上尘土飞扬起来落于身上,他们两人几乎全身上下全是土黄色了!
段如烟将第三碗饭拔了个底朝天后,方意犹未尽地搁下碗,低声道:“有银两付帐吗?”
韩小铮一愣,道:“没有!”
段如烟道:“没有没关系,你先在这儿坐着,我出去一下便回来。”
韩小铮果真在那儿老老实实地坐着等。
没多大一会,段如烟便回来了,高声道:“掌柜的,结帐!”
说着便掏出一大锭十两重的纹银来,结果还花不到一两!
段如烟站起身来,道:“走吧!”
“不走!”
段如烟奇怪地道:“吃完了你还不走?”
韩小铮道:“你说不吃饭没有力气说话,现在吃完饭了,就应该告诉我……”
却被段如烟“嘘”地一声打断了,她悄悄地道:“这种话能在这样的场合说吗?”
韩小铮恍然大悟般拍了拍额头,这才站了起来。
段如烟一把拉住他就跑,韩小铮奇怪地道:“姑娘,你为何要跑?”
段如烟道:“因为不跑就会被人追上!”
韩小铮道:“别人为何要追我?”
段如烟道:“因为我偷了别人的银子!”
话音未落,便听见后面有人在大声叫喊:“站住!别跑!”
段如烟跑得更快了,韩小铮只有紧随着她,因为他还需要问她事情呢。
跑出了三四里,段如烟才止住了脚步,韩小铮道:“你的武功不是很高吗?为什么还要跑?你根本不用怕他们!”
段如烟道:“你让我将他们打倒吗?如果这样,那我又何必去偷?吃完之后我们一走了之不就成了吗?掌柜的又如何来要银两?”
真是一个奇怪的女人!
韩小铮道:“现在你该可以告诉我了吧?”
的确,这时远离人群,他们正置身于一片桃林中,桃树下是舒柔的草地,在这儿,是不会有人听到他们说话的。
段如烟朝远处看了看,然后坐了下来,道:“我问你的问题,你必须照实说。”
韩小铮“啊”了一下,方无奈地道:“好。”
段如烟道:“阿芸本是左之涯的妻子,为何你却对她如此情深意切?”
韩小铮的神情在月光下显得有些呆呆的,半晌方道:“我……不知道,她……左之涯他……你……”
显然,他的思路已变得不甚清晰了。
段如烟叹了一口气,道:“你是想说左之涯是阿芸的丈夫,却在喜欢着我对不对?”
韩小铮忙点头道:“对!”
段如烟道:“如果我想谁喜欢我,谁又拒绝得了呢?”顿了顿,她又道:“你如此待她,她曾经接受过你吗?没有!因为我知道她喜欢的人一直就是左之涯,在她的心目中,你只是她的朋友,兄弟。”
韩小铮默默无言。
段如烟继续道:“其实,你自己心中也一定明白这一点,但两年前她便失踪了,在这两年中,难道你都不曾淡忘,不曾改变?”
她的声音是轻淡的,带着一种若有若无的忧郁,在这样的夜色中,在四周婆娑的树影映衬下,让人不由自主有一种深入灵魂般的感触。
“你所做的一切,几乎全是为了她,包括现在在这儿听我说话,你有没有想过你所做的一切,可能对她来说根本就没有什么用?”
她又叹了一口气,接着道:“我没有想到她会死在神手的手上,我以为神手救她是出于好意……”
韩小铮嘶声道:“神手?”
段如烟道:“的确是他。两年前,他让我去将阿芸救回来,我就去了,恰好碰见她从楼下往江里跳,我便将她救回,神手似乎很高兴。他让我与阿芸同居一室,整整呆了二个月!虽然相处的时间这么长,但我们的关系并不融洽,似乎上天注定我与她是不相融的,而且,我知道我一向不容易接纳别人。”
韩小铮一直没有说话,但段如烟知道他一定在听。
段如烟继续缓缓道来:“相处两个月后的一天,阿芸突然病了,神手便让她与我分开来住,又过了四五天,神手突然告诉我阿芸因病医治无效而去世了,临死时她将一只木质手镯交给神手,让他转交给我,说是给我留作纪念。当时我有一点感动,我没有想到她会记着我,再想想她如此年轻就离开了人世,不由也有些惋惜与伤感,于是便将那只木质手镯常带在身上。”
“那时,我一直以为她真的是病死了,因为她根本不会武功,所以对神手不会有什么威胁。而且,因为我曾救过她一命,而我与神手当着外人一直以父女相称,所以她对神手也颇为感恩,当然不会对神手起什么疑心。后来,我才知道阿芸只是患了风寒,六王府中有几个御赐太医,怎么可能连一点风寒也治不好?当时,我便起了疑心,只是觉得他实在没有要杀阿芸的理由,才没往深处想。”
“现在,我才明白他是让我与阿芸同居一室之后,一些生活习惯相互影响,同时他可以让易容高手在暗中比较我们的不同。当阿芸被害后,到一定的时候,他就可以将我易容成阿芸。阿芸虽然不会武功,但她是叶刺的女儿,又是吕一海的儿媳,所以易容成阿芸,可以达到出奇制胜的目的!”
“后来,我与神手之间有了矛盾,大概从那时起,他就不再信任我了。所以才会出现你所说的神手暗使手脚让我失忆的事,并借机将我易容成阿芸的模样!他这么做自然有他的阴谋,对他的个性,我是再了解不过了。只是失忆之后的事,如今我已记不起,所以我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利用已易容成阿芸的我去实现他的计谋的!”
说到这儿,她才突然发现韩小铮一直没有说话,不由有些吃惊地道:“喂,你怎么了?”
却见韩小铮霍然起身,嘶声道:“杀!”
段如烟听出这个声音已扭曲变形,显然韩小铮已极端悲愤!
段如烟心念一转,急忙道:“我这儿还有一件阿芸留下来的东西,现在也交给你吧。”
韩小铮忙走了过来。
段如烟的手握着,大概里边有什么东西,她站了起来,将手向韩小铮伸去,韩小铮赶紧伸手去接。
就在两人的手即将接上之时,段如烟身子突然一歪,然后她便“呀”地一声叫了起来,好像是手中的东西落到地上了。
段如烟弓着腰在地上细细地找寻。韩小铮见状,忙也蹲下身来,用手在地上摸索着,有些着急地道:“是什么东西?”
段如烟忽然惊喜地道:“不是在那儿吗?”
她的手指着韩小铮的身侧。
韩小铮赶紧侧身去看,倏地,他觉得自己肋部一麻,已不能动弹了!
竟是段如烟乘机点了他的穴道!
韩小铮的脸上一脸的惊讶与疑惑!
段如烟轻轻地道:“你太冲动了,如果你这时去找神手,只能是白白送死!神手远比你想象的更可怕!”
韩小铮刚要开口,段如烟却又已出指如电,点了他的哑穴。
段如烟道:“你什么都不用说,你放心,我对你绝没有恶意,因为我已看出你对我没有恶意。天下间没有多少人能骗得了我,神手敢出卖我,我会让他付出代价的!我最恨被人欺骗!”
说到此处,她的声音变得很冷,其中充满了怨毒之意,让人听了不寒而栗!无法想象像她这样美丽的女人,心中竟会有如此恨意!
段如烟的声音又恢复了原先的婉丽动听:“既然你不会骗我,那么我见到的蓝丝巾上的字便也是真的了。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任何一个人,包括左之涯,我不会喜欢谁爱谁,只会恨谁,没想到在我成了‘阿芸’时,我竟会喜欢上你!这,是命么?”
她幽幽地叹了一口气,道:“我知道一个不懂爱的女人是不健全不完全的女人,你却使我变得完整了,虽然现在我并不会再爱你,但我会感激你。”
她竟将韩小铮轻轻地放倒在地上!
韩小铮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也不能做。
段如烟道:“你放心,我并不是一个很轻浮的人,我只是觉得你一定很累了,我可以让你轻松一些。”
她的手开始在韩小铮身上的关节、穴位上轻轻地敲打,用力的搓揉,韩小铮全身发出了接连不断的“啪啪”之声,听起来似乎他的骨节已全脱臼了。
他的全身穴位开始发热、发烫,热气从内向外渗,暖烘烘的格外舒适。
一阵阵倦意向韩小铮袭来,他觉得四肢百骸都变得麻酥酥的,本因为悲愤而绷得几乎要断的神经也开始放松下来了。
韩小铮竟就如此这般沉沉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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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小铮醒来时,天还没有亮,此时,他被点了的穴道因时辰已过,已自行解开了。
他一骨碌爬起来,用力地摇摇头,方有些明白过来,将昨夜的事记出个大概。
段如烟呢?
韩小铮急忙借着月光向四处寻觅,终于在一棵桃树下看到了她,看来她的警惕性很高,韩小铮刚一走近!她已一惊而起!
韩小铮道:“是我。”
段如烟舒了一口气。韩小铮真诚道:“谢谢你。”
段如烟反问道:“谢我什么?”
韩小铮道:“谢谢你告诉我那么多事,也谢谢你使我没有做出无谓的牺牲。”
段如烟淡淡地道:“你不用谢我,我这个人做任何事都不会是无偿的,我帮你是因为我需要利用你!”
韩小铮没想到她会如此说,不由一怔!
段如烟道:“我知道你的武功远在我之上,而凭我的武功根本对付不了神手。这也是我受制于他这么多年的原因之一,所以,我要假借你的武功!”
顿了顿,她又道:“当然,这对你来说也是不吃亏的,因为我对神手,对六王府都极为了解,可以说如果少了我,你将很难有所作为。”
韩小铮暗暗惊讶于她独特的说话方式,现在他们二人的关系是互为依存,段如烟完全可以说得冠冕一些,大可不必说得这么露骨。
段如烟忽道:“我的手艺怎么样?”
韩小铮一愣,方明白过来,忙道:“很好,我从来没有那样轻松过!”
段如烟道:“如果不是我,也许你真的会疯,昨天你已处于崩溃的边缘了,只要再多一点点的刺激,你是必疯无疑!到时又靠谁为阿芸报仇呢?”
最后一句话,让韩小铮出了一身冷汗。
天忽然又开始变得更暗了,韩小铮知道这是黎明前的黑暗。
段如烟忽然道:“你愿意听一个故事吗?”
韩小铮有些吃惊,心想:“她是怎么了?”
口中却道:“你说吧,反正天还没有亮。”
段如烟将身子倚靠在那棵桃树下,沉默了一阵子,方以平缓的声音道:“十几年前,江东白城有一个知府,膝下无子,只有一女,所以这位知府极为疼爱他的女儿。九年前,在那个小女儿恰好十岁那年,这位知府告老还乡,要回他鲁东老家。”
“从江东到鲁东,千里迢迢,这位告老还乡的知府带着她的妻子与女儿还有几位仆众开始往回赶。知府本以为回到老家后,便可以度个安逸的晚年了。谁知天有不测风云,他们一行人在走水路时,竟遇上了盗匪!那伙盗匪杀人越货,不但抢了知府的所有盘缠银两,还要杀人灭口。知府当即便遭了毒手,,知府夫人怕遭凌辱,便抱了十岁的女儿一同跳入江中!”
“此时,那个小女儿已吓得面无人色,被其母抱着投江之后,几个浪头打来,将她与母女打散了!盗匪见有人跳江,怕泄了行踪而被官府追缉,便拼命划船追赶,小女孩眼睁睁地看着她的母亲被赶上之后,让那伙禽兽拖上船去,乱刀戮死!”
说到这儿,段如烟的声音略略停了一下,方道:“小女孩被眼前的惨状吓得连哭声都没了,只有眼泪在不停地流。事实上,没多久,她再也没有力气与汹涌的江水相抗衡了,只有逐波而流,时浮时沉。小女孩当时心中万念俱灰,以为自己必是死定了,即使那群禽兽不追上来,自己也会被江水吞没。”
“盗匪又狂叫道向她这边靠近,巨大的恐惧抓住了她的心灵,她终于一横心,暗想:‘我宁可淹死,也不愿落在你们的手中!’于是,她便一头扎入江中,不再浮起!很快,恐惧与愤怒还有江水可怕的力量一起让她晕迷过去了!”
“她竟然没有死!是下游一个专门网捕一种名为‘黄牙’之鱼的人救起了她。‘黄牙’肉极鲜美,乃鱼中珍品,但它白天从不在水中游动,而是在江底贴地而行,只有到了晴天的夜晚,它才会浮上来觅食。所以网捕‘黄牙’的渔民都在夜间出动,那小女孩正是被这样的人救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