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之中,也不知风雨楼来了多少人,即使只来了三个,自己也是绝对讨不到什么甜头的!
“好汉不吃眼前亏!以后找个机会再杀左扁舟也不迟,谁也不会信左扁舟口中之话!何况他们都未看出我是谁。”如此一想,蒙面人便哈哈一笑,弹身而起,如一抹淡烟般消失于黑暗之中。
宁勿缺久悬的心这才落了地,不觉已出了一身冷汗,夜风一吹,禁不住打了冷颤。
一缕幽香扑入鼻中,少女已飘身而进,立于他的身边。
宁勿缺有些不知所措。
只听得少女笑道:“三师兄好功夫!”
宁勿缺尴尬地道:“莫取笑我。”他如此回答,倒像真是少女的三师兄了。
少女咯咯一笑,道:“我让你赶紧坐下,你为何不坐下?”
宁勿缺道:“我……一时反应不及。”
少女道:“幸好你运气不错,要不然恐怕就要伤于他的飞刀之下。”
宁勿缺听得此话,“啊”了一声,急急地取下包裹后解开来细细查看,可光线如此黯淡,又能看出什么呢?
少女奇怪地道:“你在找什么?”
宁勿缺道:“我要看看书被飞刀损坏了没有,可惜看不真切。”
少女咯咯笑道:“你能留得一命已是万幸了,还要去顾着几本破书,真是个书呆子!”
宁勿缺也不与她分辩,又把包裹系好放到背后。
却听得左扁舟道:“多谢二位出手相救。”
少女“哼”了一声,道:“我们是看不惯那人阴毒奸诈才出手的。”
左扁舟道:“无论如何,我的命终是你们救下的,死则死矣,并不可怕,只是我不愿意死得不明不白!若是我死了,世人岂不是又要在我身上添上一条罪名?而真正的作恶者,却仍是安然无恙!”
似乎他的心中有难平之怨气。
少女道:“天道酬善惩恶,只要不为非作歹,世间终会给人以公道的。”
左扁舟对她的话似乎并不认同,但因为对方是自己的救命恩人,所以也不再与她争执,只是道:“姑娘怎能将我大师兄的声音学得那般像?”
少女从巨石之后一跃而出,反问道:“你怎么知道我的声音是假装的?”
左扁舟微微一笑,道:“我是个瞎子。”
他虽然受了重伤,却仍努力把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说得十分明了,显然可见他是一个极为要强之人,不愿在他人面前示弱,但为了节省精力,他还是把话尽量地减短了。
这时,宁勿缺已来到少女的身边。少女轻声道:“那把飞刀呢?”
宁勿缺“啊”了一声,显得有些吃惊,道:“我扔了……姑娘还有用吗?”
少女道:“自然有用!也许我可以从飞刀上查出这蒙面人是谁。”
宁勿缺一愣,他可没有想这么远。虽然他觉得那人实在是该杀之至,但他确实没有想到还要设法把他找出来。这时听少女一说,他不由在心中暗叫声惭愧,觉得自己在很多方面反倒不如眼前这位显得有些娇嫩的少女。
当下,他赶紧道:“我这就去找来。”
少女道:“去吧……不过这蒙面人如此老奸巨猾,用的飞刀未必就是他自己的!”
宁勿缺又呆了一呆,心想:“她的心眼怎么这么多?我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一层的。”
不由益发佩服这女孩的聪明,便又一头钻进乱石堆中,寻找那把飞刀。
少女望着左扁舟道:“本来我是准备在你力战而竭之后再杀了你的,没想到你并不是一个该杀之人。至少,在‘洪远’镖局的镖队被劫这件事,你是无辜的,我冤枉了你,所以才会设法救你。”
左扁舟半天没有说话。
终于,他开口了,语气仍是缓慢无比,却似乎有些激动:“姑娘你是第一个在发觉冤枉了我之后能坦诚直言之人。”
少女却冷冷地道:“听你的口气,似乎你倒是常被人冤枉啦。”
左扁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缓缓地道:“一失足,成千古恨。可为何却不允许失足的人更改呢?自从二十年前我做了错事之后,无论我再做什么事,做得再好,世人也不肯原谅我。虽然我看不见世间的目光,但我想象得出那些目光,全是一片冰冷!有的人想杀我,因为杀了我,他便可以成为世人的英雄大侠!有的人见了我便望风而逃,因为他们认为我是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的魔头!”
一行浊泪从他那凹陷的双目中流了出来,少女暗暗吃惊,她没有想到失明的人也会流泪!
左扁舟悲怆地道:“难道我的失明,我的二十年时间,还不能赎回我的罪吗?而那些披着人皮的恶魔,却仍活得那么逍遥自在!”
他一口气说完这么多话后,便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少女默默地看着他,良久,方道:“你的伤势怎样,不碍事吧?”
左扁舟喘着气道:“死……死不了,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少女淡淡地道:“你我本是素昧平生,又何必知道我是谁?”
这话显得言不由衷。如果她真的与左扁舟素昧平生,又怎么会潜伏在这儿要乘机杀了左扁舟?
左扁舟道:“姑娘既然能使出我大师兄的‘双影手’,想必与我大师兄有些渊源。”
少女没有说话,不知是否默认了。
这时,宁勿缺走到她的身边,兴奋地道:“姑娘,飞刀已经找到了。”
少女接过那把飞刀,对着月光瞧了瞧,倒看不出什么特别的地方,刀身也没有刻字。
那少女将那把飞刀收了起来,对宁勿缺道:“你是一介书生,不宜久留此地,免得遭来无端杀祸,还是尽早离开此处吧。”
宁勿缺“啊”了一声,觉得她说的话有些道理,便对左扁舟道:“这位……这位大叔多保重!”言罢,向那少女作了个揖,便胡乱择了个方向走了。
他不知该如何称呼左扁舟,见他年约四旬,便按家中的规矩称之为大叔了。
走出十几丈路,却听得少女道:“今夜之事,切莫说出去!”
宁勿缺高声应道:“我知道!”回头望了一眼,却并未见那少女的身影,只有左扁舟一人萎缩于地,想必她撂下这句话之后,便自顾走了。
宁勿缺埋头走了一段路程,总是隐隐有不安之感,终于,他一转身,又向原处返回。
果然不出他所料,左扁舟此时已因伤势过重,晕死过去。如果此时有他的仇敌来,那么左扁舟是必死无疑了。
宁勿缺心想虽然那少女说左扁舟杀人如麻,但从今夜的情形看来,他的行径并无卑鄙之处,反倒是围攻的永州四老,显得不够光明磊落。更不用说后来的蒙面人了,他连杀一个已无力反抗之力的人时也要蒙着脸,因此可见其辛辣狠毒的程度。
宁勿缺伏身察看左扁舟的伤势,只见他双目紧闭,脸色已是煞白如纸,可因夜色朦胧,宁勿缺一时也无法查清他伤在何处。
宁勿缺心道:“若是有人来了,恐怕我是无法抵挡了。”
当下,他便决定将左扁舟抱至隐蔽处,再慢慢想办法替其疗伤。
当他抱起左扁舟时,忽然自己拢在左扁舟右肋的左手感到又湿又粘,心中一愕,这才明白左扁舟伤在何处。想必左扁舟一直将这伤口背向他及少女的视野,因此他们二人也一直未察觉。
真难想象他受伤如此之重,是如何支撑着说了那么多话的。
宁勿缺喃喃自语道:“这倒好了,这倒好了。”
当然,他不是在幸灾乐祸,而是因为他相信只要查到了伤在何处,他就有办法将他救醒。
当下,他便打了一个唿哨。
千年血蝉立刻从他的袖中飞了出来,轻盈地落于他的手掌上。宁勿缺将它置于左扁舟的伤口处。
千年血蝉极富灵性,它立即明白了主人的意思,一声低吟,已飞了出去,宁勿缺赶紧跟了过去,他知道千年血蝉会将他引向一些可以为左扁舟疗伤的草药处。如果是在白天,宁勿缺就是不需要千年血蝉的指引,也能顺利地找到疗伤之药,但在这样的夜晚,他却是做不到的,只好仰仗千年血蝉对药物神奇的敏锐嗅觉了。
宁勿缺紧随着千年血蝉,千年血蝉虽然个体不大,但它腹部的十个银色圆点在这样的夜里却能够发出幽淡的光芒,所以宁勿缺可以顺利地跟随着千年血蝉。
只要千年血蝉一落于某种草木之上,宁勿缺便将之采撷而来。经过一段时间,他便已找到仙鹤草、生半夏及金银花的叶。
现在,只差一种“血见愁”了。
当然,以仙鹤草、生半夏及金银花之叶,已可以疗伤止血,但药效颇慢,尤其是对付这样大的创口而言更是如此。而在这三味药的基础上再加一味“血见愁”,那么疗效就将是奇佳了。
而宁勿缺知道在这样的地形中,按理是应该能找到“血见愁”的,千年血蝉颇为傲气,如果能有更好,它绝不会以平凡药物随便将就。
千年血蝉旋飞了一阵子,竟仍是一无所获!它发出了略显焦躁的低吟声,又加大了搜索范围,却仍是一无所获,最后只好落于宁勿缺的肩头上,长嘶不已。
宁勿缺见千年血蝉找不到“血见愁”,只好将仙鹤草、生半夏、金银花之叶三种药物先为左扁舟敷上。此时左扁舟不再有鲜血流出,但宁勿缺知道这一定是由于他失血过多所造成的。
以草药替左扁舟作了简单的处理之后,宁勿缺才略略松了一口气,他知道受了外伤失血过多的人不能昏迷太久,否则有可能体内器官功能在不知不觉中衰竭,最后便如此于不知不觉中死去。
事实上以宁勿缺此时的内力,已可以直接以真力催动左扁舟体内的真力。只是宁勿缺对自身的功力并不了解,也不能运用的得心应手,所以他只能用先前在一些古医药之书中所描述的方法,对左扁舟又搓又揉又压,半晌,左扁舟终于吐出一口气来。
左扁舟的手便向他放置长刀的地方摸去。
当手触及刀身时,手又缩了回来。以他的江湖经验,能够断定身边的人并无恶意,否则在他昏迷时就已经下手了。
宁勿缺见他醒转过来,颇为高兴,他虽然对医药之学已颇为精明,但以前却只限于纸上谈兵,真正用于救人这还是第一次。
宁勿缺道:“你……我带你离开此地吧?”
左扁舟古怪地笑了笑——也许这种笑只是牵动了一下嘴角而已,他嘶声道:“你……你知道我是谁吗?”
宁勿缺疑惑地道:“不知道。”
左扁舟道:“那么你为何还要救我?”他说话的声音很轻很慢,但每一个字,他都是竭力把它说清晰,也许,他不愿让自己的模样显得憔悴狼狈。
宁勿缺对左扁舟的话感到有些奇怪,但也懒得去细辨其中的意思,只道:“你可知附近有什么地方可以……可以歇息?”
他把“躲藏”以“歇息”代替,显然是为了顾全左扁舟的面子,因为他知道左扁舟这样的人极为孤傲,所以秉性有时也会执拗一些。
果然,左扁舟倔强地道:“我在这儿很好,多谢你的好意。”
他的意思很明显,是不想东躲西藏了。
这一下却把宁勿缺的那股倔劲给激出来了,他心道:“我好心要救你,而你反倒在这儿使性子!”
当下,他不容左扁舟分说,便弯下腰来,将之扶了起来。
左扁舟又惊又怒,嘶声叫道:“你……要干什么?”一边叫一边挣扎。
宁勿缺竭力地稳住身子,道:“你必须离开这个地方!”
左扁舟一只手被宁勿缺抓住了,另一只手便腾出来,向宁勿缺的肩肋打去,叫道:“放开我!”
大概是一番挣扎牵动了伤口,他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额头冷汗直冒。
宁勿缺被他击得疼痛彻骨,好在左扁舟伤得太重,加上宁勿缺自身已有较为深厚的内力,在受到击打时,自然而然地有自卫反击的内力涌出,所以虽然奇痛无比,但却并未曾受伤。
宁勿缺的倔劲更甚了,他牢牢地抓着左扁舟的手臂,就是不肯松开,口中叫道:“你不走,就极可能会死……啊哎……”后面的半截话被左扁舟的一拳给打没了。
左扁舟暴躁地道:“我想要怎样便怎样!我愿意在这儿等死!谁也别想让我挪动一下!”
宁勿缺已在不知不觉中运用了武功内力,否则哪里制得住拼命挣扎的左扁舟?但他已被左扁舟弄得气喘吁吁,喘息不定地道:“我若想……想救的人,他就不能死!”
左扁舟突然不挣扎了,却道:“刀!”
宁勿缺一愣,方明白过来左扁舟说的是他那把长刀,于是用脚尖一勾,把刀勾了上来,交给了左扁舟。
左扁舟握着那把刀,神色已经缓和了,他道:“听声音,你便是冒充我师兄三弟子的那个小子?”
宁勿缺“哼”了一声,没有回答。他没有说话,一方面是因为他觉得此时那少女已不在场,再将此事说出来恐怕不妥,另一方面却是对左扁舟称他为“小子”,有些不乐意。
当下,他只顾一言不发地扶着左扁舟再往前走。
左扁舟又道:“与你一起来的那个丫头呢?她倒是颇为机灵!她说你们二人本是准备杀我的,却不知为何要杀我?……”
宁勿缺道:“是她,而不是我们!我为何平白无故的要杀你?”
左扁舟皱眉道:“你们不是同伴吗?”
宁勿缺摇了摇头,忽然又想起左扁舟是看不见他摇头的,于是补充道:“不是!”
左扁舟自语道:“这就奇了。”
宁勿缺心道:“都说有目疾者特别多疑,果然如此!”当下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一个劲地将左扁舟半扶半抱往前拉。
左扁舟因为伤口失血太多的缘故,渐渐地又进入了一种半晕眩状态,这样一来宁勿缺更为吃力了,但他耳根清静了不少。
当穿过一片枫林之后,眼前出现了几点亮光,细细一看,似乎是一座庙庵里发出的灯光。
宁勿缺暗暗心喜,思忖道:“出家人慈悲为怀,总不至于见死不救吧?我们不妨在这儿落落脚。”
如此一想,脚步不由加快了些,待走近那片灯光时,才知竟是一个尼姑庵。
宁勿缺大失所望,尼姑虽也是佛门弟子,但这样两人连夜赶来,在一个俱是女尼之所,恐怕是多有不便的。
宁勿缺在庵门外来回徘徊了好一阵子,总是拿不定主意。左扁舟无声无息地斜倚在墙根上,乍一看还真不知死活。当然,宁勿缺知道他一时尚是不会有什么事的,但若是时间久了,气血凝滞,那可就不妙了。
正举棋不定之际,庵门突然“吱呀”地一声开了,一个年轻的女尼走了出来,冷不丁看到宁勿缺,不由大惊失色,“啊”地一声,又退了回去,只探出上半身来,惊问道:“施……施主是何人?”
声音清脆稚嫩,极为悦耳。
宁勿缺见自己吓着了她,忙惶然道:“莫怕莫怕,我不是坏人。只是因为有一个……有一个同伴受了伤,想要借宝庵暂且歇息一阵。”
听了宁勿缺的话,年轻的尼姑这才注意到墙根处还有一个人。左扁舟本就是披散着头发,身上又是一件血迹斑斑的白衣,这副模样在黑夜之中着实有些可怕。小尼眼中惧意更甚,飞快地看了宁勿缺一眼,便缩回头去,“砰”地一声,将门掩上了。
宁勿缺暗暗叫苦,料知对方是不敢收容自己了,不觉有些茫然。
正当此时,千年血蝉突然飞了出来,绕着这座庙庵旋飞。眨眼间消失在庙庵的左方。
宁勿缺有些气恼,心道:“你也来搅和了!方才若是帮我找着‘血见愁’,也不用折腾这么半天,但突然一想,血蝉惊飞,难道这古庵之内竟存有‘血见愁’这种罕世奇药。”
这时,突然听得“吱”地一声,闭上的大门重新又开了,方才的小尼姑又走了出来,手中打了个灯笼,宁勿缺正惊讶间,却见在她身后跟出了一个年约四旬的尼姑。
未等宁勿缺开口,小尼便道:“还不快将你的同伴抱进去,我师父已经答应了。”
宁勿缺喜出望外,忙躬身向那中年尼姑施礼道:“多谢师太。”
那中年尼姑也不说话,只微微颔首。
宁勿缺便将左扁舟抱了起来,小尼姑在前边引路,宁勿缺紧紧跟随。中年尼姑则不紧不慢地走在后面。
进了庵内,宁勿缺才知这个庙庵看上去颇大,而里边居然却只有这两位女尼,心中感激之情就更甚了。因为在这样荒僻之所只有师徒二人,居然能够如此大度地收容两个陌生男子,的确要有一些度量。
小尼推开一间借香客歇息的静室,里边有一张木床,床身比较短,宁勿缺将左扁舟小心放下,还有双脚垂了下来,小尼便又找来一张凳子支起他的脚。
宁勿缺终于吁了一口气,对中年尼姑道:“师太,有水吗?”
小尼道:“我去拿。”便出去了,走路一蹦一蹦的,显然还未完全洗去尘世之影响,不能完全心静如止水。
中年女尼俯身查看了左扁舟的伤势,又看了看伤上敷着的药。宁勿缺插话道:“可惜还差了一味‘血见愁’。”
中年女尼转身看了看他,目光有些惊讶,缓缓地点了点头。
宁勿缺见左扁舟的头发胡乱地披散于脸上,便替他向后理了理,现出他那苍白的脸来,因为双目失明已久,眼部肌肉全都萎缩凹陷,看起来他的模样颇为可怖。
中年女尼无意间朝左扁舟扫了一眼,突然神色大变,身躯虽然有宽大的黑袍罩着,却也可感觉到她不由自主的一颤。
宁勿缺看在眼中,不由心中一凉,暗道:“莫非她认出了是杀人如麻的左扁舟,已不愿再收留他了?”
却见中年女尼站起身来,走至窗前,默默地望着外边,一动不动,似乎是在竭力地平息自己心中的情绪。
宁勿缺心中颇为忐忑,却不敢冒昧相问。
当小尼姑端着一钵水进来时,中年尼姑已恢复了平静,看上去似乎什么也未发生过一样。
宁勿缺接过钵子,将水小心翼翼地喂入左扁舟的口中,他知道失血过多的人都会缺水,但却又不能一下子加入太多的水,宁勿缺喂了一半,便放下钵子。
回过头时,他才发现中年尼姑已不见了。
少顷,中年尼姑又折了回来,手中握着一种碧绿色的草茎,宁勿缺一看,不由大吃一惊,因为这草正是“血见愁”!
宁勿缺心中惊叹,难怪蝉兄刚才悲鸣惊飞,而消失于这古庵之内,于是便惊声问道:“师太是从何处采来这‘血见愁’的?”
他之所以有如此一问,是因为她离开的时间颇短,在如此黑的夜里若到野地里找一株“血见愁”是极不容易的,何况方才千年血蝉从刚才到现在都还未曾找到!
年轻尼姑抢过话头道:“这种草我们后院有不少!”
宁勿缺心知“血见愁”并非丛生之药材,所以对她的话并不怎么信,看了看中年尼姑,岂料中年尼姑竟点了点头!
宁勿缺暗暗吃惊,却也不好再问什么,忙接过“血见愁”,就直接用双手揉成碎末,直到出现浓稠的液汁时方才罢手,再按在左扁舟的右肋创口处。他知道有了“血见愁”,左扁舟已是无恙了。
中年尼姑对宁勿缺合什作礼之后,便要离去,宁勿缺忙道:“多谢师太,敢问师太法号?”
中年尼姑沉默了片刻,看了看仍在静静地躺着的左扁舟,忽然走至床前,伸出一只手指,在那钵子盛装的清水中蘸了蘸,在桌上写了两个字:“了清。”
宁勿缺心中"咯噔"了一下,暗道:“原来她竟口不能言!”
便道:“原来是了清师太。”
年轻的尼姑看了她师父一眼,道:“我的法号初怜。”
宁勿缺暗觉好笑,却也向她施了一礼,道:“原来是初怜小师太。”
初怜不乐意地道:“为何要加个‘小’字?”
宁勿缺听她说话直言不讳,不由很是惊讶,因为这样说话与出家人的身分的确有些不符,反倒更像刁蛮的丫头一般。当下便只好略略有些尴尬地一笑。
了清师太瞪了初怜一眼,初怜一伸舌头,便不敢说话了。
了清师太对宁勿缺点了点头,便领着初怜出去了。宁勿缺有些感慨,心想一个出家人不但要忍受清苦,偏偏又口不能言,想必更不容易了。
眼看左扁舟的气色渐渐好转了,宁勿缺便放下心来,于是倦意便袭上心头,一连打了好几个哈欠。宁勿缺有些为难,有心在这儿借宿一夜,但了清师太没开口,自己也不好自作主张。
正犹豫间,初怜又回来了,怀中抱着两床被褥及一个枕头、一张席子,因为她个子纤细娇小,所以看起来似乎整个人已隐在被褥之中了。
宁勿缺很是高兴,心道:“真是瞌睡抱来个大枕头!”忙迎将上去,道:“真是有劳初怜……师太。”边说边接过被褥。
初怜“扑哧”一声笑了,笑得单纯无邪,根本没有出家人的严谨拘束。她道:“与你开个玩笑,你便当真了。我哪算什么师太?我师父让我把被褥送过来,一床给你用,一床给这位受了伤的施主用。我师父说有了‘血见愁’,拌合着你的几种药一起使用,他的伤势应该没问题了,我师父还说等你们二位施主走时她会送你们一些‘血见愁’,几番换用之后,他的伤口便可以痊愈了……”
宁勿缺听她一开口便没完没了,不由暗暗好笑,口中道:“你师父能说话?”他的意思是说“你开口师父说闭口师父说,她怎么能说话呢?”
初怜"啊"了一声,忙道:“我……莫非我应该说我师父写道不成?”
宁勿缺吃惊地道:“难道她与你之间也是以写字来代替说话吗?我还以为她会对你打手势呢!”
初怜红着脸道:“啊,我是看不懂师父打的手势……再说有些事情,用手势也是难以说清楚的。”
宁勿缺点了点头表示认同,初怜便显得有些高兴,看了看左扁舟,压低声音道:“你与这位施主是什么关系?”
宁勿缺郑重地道:“没什么关系。”
初怜“喔”了一声,似乎有些放心,又似乎有些遗憾,道:“你便自己找个地方将席子铺开睡吧,我们这儿没有空余下榻之处了。”
宁勿缺道:“不碍事,能免受风雨之苦已是不错了,我还以为今夜得露宿于荒野之中了!”
初怜便出去了,反手掩上了房门。
宁勿缺着实有些困了,便择了个角落,胡乱地铺开席子被褥,倒头便睡。因为他知道左扁舟的伤口一定不碍事了,所以他心情颇为轻松,很快便进入沉沉的梦乡之中。
睡到后半夜,宁勿缺忽然醒了过来,一个翻身仰坐而起,却见左扁舟竟也坐在床头了,一副凝神细听的样子。
屋内的一对烛火已将燃尽。
宁勿缺道:“你总算没事了。”他不敢说得太大声,怕冷不丁地吓着左扁舟。
左扁舟回过头来,道:“你还没走?”顿了一顿,他吸了吸鼻子道:“好像这儿是一个庙庵,有股香火味。”
宁勿缺道:“正是如此,这儿是一家尼姑庵。”
左扁舟似乎有些不满地道:“你……怎么把我带到这种地方来?”
宁勿缺见他竟责问自己,不由有些恼火,心道:“真不识好歹,若不是我,你能不能活下来还未可知,若是不进尼姑庵,哪来的‘血见愁’?没有‘血见愁’,你那么重的伤,恐怕至少也得需要十天半月的,又岂能恢复得这么快?”
心里有气,他便“哼”了一声,没有答话。
左扁舟摸了摸自己腰边的伤口,有些不解地道:“你为什么要救我?”
宁勿缺更恼了,不明白左扁舟为什么要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不休。
左扁舟冷笑道:“不过我也不怕你有什么阴谋!我左某什么样的角色没见过?”
宁勿缺的感觉便是极想站起身来冲过去,一脚把他从床上踢个大马趴!不过最终他还是忍了下来,冷冷地道:“既然你如此想,我也不用再留在这儿了,你的伤口也无大碍,休养两天自会好的。”
说完,他便站了起来,一刻也不愿在左扁舟身边呆下去。
左扁舟听出他的脚步声,惊道:“小子,你想一走了之么?”
宁勿缺冷声道:“我爱走便走,你还待如何?”
左扁舟怒道:“好啊,你果然又是有心要陷害我!”
宁勿缺又惊又怒,喝道:“我又怎生害你了?”
左扁舟道:“若是江湖中人知道我左扁舟一人居于尼姑庵中,岂不是又有流言秽语?那时我即使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宁勿缺又好气又好笑,道:“那是你与江湖人之间的事,别人怎么说,又与我何干?何况我又何必要让你背上恶名?这与我又有什么好处?”
左扁舟冷笑道:“人心险恶,你自己知道!你若诚心救我,又何需将我领到尼姑庵中来?”
宁勿缺笑道:“哈哈,你倒自视清高了。人家师太都能大度地容下你这个血人,你反倒在此挑三拣四!如此说来,师太救你,也是包藏什么恶心了?”
左扁舟道:“那也未可知!”
宁勿缺气得转身便走。
左扁舟喝道:“你给我站住!”
左扁舟根本不去理会他,依旧向前走去。
左扁舟突然单掌向床上一拍,人便已借力飞起,遥遥扑向宁勿缺!
宁勿缺又惊又怒,心道:“让你敷了‘血见愁’,你转眼间便可逞凶了!”
左扁舟右手疾伸,迅速向宁勿缺的右腕扣来,用的是大擒拿手。这本是六扇门常用的武功,在左扁舟这样的高手手上使将出来,威力更是不凡!
宁勿缺从无临阵应敌经验,一惊之下,不顾细想,立即按照左扁舟的手法一模一样地使将出来,也迅速扣向他的左腕!
两个人同时得手!
震惊与愤怒使宁勿缺体内的真气汹涌,功力已是不弱,而左扁舟又是刚刚恢复了一些元气,所以他与宁勿缺同时扣上了对方手腕之后,谁也没讨到好处,立即又齐齐松开了手。
宁勿缺知道左扁舟的武功高深,而对自己的武功却是没有一点底细,当下不敢怠慢,立即将包裹中的那把木剑取了出来,沉声道:“你若再胡闹,我可要用剑了!”
左扁舟一怔,似乎对他用剑之前还打个招呼有些惊讶,口中却道:“用便用,我还怕你不成?”
他已知道宁勿缺的内力并不很高,自己之所以没有得手,只是因为自己伤势过重,元气未复而已。
当下,他听声辨形,再次向宁勿缺掠至。
宁勿缺暗暗叫苦,心想如果胜了他,恐怕会一不小心伤了他,若是败了,又会被他伤了,就更是晦气!
又一想:幸好是木剑!
心中转了这么多念头,口中已大喝了一声:“小心了!”便是“无双书生”所记载武功心法中的一招“鸠占鹊巢”!
剑势凌厉异常,若不是因为是木剑而使威力大打了折扣,加上宁勿缺功力有所欠缺,恐怕受了重伤的左扁舟要吃大亏了!
饶是如此,仍听得“嘶”地一声,左扁舟的衣袖已被划开一大道口中,还顺便在他的手臂上留下了一道血槽!
左扁舟“啊”了一声,倒纵而出!
他此时极为吃惊,因为本来他按宁勿缺的功力推断宁勿缺的剑法也不会太高明,哪知自己竟然被对方一招所伤。
这其中一方面是因为他没有料到对方有如此精绝的剑法,所以被攻得措手不及。另一方面是因为宁勿缺用的是木剑,而木剑挥动时所发出来的声音,与寻常的剑自然是不同的,这对于只能依靠辨认声音来攻防的左扁舟来说,就有些不利了。
一招便得手,这使得宁勿缺心中胆气大增,口中道:“我们莫再打了吧?我不想伤了你!”
他说的都是实话,可这实话在左扁舟听来,却是太刺耳了,似乎是宁勿缺要让着他一般!
左扁舟脸色变了变,沉声道:“看不出你还有几手!”
宁勿缺本想说:“你双目失明,当然‘看’不出!”但左扁舟神色凝重,这话哪敢说出口?
左扁舟缓缓地向宁勿缺这边走了过来,他走得极慢,似乎每逼进一步,都要下很大的决心一样。
宁勿缺忽然觉得这间屋子变小了。因为诺大一间房子,此时似乎已被左扁舟身上的一种无形的杀气所弥漫了。像左扁舟这样的人物,即使是因为伤势而使武功大打折扣,但他的举手投足间,仍是有无限杀机的。这种杀机,来自于他数十年刀光剑影的生涯中,是以伤痛与鲜血换来的。
这便是成名已久的高手与初涉江湖的高手之区别。
宁勿缺一步一步地向后退,他的身后不远处便是墙了。
大概失明的人对距离也有极为敏锐的感觉,便在此时,左扁舟又已欺身长进!
宁勿缺赶紧将“无双剑法”一招紧似一招地使将出来。“无双书生”自称“无双”,其剑法之精也的确只能用这两个字来形容,“无双书生”便是以这样一套剑法叱咤江湖数十年,几乎无人能望其项背。
但在宁勿缺手上施展出来,却不是那么回事了。因为他无意伤及左扁舟,而只想自保,但他不知最好的防守便是进攻,攻对方之不得不守,那么自己更无须防守了。
他的木剑如惊龙一般贴身飞旋盘走,却很少主动出击,许多本是进攻性的招式,他也当作防守招式使将出来。
如此一来,反倒让手无寸铁的左扁舟占了上风!而宁勿缺一旦失了利,更是显得慌乱不堪!惶急之中,他叫道:“我好心救了你,而你反倒……啊……”
此时,左扁舟的右手已穿过宁勿缺的剑身,以快得不可思议的手法在他的木剑剑身上用两指一磕,宁勿缺的木剑便“悠”地弹开了。
左扁舟的手便疾然暴伸。
宁勿缺大惊之下,脚尖一勾,地上摊着的那床被子便飞了起来,“呼”地一声罩向左扁舟。
然后他自己便将身一缩,直滚出去。
若是换了一般人,大都不愿用这种大伤颜面的方式逃命,但宁勿缺却不同,他不是久在江湖中行走之人,所以也就没有了那些无谓的顾忌!
左扁舟苦于目不能视物,所以也不知这扑面而来的只是一床被褥而已,立即双掌齐扬,只听得“嘶”地一声,一床大好被褥迅即受到了分身之苦!
宁勿缺伏于一角,一动不动,连呼吸声也压得很低很低,他心道:“只要我不出声,谅你也找不到我。只要我能离开你这恶人,就没什么事了。”
左扁舟慢慢地转着圈,要寻找宁勿缺。好几次,他都已走到宁勿缺的身边了,使得宁勿缺浑身直冒冷汗,可最终左扁舟还是没有发现宁勿缺。
左扁舟道:“小子,你出来吧,我不再与你为难了,你救了我,我岂能恩将仇报?方才只是我一时迷了心窍,你出来吧!”
见宁勿缺仍不出声,左扁舟又大声威胁道:“小子!你若再不出来,我便不客气了!别以为闭上嘴巴不说话我就找不到你!只要你喘上一口气,我就能寻到你,那时你可就不好受了!”
无论他是诱骗还是恫吓,宁勿缺就是不肯出来,也不发出一点声音。
忽听得左扁舟道:“咦?大概这小子早已借机溜出去了吧?”
自言自语着,他便摸索着在那张床上慢慢坐了下来。
宁勿缺听他如此一说,不由很是高兴,心想只要我借机溜出去他便无法再找到我了。
不知不觉中,他便不再如开始那般屏息凝气了,憋久了的呼吸一下子显得粗重起来。
只见本已坐下来了的左扁舟突然得意地笑了,他转向宁勿缺这边,冷笑道:“你终于上当了!”
宁勿缺心道:“不好!中了他的鬼计。”
未等他来得及动作,左扁舟已如鹰隼一般扑到。
宁勿缺大叫一声:“小心!”因为他此时正缩身于一张木桌之下。
左扁舟哪会理会宁勿缺的话?他以为这又是宁勿缺要设法让他分神,所以根本不加理会,仍是径直向宁勿缺这边扑来!
“砰”地一声,一张木桌便碎了!而左扁舟则痛苦地捂着自己的腹部,因为他的腹部恰好撞在桌角上。
宁勿缺不敢怠慢,伸手一抄,拾着自己的包裹,拔腿就向门外溜去。左扁舟虽然已听清了他的去向,却因一撞之下不仅受了伤而且还触动了原来的伤口,已是力不从心了。
眼看着宁勿缺便要逃脱了,却听得门“吱呀”地拉开了,初怜双手叉腰,站在了门前,娇喝道:“半夜三更,你要往哪儿去?”
宁勿缺大是尴尬,忙指了指左扁舟道:“他……他要抓我!”
初怜道:“平白无故他为何要抓你?是了,你背着的这个包裹一定是他的!你欺负他双目失明又受了伤,想要借机劫了他的包裹而去,对不对?”
宁勿缺目瞪口呆,一时倒说不出话来了。
却听得左扁舟道:“这倒不是!”
宁勿缺大吃一惊,他没想到左扁舟竟会替他分辩。
初怜见自己的推断被人否认了,不由大是恼火,高声道:“既然错不在他,那么便一定在你身上了!人家好心救了你,你反倒恩将仇报!非但如此,还将我们庵中之物毁了!你图了个痛快,哪知我们一桌一褥都是来之不易?你这般刁蛮之徒,连菩萨也不会轻恕的!”
这一次,轮到左扁舟张口结舌了。
只听得小尼姑初怜继续道:“我们静音庵乃佛门清静之地,岂容你们两个粗野之人在此胡搅蛮缠?你们现在便离开此地吧!”
这是明明白白的逐客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