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世家子弟
柳镇是一个喧闹的镇子,这主要得益于从东侧流过镇子的柳江。
柳江并不十分宽广,甚至,称它为河反而更恰当些。但这并不妨碍它成为一条热闹的富有生机的河。因为柳江镇乃两省接壤处,上游的木材必须经过柳江才能进入黄河,然后流通各地,而京杭运河中那些从南方遥远而来的大米、丝绸如果要运到邻省,就须得逆黄河而上,岔入柳江,然后才可进入邻省。
有了如此得天独厚的地利,柳镇便是想清静些,也是不可能了。
因为有南来北往、东出西进之人,柳镇便热闹得有点复杂了。在这儿,三教九流,僧道儒丐皆可常见,镇中亦有红楼画阁,绣户朱门,雕车竞驻,骏马争驰。高柜巨铺,尽陈奇货异物,茶坊酒肆,但见华服珠履。
真是花香满路,箫鼓喧空,金翠耀日,罗绮飘香。
如此繁华之镇,若是少了倚门卖笑的青楼女子,便有些不正常了。
但柳镇却是正常得很,在柳镇最繁华的那条横街的东头,便有一青楼,名为“千娇百媚楼”。
“娇媚”二字,本就有点勾魂夺魄之味道,何况是“千娇百媚?”
所以走进或走出“千娇百媚楼”的人,没有一个不是一副失魂失魄的样子。
也许,未进“千娇百媚楼”以前,他们是想去那儿找些魂魄的,哪知进了“千娇百媚楼”后,把原来的那点魂魄也丢在那儿了。
不需要看到“千娇百媚”楼,你便能远远地感觉到它的存在。那淫声浪语,嬉笑嗔娇;那暗飘之脂粉香气,和那奇异的甜腥的气息,无不在提示你它的存在。
今夜,“千娇百媚楼”的老鸨已是笑得只见牙不见眼了,因为她的姑娘几乎已倾巢而出了,却仍不断有人上来招呼:“叫阿翠,大爷今天要乐个够!”或道:“两个,两个!”
老鸨的鼻尖上冒汗了,也不知是喜的,还是急的。
便在此时,有一少年公子飘飘然而来,背着双手,神情颇为潇洒,一身锦袍,灿然生光,腰上佩着长剑,再看他的脸,极为秀雅隽朗,惟一美中不足的是那双眼睛,那双眼睛中隐然有一种邪淫之味,越走近这“千娇百媚楼”越是如此。
老鸨一见此人,便再也站不住了,忙远远地迎将过来,吊着嗓子高声道:“啊哟,丰公子,怎么这么久也不见您光临?小乔可好生想您了,您倒如此沉得住气,真是铁了心肠了。”
其实这丰少文丰公子前夜便是在此狂欢一宵,又岂是“许久未见?”
那丰少文丰公子微微一笑,也不言语,一扬手,便有一大锭银子进了老鸨手中了。
老鸨脸上却没有笑意,只听得她道:“我那么标致的一个女儿,便值这么两个小钱?”
丰少文哈哈一笑,道:“这是给你喝茶的,花账另算。我丰少爷什么时候亏待过你了?”
一脸媚笑立刻闪现于老鸨脸上,她笑道:“老身只是与丰公子开个玩笑,整个柳镇谁不知丰公子之豪气?若是丰公子一高兴,把老身的破楼整个买下,那也是不足为奇的。”
丰公子懒得再与她磨牙,边走边道:“老规矩,小乔房中,要些酒菜,今儿莫再炖鸡儿,上次那肉丝尽塞牙缝。”
老鸨一溜小跑地走开了。
丰公子对这“千娇百媚”楼倒是熟悉得很,也不理会身旁那些娇媚女子的挑逗,七弯八拐的就走向了那西首的房间。
站在房间外,他未直接进门,而是俯身于纸窗前,向里窥视。
只见里边有一张牙床,锦榻上罗帐半垂,一个窈窕的身躯面孔向外侧卧着,那微蹙的柳眉儿,挺秀的鼻梁,红嫩而润湿的小嘴,纵然那美眸紧闭着,也可自那长长的睫毛上看出那双眼睛在平素是如何的勾人魂魄。
一席薄绵盖住了半个身子,她的玉臂酥胸却全在外头,在那对红灯闪烁的映照下,让人不由联想翩翩。
丰公子咽了一口口水,轻轻地推了一下门,那门虚掩着,丰公子一喜,便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行至榻前,丰公子缓缓地半跪于榻下,贪婪地凝视着小乔那沉睡的面庞。小乔那轻匀的呼吸中,有一股淡雅的芬芳,有一种温暖的气息,她的一头青丝,有一绺绕在眼弯,似云雾,似纱绵,更增加了她的妩媚动人。
丰公子忍不住慢慢地向那红嫩的小嘴上凑去,便在将要触及时,门外有一女道:“丰公子要的酒菜已备好了。”
小乔便在此时一惊而醒,仰头坐起,看清是丰公子,便娇声道:“你坏!吓了我一跳!”说罢,提起两个粉拳,便要去擂丰公子。丰公子哈哈一笑,站起身来,方才因被人搅了美事而升起的愠怒立即烟消云散了。
他回过头来,道:“速速端进来!”
门外应了一声,进来一个身材颇为小巧的丫头,手中捧了一盘酒菜,将它摆于桌上之后,正要退出,丰公子却不失时机地在她那水灵灵的脸上捏了一把。
那丫头“呀”的一声惊叫,逃了出去。
那小乔紧咬嘴唇,才未笑出声来。
小乔从床榻上下来,伸出纤纤玉手,用那酒壶,倒了两杯酒,然后坐了下来,嗔道:“我还以为你又让哪个女人给慑去魂了,竟是几日不见人影。”
丰公子在她身侧坐下,握着她那双柔荑道:“不是前天来了一次么?”
小乔一侧身,绷着粉嘟嘟的脸道:“两日便不是几日么?若是嫌弃我,便从此莫要来了,我却是不稀罕你的。”说到这儿,她的眼圈竟红了,样子楚楚动人。
丰公子心肠一热,忙道:“我又怎能放得下你?只是我爹近日管得有点紧了。以后只要你喜欢,我便日日都来,若是言而无信,天……”
小乔立即捂住他的口,道:“又要发什么毒誓了。只要你心中有我,便足够了。”
丰公子趁机亲了一下那只如玉葱般的手。
小乔举起一只酒杯道:“现在我要罚你饮酒一杯。”
丰公子道:“该罚该罚。”接过那只杯,轻轻地抿了一口,正待放下,却听得小乔道:“要全都喝下才作数的。”
丰公子一笑,道:“我觉得这酒中多了一点什么东西。”
小乔一愣,突然掩口“咯咯”娇笑,笑了半天,方强忍着笑意道:“公子好眼力,只是不知公子是如何知道的?”
此言一出,丰公子脸色微变,声音也变得有了寒意,只听得他道:“我爹的毒术在江湖中几乎是无人能及,我虽不才,但这辩味之本事,倒也是有一些了解。”
小乔的脸色倏地变得嫣红,一双美眸已是水灵已极,只听得她细如蚁语地道:“酒中多些……东西不……不好吗?”言罢,她已是娇羞万分,意味深长地斜瞟了丰公子一眼,连呼吸之声也急切起来了。
丰公子一听,立刻领悟过来,不由心神一荡,哈哈笑道:“多些东西好!好!还是小乔心眼多!”
言罢,他一仰头饮下那杯酒。
然后,他望着小乔道:“今夜,你似乎比以前更美了。”
小乔娇笑道:“我数三下,数三下之后,你便不再感到我有什么美丽之处了,公子信否?”
丰公子不知她又要玩什么花样,一迭声地道:“不信,不信。”
小乔便开始数了,她道:“一!”
丰公子含笑看着她。
小乔给他微微甜笑,又接着数:“二!”
丰公子笑意更浓了,他觉得小乔着实可爱,竟数得那么一本正经。
只听得小乔樱口一启,“三”字已脱口而出。
丰公子笑意更浓。蓦地,那笑容凝住了。
再看丰公子的神情,已是一片木然与空洞!
小乔绕着他转了一圈,道:“现在是不是觉得我丑得像个妖婆?”
丰公子一字一字地道:“丑……得……像……个……妖……婆……”
小乔笑弯了腰,笑罢,又道:“你抓自己的脸吧,只抓一下。”
“嗤”的一声,丰公子的脸上便多了一道血印。
小乔又道:“用牙齿咬自己的鼻子。”
丰公子便龇牙咧嘴地仰头去咬,那头越仰越向后,终于,“咕咚”一声,丰公子倒在地上。
这时,那送酒菜的丫头进来了,只听得她低声道:“香儿,莫再贪玩了,小心误事。”
“小乔”一伸舌头,做了一个鬼脸,这才对躺在地上的丰公子道:“起来,慢慢地走下楼后,再往东走,到东边那个凉亭里等我,去吧。”
丰公子从地上爬起,机械性地转身去了。
那“丫头”低声道:“我这就收拾酒菜下去,你将那真小乔弄醒时要小心,别让她发现,办完事后,我也会去那凉亭。”
香儿一脸正经地道:“是,红儿姐。”倏而又低声笑了。
红儿赶紧收拾东西出去了。
香儿趴下身来,伸手在那床底下扒呀扒的,终于拉住了什么,一扯,却是一个人,与她现在的模样一般无二。
香儿把她抱在床上,拍去灰尘,盖好被子,然后附在她耳边道:“你是小乔,那我又是谁呢?”说罢,她又“咯咯咯”地笑了一阵,这才轻手轻脚地走到后面的窗前,轻轻推开,探头看了一阵,才回过身来,轻轻地从那窗帘上扯下一粒珠子,右手一扬,那珠子便飞射而出。同时,她的人已从那窗中飞身弹射而出,如一只惊鸿般消失于茫茫黑夜之中。
只听得下面有一个女子的声音道:“如此深夜,竟还有觅食之鸟。”
一个男子的声音道:“又在胡言乱语了,你管它什么鸟不鸟的,它觅它的食,你先把我喂饱了才是正事。”一阵淫笑声响起。
那女子“咯咯”荡笑道:“你这只馋鸟……”下面的话便被“伊唔”之声淹没了。
楼上的小乔却在此时一惊而醒,暗自奇怪自己怎么就睡着了。看看外面,似乎时辰已不早了,丰公子怎么还未来?莫非他真的忘了千娇百媚的小乔不成?
一阵失落涌上她的心头。
此时,丰公子已是走在向东而去的那条路上了。
刚下“千娇百媚楼”时,一些人看到他那木然呆滞的模样,脸上还有一道血印,不由都暗暗道:“这丰公子玩得也未免太疯狂了些,竟成了如此模样。”
老鸨见他只顾笔直向前,丝毫未有付账之意,不由大为不悦,正要上前拦截,那个小巧的叫小菊的丫头却已上前,捧出一大锭银子来,道:“丰公子今日太……太劳累了,不想多说话,这是丰公子的银两。”
老鸨一见那白花花的纹银,嘴便一咧,笑了。
她满意地拍了拍小菊的手。这小菊的确不错,昨日她刚回去奔丧,今日便又连夜赶回来,倒真是勤快没说的了。
她打定主意这个月要给小菊加上二十文工钱。
丰公子出了“千娇百媚楼”,并未回他的“残雨楼”,而是慢慢地向东而去。
路人见这丰家公子一脸木然呆板,心道:“这恶少定是在那‘千娇百媚楼’中玩得不甚开心,才如此一番恶相吧?”
当下,人人都避得远远的,谁敢上前搭理他?
丰少文渐行渐远,慢慢地,他已离开了柳镇的街面,走上了镇边的小道。
再后来,他的眼前出现了一座凉亭,他便一步一步向那凉亭走去。
此时,凉亭里已有了二个人,一个是香儿,另一个与丰少文长得一模一样。
丰少文一走进凉亭,便看到了那人,他有些惊异,一字一字地道:“你……是……我,我……又是……谁呢?”
香儿笑道:“你是剑十。”
丰少文一字一字地道:“剑……十?”
香儿点点头,道:“你会不会‘残雨剑’?”
丰少文道:“会。”
香儿道:“你将你的‘残雨剑法’演练一遍给我们看看,要用心点。”
丰少文拔出他的剑来,那剑的剑尖颇不寻常,竟不是像一般的剑那样尖削,而是呈一略尖的圆弧状,便如一滴雨珠凝于剑身上。
那个与丰少文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咦”了一声,暗乎有点惊奇。
丰少文却已开始演练他的八式“残雨剑法”了,但见他竟然能每一次出剑的剑尖都真幻莫辨,也许那看是假的似是真的,看是真的反倒是假的,那长剑过空时所挟之“沙沙”声,竟如纷纷洒洒飘落的雨水一般密又绵长。
待他八式剑法演练完后,香儿问道:“少主,你全看清了吗?”
被称作少主的人自是欧阳之乎,只是他现在已易容成为丰少文的模样,只听得他道:“大致看清了,但亦有未看实之处。”
香儿便转身对丰少文道:“你再将‘残雨剑’法演练一遍。”
丰少文神情木然,一声不吭,长剑又舞将起来,待他演毕,已有一身细汗了。
哪知欧阳之乎又道尚有一处不甚明了。
香儿只好又让丰少文现演练一次。
丰少文平日不学无术,只知吃喝嫖赌,不但仅得他义父丰寒星武功十之二三,而且身架子早已为酒色掏空了,如此三遍下来,他已是气喘如牛了。
但他的神色却并未有变,仍是漠然呆板之状。
欧阳之乎不由叹道:“如此精妙的剑法让这种酒囊饭袋学了,真是暴殄天物。”
香儿笑道:“若是他精明的话,我们又岂能如此轻易得手?只是以丰少文的剑术,恐怕连剑十也排不上。”说罢,令丰少文将剑给了欧阳之乎。
欧阳之乎正要开口,却听得亭外有人道:“二位倒是逍遥得很,我却做了一夜伺候人的活儿。”言罢,红儿进来了,她已恢复原来的容貌装束,手中还捧有一个酒壶。
香儿笑道:“红儿姐莫非要在这儿与少主把酒吟诗,共叙衷肠么?”
这么一句戏谑之言,竟让红儿娇羞异常,偷偷看了欧阳之乎一眼,才知他似乎并未在意,不由一阵哀伤,心道:“我倒是……倒是多心了。”
于是正色道:“香儿怎可乱开少主的玩笑?真是没尊卑了。”
欧阳之乎一愣,心道:“红儿怎的忽出此言?”口中忙道:“红儿……姑娘切莫如此说,我又算什么少主?以后直呼我名便可。”
香儿笑道:“若是红儿要唤你为哥哥呢?”
欧阳之乎一愣,俊脸一红,道:“同辈之人,长者为兄,倒也不错,只是……只是似乎称……称……称大哥更妥当些吧?”
红儿却已脸上挂不住了,向香儿扑将过去,口中道:“香儿你倒是骨头痒痒了。”边说边挠她的痒痒。
香儿最怕的便是这一招,当下不由吓得大叫饶命,却是未逃脱红儿的之手,于是便“咯咯”笑作一团,口中气喘吁吁地道:“好……姐姐,饶……啊……啊……咯咯……饶了香儿吧……咯咯……”
红儿却一直把她挠得瘫软在地,方才罢手。
欧阳之乎见她们闹够了,才正色道:“我也奇怪得很,红儿姑娘为何捧了一壶酒来?”
红儿不敢望他的双眼,侧身道:“少……主……之大哥既然扮作丰少文,那丰少文进了‘千娇百媚楼’出来后,岂有不喝酒之理?”
欧阳之乎不由叹道:“红儿姑娘果然心细得很,我倒是差点出了个大漏洞。”
红儿道:“时间已不早了,我现在将‘残雨楼’的情形说与你听。”
当下,红儿便细细地将“残雨楼”的情况说来,倒也真够详尽,包括里边的布局,有几个仆人,如何称呼等都跟欧阳之乎讲了一遍。
最后她又强调了一遍道:“丰少文称呼丰寒星是义父,切莫错了。其他事宜,便需得之大哥随机应变了。”
欧阳之乎点了点头,道:“现在我们便分手吧,我去‘残雨楼’,红儿姑娘去‘清歌茶楼’,香儿姑娘回谷中去。”
于是,各人就此分手,丰少文自是随香儿去了。欧阳之乎灌了一大通酒后,将酒壶一扔。
欧阳之乎按红儿所言方位,向西而去,到了镇中,他便边走边察看。路人见他浑身酒气,所以看他寻寻觅觅的样子,也不惊讶,只见心道:“丰家的公子竟是醉得连自家门口也是识不得了。”
欧阳之乎终于找到那个门口有一丛文竹的宅子,大院的门额上果然有“残雨楼”三字。
欧阳之乎静立了片刻,一咬牙,轻叩了一下那朱漆大门门环。
一片沉静,欧阳之乎有些忐忑不安。
一阵踢踢沓沓声响过后,有人在里边问:“少主么?”声音颇为苍老。
欧阳之乎“嗯”了一声,又“哇”地一声干呕起来。
里边一声叹息声响起,然后门“吱呀”地一声,开了。一个老家人从里边迎将出来,口中一迭声地道:“少主,身子骨要紧那。”
欧阳之乎“嘿嘿”一笑,嘟嘟喃喃地道:“那……那小娘们,嘿嘿”又是一阵干呕。老家人忙上前为欧阳之乎捶背,道:“我去让刘七为你熬上一碗姜汤吧。”
欧阳之乎道:“姜汤?你以为我醉了么?可笑,可笑。”
这时,院宅内有一个房间里响起一个浑厚之声:“少文,到这儿来。”
欧阳之乎心中一动,暗道:“关键时刻来了。”
老家人低声道:“去吧,莫又惹老爷子生气。”
欧阳之乎心道:“这个老家人对丰少文倒是颇为关切。”口中却道:“我怕他作甚?”
说罢,脚步踉跄着向那房子走去。
进得房中,便见一个中年人背手而立,似乎正在看着墙上的那幅八骏图,听见欧阳之乎进屋之声,他道:“坐吧,义父有话要对你说。”
欧阳之乎看着他的背影,心道:“我如果现在突然出手,也许便能得手吧?”
心中如此想着,却未动手,而是整个人往边上一张椅子上一坐。
那中年人这才转过身来,看他眉目,倒是清朗得很,却不知为何有淡淡的忧郁。
欧阳之乎心道:“定是他无子又无妻,找了个丰少文作义子,而丰少文却又如此不成器,所以他才如此郁郁不乐吧?谁让他作恶呢?倒也是活该。”
丰寒星望了欧阳之乎片刻后,方道:“你终是不肯听义父之言,又去了那声色场所,你让义父大失所望啊!”说到这儿,他长叹一口气。
欧阳之乎不知该如何应付,便一脸茫然如醉地望着丰寒星,傻傻地笑着。
丰寒星脸上现出怒意,沉声道:“我怎么会调教出如此醉生梦死之徒,真是作孽!”一顿,又道:“眼看已是生死存亡之际,你却仍沉醉在花天酒地之中,终有一日人头落地时,你还是恍如梦中。”
欧阳之乎醉意绵绵地道:“谁……谁敢打残雨楼的主意,真是活腻了。”
丰寒星怒道:“便凭你练的那点三脚猫武功,街上摆摊练拳之人也能将你打趴下,你可知丰灵星是如何死的?”
欧阳之乎一闻,大吃一惊,没想到丰寒星竟会直呼丰灵星的名字,好歹,丰灵星也是他的师兄。
虽然丰灵星是欧阳之乎杀死的,但要他回答这个问题,却是难住他了,他只好支吾道:“那人如何死的……谁又管得了那么多?”
丰寒星道:“丰灵星是个死了也无甚可惜之人,但他的死却提醒了我师门中的所有师兄弟:也许,一场灾难便要开始了,只是……唉,也许一切全是咎由自取吧。”
欧阳之乎大大咧咧地道:“倒有点耸人听闻了,有谁敢找‘邪佛上人’门下弟子作对?那不是自寻死路吗?”
丰寒星冷笑道:“你倒狂妄得很。丰灵星死了倒不足为奇,令人惊骇的是他所驯养的那些猛兽也全都悄无声息地死了,他的门下弟子也全被制住,若非如此,对方又岂能如此轻易得手?甚至,他们连小六林子的行踪也了解得一清二楚,若非我及时赶到,恐怕小六林子也遭了毒手。”
欧阳之乎一听“小六林子”,身子不由地一震,自忖道:“剑九、刀七果然是丰寒星杀的,却不知小六林子如今在何处,我倒得设法打探一番。”
于是,他便道:“小六林子她……倒也机灵得很。”
没想到丰寒星竟变得极为诧异,道:“你竟也见过小六林子她?”
欧阳之乎暗道:“险!说不定一不小心就露馅了。”急中生智,他道:“方圆百十里内,有什么美女……有什么好姑娘,我倒是清楚得很的。只可惜无缘相见。”说罢,他咂巴了一下嘴,似乎有点惋惜。
欧阳之乎本以为丰寒星救了小六林子后,定是将她收容于“残雨楼”,哪知听他口气,却似乎并非如此。要不,就是瞒着了丰少文。
丰寒星叹了口气,道:“小六林子倒真是个好姑娘,只可惜她爹心机太过毒辣,使她遭了灭门之祸。哎,若是少文你及她一半,义父我便满足了。”
欧阳之乎听他如此评价小六林子她爹,不由暗道:“你倒真是五十步笑百步了。”
口中却道:“人再好,武功再高,若是总遭恶运,那也是于事无补的,倒不如像我一般,虽然落个‘恶少’之名,但也只是胡吃海喝一番,又不曾做下伤天害理之事,倒比小六林子过得强多了。”
他这番话可不是胡言乱语,而是根据红儿探得的情况说的。
却听丰寒星苦笑一声道:“你这话倒有些歪理,我一向未曾如此督促你学武,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像你这样的性子,武功越高,便越是个大祸根,不过以后你行事需得谨慎,我总预感到会有什么灾祸会降临到我们‘残雨楼’。”
欧阳之乎心道:“看来丰少文的武功那般不入目,倒也不仅仅是因为他不学无术。”口中却道:“义父也莫一味低瞧了我,虾有虾路,鳖有鳖路,螃蟹没路它也知道打横里爬,说不定孩儿我有朝一日也能功成名就,不也一样威风得很?”
丰寒星摆了摆手,道:“莫再与我油腔滑调了,我看你舌头都大了,还是去歇着吧。”
欧阳之乎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揖礼道安后,便出了房外。
外面已是浩月当空,四周甚是明亮。
欧阳之乎虽然是为演戏喝的酒,但他酒量本就不高,那酒喝得又急,现在倒真的有点晕晕乎乎了,一时竟记不清丰少文住在何处,似乎是在南侧,又似乎是在北侧,思虑一番,便摇晃着向南侧走去。
那老家人却看见了,远远地喊道:“少主,你倒是真喝多了,连自个儿的屋子也分不清了。”
欧阳之乎一震,道:“休得啰嗦,我只是去厕所而已,谁要你在一旁指手划脚了?”
那老家人也不言语,却跑了过来,道:“还是老奴扶着少主吧。”
欧阳之乎也不再推辞,他倒有点担心自己会找不到茅厕呢。可这时丰寒星却在远处若有所思地望着他。
回到丰少文的房中后,那老家人伺候着欧阳之乎宽衣,突然惊讶道:“少主,你身上那块佩玉呢?”
欧阳之乎一闻此言,那半假的醉意立即吓得不见踪影了,身上已是冷汗直冒,情急之下,他道:“小乔那小娘们非得要这块玉,我便给了她。”
老家人变色道:“少主,你……你也太……那玉本是你娘临死时交付给你义父,让他给你带上作为护符之用。你,你却连它也给了小乔那臭娘们,明日我便去一剑了断了她。”
欧阳之乎心中一惊,暗暗奇怪这老家人的语气怎的如此强硬,哪像一个老家人对主人所言?而且听起来似乎他竟也是习武之人。
欧阳之乎迷惑了,只好道:“你道我会真的给小乔么?那只是逗她开心一两日而已,过后,我还不得设法要回来?”
老家人听完,望望躺在床上的欧阳之乎,叹了口气,转身而去,不一会儿又端来一碗姜汤,放在桌上,道:“少主将这姜汤喝了吧。”言罢,又反手带门出去了。
欧阳之乎躺在床上,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他似乎察觉出有什么不对劲之处,可究竟有什么不对劲,他又一时理不清。他隐约感到丰寒星与他所想象中的有许多不同。而且,那老家人也颇为古怪。
欧阳之乎越想越迷糊,加上酒精刺激,他的思维已有些迟钝了。不过,他已认定一件事:不能急着向丰寒星出手,也许从丰寒星身上,能发现什么东西。
困意一阵阵地侵来,欧阳之乎沉沉睡去了。
他的屋子外面突然人影一闪,一个清瘦高挑之人站在欧阳之乎的窗外,静静从那窗纸处向里望去,看他的脸,竟赫然是那老家人!
可为何他眼中有泪?为何他本是佝偻的身子变得如此高大起来?
可惜,这种让人吃惊的变化,欧阳之乎没有看见,他睡得很沉很沉。
第二天,欧阳之乎一大早便醒了,但他没有立即起床,而是静静地躺在床上,将昨夜的情况细细回想一遍,看看有没有什么漏洞。
想了半天,觉得没有什么差错,便一伸懒腰起了床。
站在铜镜前,他不由有点好笑,自己怎么会莫名其妙地成了一个花天酒地的恶少?
便在此时,门外响起一声干咳,一个苍老的声音道:“少主今日好兴致,这么早就已起身了。”
话音刚落,昨夜那个老家人推门进来,手中捧着一个铜盆,盛着一大盆清水,里边叠放着一块洗脸巾。
看着欧阳之乎洗漱,那老家人忽然问道:“少主今日有何打算?”
欧阳之乎心中一动,道:“去小乔那儿拿回那块玉吧。”说罢,他偷偷打量老家人的神色。
却见老家人似乎一喜,道:“白天去,还是夜里去?”
欧阳之乎忽然想:“也许从这老家人身上能套出点什么。”于是他道:“白天去吧。今夜我想向义父请教几个‘剑式’的问题,我有几个朋友都笑我武功稀松得很,那剑法也只能称‘残水剑’,我要让他们见识一下真正的‘残雨剑式’。”
老家人颇为欣喜地道:“其实学武本不应为争强斗狠而学。不过向你义父讨教也是好的,你若能得他剑法五成,便也可挤身剑道高手之列了。”
欧阳之乎见老家人脸色越来越好,便有意无意地问道:“你倒像是会武似的,说的头头是道。”
此言出时,那老家人脸色微变,强笑道:“我又懂什么剑术不剑术的?全是因为终日跟在老爷子后面转悠,多多少少沾了点灵气。”
欧阳之乎暗暗好笑,洗漱完毕,便待出去,那老家人道:“少主今日用什么早餐?我让刘七去街头替你捎点回来。”
欧阳之乎道:“今日便不用了,我自个儿去吃吧,你去替我拿些银两来。”
老家人转身去了。
欧阳之乎抬腿拧腰地在院子里来回地走,看上去像是在舒展筋骨,实际上是为了察看院内情形。
这么扭头摆尾的走了半晌,却一无所获。欧阳之乎正在失望之际,却被一种奇怪的声音吸引住了。
那声音颇为清丽婉转,似乎是鸟鸣声,但比一般的鸟鸣声要动听些,倒像是一个多情的女子在情意切切地细诉衷肠,而且每一声长鸣之后,都要转为三声低沉的“咕咕咕”之声,又像有人在漱口。
欧阳之乎好奇心大起,忙觅声而去。没想到那声音颇不好捉摸,欧阳之乎转了半天,才在一个小屋子的屋后驻足。
屋后有个很大的铁笼子,竟有两人高,铁笼子下边是用铁板铆成,厚三尺有余,上面则是铁网围成,一侧开了一个口子,碗口那么大,现在也是封闭着。
欧阳之乎满腹疑虑走上前去,附在那铁笼子旁向里望去。
谁知倏地一声尖锐声响起,一道快逾闪电的青光从那铁笼子底部飞射而出,向欧阳之乎附在铁笼外的那张脸扑来,夹有“丝丝”破空之声。
欧阳之乎大惊之下,身子一挫一拧,向后倒翻出去,身形如惊虹。
待他惊魂甫定,方看清那飞射而来的竟是一只铁青色的巨鸟,比鹤大,比鹏略小,喙尖锐如勾,竟有三寸长,一只腿弯曲如铁爪,紧紧地抓在那铁网上,却看不见另一只腿,也不知是缩回羽毛中,还是本就断了。那只抓着铁丝网的爪子竟是一道红一道绿地相隔着,便像戴着一个个的红环绿环,欧阳之乎略略一数,大约有细细密密的三十多道“环”。
再看它的身子,上面的羽毛极为光滑,发出幽幽的暗光,而且羽毛丝毫不蓬松,全向内紧紧贴着。它的整个体形便如纺缍一般,前面细小,然后向后慢慢扩大,呈一种流线状,无怪乎此鸟飞扑而出时其速之快,迅如奔雷。
最让人注目的是它的那双眼睛,竟灼灼生光,极为冷傲凶霸,便如一个勇猛无匹的斗士一般,电闪而过时,让人为之一悚。
现在,那只怪鸟正紧紧地盯着欧阳之乎,眼中竟有逼人的杀气!若不是有铁网相隔,它早已飞扑出来。
欧阳之乎又惊又奇,暗道:“没想到‘残雨楼’还养着如此一只凶霸凌傲之鸟,倒真是一只稀世之禽了。”
他好奇地远远看着这只鸟。
倏地,欧阳之乎忍不住惊奇地“咦”了一声。
原来,他忽然发现这只怪鸟在早晨的阳光照射下,地上竟几乎没有影子,只有那么一点极淡极淡的阴暗处,若不是细细察看,根本就看不出来。
欧阳之乎又看看日头,日头正是从东侧向这边照来,按理说那怪鸟的影子应该在这笼边的地上的。
欧阳之乎不由啧啧称奇。
也许,是因为那鸟本身体型就极为奇特,体型虽大,所受光照面积却小,而且它表面那一层幽幽淡淡的青光,也造成了光线的不可思议的折射,才有了这“无影”之怪状。
突然,他心中一动,暗道:“此鸟‘无影’,莫非,这竟是‘邪佛祖师’所驯养的那只‘无影鹘鹘’?”
如此一想,欧阳之乎自己都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但他越想越觉得有此可能,不由得连心跳也不均匀了,“扑通扑通”的乱跳起来。
突然,一个苍老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小心,别靠近它!”声音颇为焦急恐慌,正是那老家人发出的。
欧阳之乎一回头,却见老家人手中拿了几绽银子,向这边跑过来,身手颇为敏捷,跑到跟前,才惊魂未定地道:“少主,你没事吧?”
欧阳之乎奇道:“我怎么会有事?那鸟再凶悍,也是关在笼中的,又怎会伤到我?”
老家人前后左右地打量了欧阳之乎一番,才定下神来,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欧阳之乎看了看老家人,道:“这鸟倒真是奇异得很,我看有一个名字称呼它倒真是合适过。”
那老家人道:“不知少主说的是什么名字?”
欧阳之乎故作平淡地道:“‘无影’这个名字就颇有些意思。”
却见那老家人身子不由自主地一震,强笑道:“少主倒是有趣的很,只是即使再神奇的鸟,也终究不过是一只鸟,又何须为它取什么名字?何况少主一直都是不喜欢这鸟的,说它太过恶霸冷傲,今日怎的对它如此有兴趣?”
欧阳之乎哈哈一笑道:“现在我倒觉得凶霸也有凶霸的好处,要不就会总是让人压着一头了。”
老家人有点吃惊地望着他,然后道:“少主若真的喜欢这只鸟,我便设法让它与你熟络点,你才好靠近它。少主便割下一络发须给我。”
欧阳之乎有点意外,但还是依言用丰少文的那柄“残雨剑”割下了一小绺头发。
老家人将嘴撮起,用力一吸气,一声唿哨声响起,那怪鸟一听,本是凶霸冷傲的目光,变得温柔多了,看着老家人。
老家人这才走上前去,那鸟竟不回避。老家人伸出右手,抚爱地用拇指点了点怪鸟的脑壳,那鸟也不发怒,反而发出“啾啾”之声,似乎颇为欢悦。
老家人这才拿出欧阳之乎的那缕头发,从铁网眼中伸进去,放在怪鸟眼前,怪鸟叫唤一声,便将那缕头发叼起,脖子一仰,竟然把那头发一咽而下!
欧阳之乎惊奇万分地道:“莫非……莫非它平日吃的竟是头发?”
老家人闻言,吃惊地望着欧阳之乎,欧阳之乎心中一动,知道说漏嘴了,以前丰少文定是知道这鸟吃什么的了。
情急之下,他忙接着又道:“我记得先前它是从来不吃这头发的,倒是尽吃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说完这些话,他内心其实极为忐忑不安,因为他压根猜不出这怪鸟平时吃什么,但既然它样子性情如此之怪,欧阳之乎便想当然说是‘奇奇怪怪’的东西,能不能瞒过这老家人,他自己心中也没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