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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催命之帖
作者:龙人   |  字数:12146  |  更新时间:2005-03-24 08:50:41  |  分类:

武侠小说

第一章 催命之帖

洛阳的这个冬天,似乎格外的冷。

已子夜时,所有的店铺都关门了,只有几盏昏黄的灯笼在街头巷尾孤独地挑着,照着夜归的人。

其实,又何尝有几个夜归的人?整个洛阳城似乎已被冻结起来了,连远处的打更声也已是硬梆梆的,似乎只要伸手在空中一抓,便可以抓住那打更的声音。

一只野狗疯了似的从狭窄的巷子里箭一般地穿射而过!

没有人看到这只受惊了的狗,就像没有人看见有一个正缓缓地向“风云庄”走去的人影一样。

说他是人,只是因为他有影子,若是他没有影子,那么谁都会说这是一个鬼,一个阴森可怖的鬼!

他身着一件雪白的长袍,长袍不知是何物织成,似乎格外地厚实沉重,于是便直直地垂了下来,竟无一处皱痕!

可怕的是他的脸,他的脸竟是画出来的!

似乎他的五官全被削平,所以便在脸部肌肉上画上了鼻,画上了唇,画上了眉毛……

惟有那双眼睛不是画的,但那双眼睛格外的凹陷,里边竟有一种绿色的光芒!

鼻子是平板僵硬的几根线条,唇边是平板僵硬的几根线条,眉毛则是两根平直的一抹黑线!

但这样的鼻,这样的唇,这样的眉毛竟也会动!当那个鬼一般的人在“风云庄”庄门前站定时,他的鼻、唇、眉毛便动了动——如果那也是鼻是唇是眉的话。

他在笑。

说他在笑,是因为人只有喜怒哀乐等不多的几种表情,而他的表情最接近笑了:唇角向上牵,双颊的肌肉堆作一堆,眼眯起来少许。

这是一种连狗也害怕的笑容!

他轻轻地叩响了“风云庄”的朱漆大门,他叩的那么轻,那么斯文,在这样的深夜,不知主人能否听清?

但他似乎早已断定“风云庄”的人一定未入睡,第二次叩门时,还是那么轻:笃,笃笃笃,笃笃……

没有人应,也没有人来开门,但门缝中有一抹幽淡的光渗透出来,洒在地上,似乎也被这凛冽的寒光冻得轻轻颤抖了。

“风云庄”的庄院里响起了一声狗叫声,叫声很不欢畅,显得格外地刺耳。

那人的眉毛跳了跳,然后便伸手去推那厚实高大的朱漆大门,门应声而开了,“吱”的一声,响声在这样的寒夜中,闻之有如深入地狱之感。

那人跨入了“风云庄”庄内。

一阵木履声在庄院中回荡着,笃、笃、笃,每两声的间距都是相同的,平板而毫无变化。

这样的夜深人静时,在庄院中响起木履声,“风云”庄的人为何竟不起身查看?

“风云庄”不是名满洛阳么?

但那人却并不意外,他径直向灯光最亮的大堂走去。

大堂的门也开着,所以那人一踏上大堂前边的走廊时,便已看到大堂的北首端坐着一个中年汉子,中年汉子低着头,死死地盯着地面。

如此寒夜,他为何不早早入寝,而要独自一人孤独地坐在这儿?也许他的衣裳穿少了,脸色显得极为苍白,他的嘴唇也已发青,一双纤瘦的手紧紧地握着椅子边的扶手,下意识地抚摸着,那上边竟有一层湿漉漉的汗。

当木履声在大堂门外停止时,他抬起了头,本是苍白如纸的脸竟不可思议地有了一种红晕,一种极不正常的红晕。

中年汉子开口了,声音极为嘶哑:“无面人?”

那人点了点头,道:“全风云?”

中年汉子点了点头,道:“我是第四个?”

那人道:“不错,排在疯尉迟之后。”

中年汉子的眼中竟有了一种淡淡的欣慰,只是这种欣慰被更多的恐怖所掩盖着而已,他嘶哑地道:“你杀人从来没有失手过?”

“无面人”缓缓地道:“过去没有,今晚也不会有。将来,就不好说了。”

全风云的脸部表情终于不再太过于僵硬了,他笑了笑,虽然生涩了些,但总算笑了,他嘶声道:“据说你所杀的人的武功,都是由低到高?”

“无面人”慢慢地向大堂里走去,边走边道:“你太好奇了。不过,我的规矩是每当我将要杀死的人向我提问时,我都是有问必答,但只回答五个问题,你已问了三个了。上面的问题我现在告诉你答案:是的。”

全风云的脸色变了变,强笑道:“有意思,在我之后的人又是谁?”

“皇甫皇!”

全风云的脸色又变了变,嘶声道:“你倒真是狂妄得紧,皇甫皇叱咤江湖数十年,从未有过败绩,你竟连他也一并算上了。”

“无面人”冷声道:“这就不是你所需要操心的事,凡事总有一个开端,皇甫皇从未败过,只不过是因为他未遇上我。”说到这儿,他那深深凹陷的眼睛中光芒大炽,声音变得格外的冷:“第五个问题,你还问不问?我不能让你活过子时!”

全风云的拳头握紧了,骨节在“咔吧咔吧”直响,但他还是强自忍住了,嘶声道:“你为什么要杀我?”

“无面人”笑了,他那平板僵直的线条牵动起来,显得极为诡秘,只见他缓缓地伸出左手,高高举起,然后将无名指紧紧地内扣于掌心。

全风云脸色大变!他一脸惊骇地道:“你是如何知道的?”

“无面人”道:“这是第六个问题!”

“题”字未落,他的身形已暴起,一抹寒芒自他右手电射而出,疾然射向全风云的前胸!

全风云的身子已陡然拔地而起,如轻雁般飘然斜掠,“呛”的一声响,一柄寒光四射的短枪已赫然在手!

同时,四周突然响起一片寒刃破空之声,数十个人影向“无面人”疾扑而上,出手便是全力一击,招式狠辣异常!

“无面人”那宽大厚实的长袍突然暴涨,如一片白云般将“无面人”的身形全罩在里边,十数人的兵刃便已齐齐地向那长袍招呼而去。

刃过袍碎!这本是万物相克之真理,但令人奇怪的是,长袍非但未碎,竟连一丝裂痕也没有!

每一把刃器砍向或刺向或劈向长袍后,竟全都不可思议地滑开了!

是滑开,而不是弹开,似乎他们所攻击的是一块柔软但韧性十足的冰!

世上当然没有柔软的闪光冰,那太匪夷所思了,但天下间能有这样一件让兵器滑开的长袍,岂不是更让人感到不可思议?

所以,数十个人几乎是同时地愣了一愣。

其实,这一愣的时间极短,仅在电闪石火之瞬息间,但就是这么极短的一瞬间里,“无面人”已完成了数十个动作。

当长袍甫落之时,已有四人倒下!

每一个人的眉心处都有一点淡淡的红色,一点致命的红色!

“无面人”手中已有一件极为怪异的兵器,它很像锥,但比锥细得多,似是玄钢所炼,光芒含而不露。

在这件似锥非锥的兵器前端,还有一抹红色。

没有惨叫声,没有怒吼声,剩下的九个人再次扑向“无面人”,这次,他们已吸取了教训,不再只顾进攻了,而是相互配合,有攻有守,分进合击。刹那间,“无面人”已被困于一片刀光剑影之中,寒刃划空之声鼓荡于大堂的每一个角落!

风云庄的“风云十三杰”无一不是青年中的好手,方才只是因为那件长袍太过神奇,众人一惊之下,才吃了大亏,如今却是大为不同,一时劲风涌袭激荡,九个人配合得极为默契!

“无面人”似乎已有些穷于应付,开始节节后退,众人一喜,下手更为凌厉霸道。

当“无面人”退至离全风云仅二丈远处时,全风云双足一点,已如怒矢般向“无面人”射来,短枪点闪如万点繁星,其疾如电般向“无面人”的后背狂刺而出,声势颇为骇人!

此时,又有两个人双双腾身而起,一柄长剑抖出朵朵光影,疾刺“无面人”的门面,而一根三节棍则“哗啦啦”一声暴响,向“无面人”下盘旋扫而至。

“无面人”已是三面受击,而且每一件向他招呼的兵器都是招式狠辣异常!

又有两柄长刀划空呼啸劈来,劲风逼人。

“无面人”的身形陡然一拧一缩,然后疾然暴长,竟于间不容发之间隙中穿将而出,如一片枯叶被秋风卷扫般飘然掠出,已然避过了三节棍与长剑。

全风云的短枪也落空了,在离“无面人”后背仅有三寸之远时落空了。

“无面人”如鬼魅般避开一剑与三节棍之后,双足一错,他疾然转身,此时,全风云的那柄短枪正是一招递完,停于离“无面人”不及半尺远处。

便在此时,只听得全风云一声轻啸,右腕一抖,那柄短枪的枪尖突然脱离了枪杆,以惊人之速向“无面人”的咽喉扎去!

“无面人”似乎吃了一惊,左掌疾然拍出,竟未拍中,而他的右掌抓住枪头时,已经太迟了,他的身子已缓缓向后倒去。

他的手很大,似乎他只握住了枪尖的极小一部分,而枪尖的大部分已扎入他的咽喉之中了。

在“无面人”仰身倒下时,全风云忍不住仰天大笑。

他如此大笑,不仅是因为手刃了这些日子搅得江湖中人心惶惶的“无面人”,更是在笑自己为何会那般担忧惧怕,“无面人”也不过如此而已,看来,江湖中人的胆子也不太大,如此杞人忧天不只他全风云一人?

就在他的笑声中,“风云十三杰”剩下的九个人中有三个突然无声无息地倒下了,他们的眉心上竟也有一点红。

三人缓缓倒地后,他们的身后现出一个人来,赫然是“无面人”。

眉毛是画的,鼻子是画的,唇是画的,脸部平板呆滞,一双眼睛深深凹陷,隐隐有淡绿色的光芒在那里面闪动着。

这不是“无面人”又是谁?

全风云惊骇欲绝地向“无面人”方才躺下之处望去,这一望,他才明白过来。

那个被他枪尖扎中的“无面人”仍是躺在地上,右手凑在咽喉处,仍是在紧紧地握着。

全风云的心开始下沉,手如一片冰凉,他已明白方才那个人是假的“无面人”。

也许,江湖中传言说“无面人”武功深不可测,并非谣言,方才此人杀了三个人,竟无人察觉!似乎他是像风那样刮进来的,象烟一般飘进来的。

若不是全风云的短枪藏有一生未用的玄机,恐怕连一个假的“无面人”他们都难对付了,何况一个真的“无面人”?

显然,当假“无面人”出手时,真“无面人”便在一旁窥视着,全风云知道自己的秘密已被他看得一清二楚,而且,他用来制服假“无面人”的招式是再无用处了。

这如何不让他惊骇欲绝?

在这些念头闪过时,他属下的剩余六人已向这个“无面人”疾扑而上,他们是全风云的骄傲!这不仅是因为他们的武功已是一流,更因为他们的骁勇!

他们是一群能“知其不可而为之”的人。

但他们的骁勇并不能带给他们好运,“无面人”身形闪过之处,又有二个人倒下了。

全风云又惊又怒,怒喝一声,向“无面人”弹身射去,手中没有枪尖的短枪如怒龙般直捣“无面人”身前十二处大穴!

“无面人”一声冷哼,如细锥般的兵器划空而出,准确无比地迎向全风云之短枪。

“叮”的一声响,细锥锥尖竟恰好与短枪前端对准!两件兵器一撞,全风云只觉手心一热,兵刃几乎脱手而飞!

一惊之下,全风云已闪电般换了四招,每招出击之方位迥异,而且出手快疾如电!

全风云果然不是浪得虚名!

又是四声清脆的“叮当”声响起,全风云的枪杆四招全部被“无面人”封死!

更可怕的是每次都是枪杆与细锥锥尖准确无比地对击一撞,似乎全风云出招时,“无面人”早已算好了一般,便用细锥在那儿等着全风云的没有枪尖的“风云枪”。

全风云几乎已握不住枪杆了,每一次撞击之后,他的气血都更为虚浮,第四次撞击后,他已觉得有一股热血在胸膛内鼓荡汹涌,几欲喷口而出!

显然,“无面人”功力远在他之上,他借每一次撞击之力,将内力沿着枪杆传到他体内了。

他心胆欲碎,已不敢再向“无面人”正面出招,但“无面人”却长啸如鬼,飘身横掠,身躯与细锥绷成一条直线,如贯日长虹般向全风云疾射而来,锥身化作疯狂之寒焰!

全风云这次应变得极为灵巧,只见他双足一点,全身团起,短枪斜斜向地上一点,身躯便借势后掠。

不知为何,“无面人”竟不欺身而进。

全风云身在半空,双目疾然扫视,却见他的手下正惊愕欲绝地望着自己的身后,似乎他的身后有一件极为可怕的事情,有一人已惊呼失声!

全风云暗自诧异,他想回头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但他已经没有机会回头了。

一件冰凉的尖锐之物从他的后脑勺直插而入,发出一声“咔嚓”之后,然后他的前额便有了一点红色!

全风云眼中一片茫然,“无面人”明明还在他的身前,正冷冷地望着他,那么又是谁会从后面袭击他?他努力地想抬起左手,来摸一摸额头,但这已经做不到了。

他便那么直挺挺地向前伏身倒下,在他思绪离开他的那一刹那间,他在嘀咕着:“怎么会是这样?怎么会是这样?”

在他倒下之后,他的身后已现出一个人,竟赫然是方才已被全风云枪头扎中的“无面人!”

“风云十三杰”中剩下六人的头皮已发麻,一股凉意从他们的脚底下升起,弥漫于他们的全身,于是,他们的心一下子缩紧了,喉咙却变得极为干涩!

二个“无面人”慢慢地向六人走去,他们木履叩击着光滑的地面,发出空洞的声音。

六人一步一步地后退,他们并不怕死,但这世上比死更可怕的东西还有很多很多。

一个明明已死了的人,突然又活生生地站了起来,无论是谁,都会被其吓呆的。

空洞的木履声……

幽深碧绿的目光……

倏地,有一个人发出了一声尖锐的叫声,声音充满了无限的恐怖!

然后,六个人便分作二部分,其中三人向这二个“无面人”疾扑而上,而另外三人却已飞速向门外逃去,这便是选择,有些人选择进,有些人选择了退。

但这一次,无论是进是退,都得到了同一个结果——死!

六个人都倒下了,三个人脚朝门外,三个人脚朝大堂,他们便那般头挨着头倒在地上,每一个人的眉心处都是一点致命的红色!

这时,远处传来了打更声,子时已过了。

二个“无面人”用锥子蘸着全风云的血,在墙上写下了三个血红的大字——皇甫皇!

次日,整个洛阳城都沸腾了。

全风云真的死了,三天前“疯尉迟”被人击杀时,他家墙上也有三个大大的血字——全风云!

三天后,全风云便真的死了。

而疯尉迟之前是郁道僧,郁道僧之前是“霜雪刀”仇九天,每一个人的死状都一模一样,都是在前额眉心处有一点利刃扎入头颅之后留下的红色。

杀人者全是“无面人!”

在“无面人”要杀人之前,他不但在前一个杀人现场写血字,而且要提早一日,送去一张催命帖,催命帖上只有五个字,其中有三个字是:无面人。另外二个字便是标明的时辰。

仇九天的催命帖上写着:卯时,无面人。

△△△ △△△ △△△

仇九天在卯时死了,死在自己的床上。

这不能怪他太过疏忽,因为江湖中从未出现过“无面人”这个名号,而他的一把“霜雪刀”已是出神入化,他觉得自己有资格不去提心吊胆。

所以,他便死在床上了,连起床的机会都没有。

郁道僧的催命帖上写着:午时,无面人。

郁道僧也死了,死于一驾马车上。

他是一个小心谨慎的人,所以收到催命帖的时候,他并没有盲目托大,尽管他的“无常鞭”据说已可跻身当世十大使鞭好手之列,但他也不愿盲目冒险。

那天午时,洛阳城中同时有三十辆装饰得极为豪华的马车由各个城门向外驶去,每一辆马车都是珠帘低垂。

没有人能看到里边的情景,当然,也就不会有人能看得出哪一辆马车上载着郁道僧了。

但他仍是死了,死得与仇九天没有什么不同,都是那么干脆利落且准时!

没有人能知道“无面人”是如何从几个不同方向疾驰的马车中找到郁道僧的,纵是找到了,那时间也应当花去了不少,但“无面人”竟真的能在午时将郁道僧杀了。

第三个是“疯尉迟”。

前面两个人的死已震动了洛阳城,所以当疯尉迟收到催命帖时,很快便已被洛阳及洛阳附近的武林中人知道,“无面人”在杀人前先警示两次,分明便是对武林成名人物的挑衅,偏偏前二个人都死了,所以洛阳的武林中人已自觉地将“无面人”视为公敌。

当“无面人”的第三个目标是“疯尉迟”时,众人已决定要保住“疯尉迟”,挫一挫“无面人”的锐气。

但最后受挫的却仍是洛阳的武林好汉,因为疯尉迟仍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死了。

疯尉迟死之前,他的身边至少有上百个武林中人,这百多人围在“疯尉迟”的周围,然后站在人声鼎沸的闹市区。

没有人相信“疯尉迟”会在这样的保护下为人所杀,除非“无面人”会飞天遁地。

只可惜没有人相信的事,未必就不会发生,疯尉迟也死了。

与疯尉迟一起死的还有三个更夫。

人们在疯尉迟死了之后,才明白“无面人”的整个杀人过程,“无面人”送到疯尉迟家中的催命帖上的时间是酉时,所以众人围在疯尉迟周围,听到打更之声,知道酉时已过,便笑骂着“无面人”,大家就分散开了。

疯尉迟也心有余悸地向自己的家中走去,便在经过一条长巷时,“无面人”如鬼魅般闪现,将他杀死。

而其他人四散走开之后,一些人住的场所离方才聚集之地颇有一段距离,当他们走在路上时,竟然又听到了打更之声,而且也是酉时的更声!

有几个头脑伶俐之人已察觉出情形不对,便召集了几个人一同回转时,疯尉迟已经倒在巷中,后来,他们又发现了几个更夫的尸体!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定是“无面人”先派人将众人聚集地四周的几个更夫杀了,然后由他的人提早打更,而众人一听到更声,定会以为是“无面人”见疯尉迟防得太紧,才无法在酉时下手,所以众人在更声响过之后,便四散而去了。

此时,“无面人”便可以趁虚而入。

这几乎可以算是整个洛阳各门派的共同失败,他们竟被“无面人”略略使了个小计,便被弄得晕头转向。

所以,当有人提出愿为“风云”庄庄主全风云出力时,全风云拒绝了,因为他隐隐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他觉得无论他如何的防备,最终,他都必须直接与“无面人”的兵器对话。

既然如此,那么他又何必不顾颜面地广邀天下英雄?何况,风云庄的名声,也不是用来吓唬小孩子的。

但他仍是不能逃过“无面人”之手。

从他的尸体可以看出,兵器是从他的后脑勺穿进,从前额穿出的,也就是说全风云受到这致命的一击时,他是背对着“无面人”的。

能在全风云未及转身之际便杀了他的人,普天之下,又有几个?

人们越来越不安了。

“无面人”杀了三人之后,既没有劫财,更没有劫色,而且三人都是正派中人,一生未结下什么大的仇家,那么为何“无面人”要选中他们?

世上没有人会毫无理由地杀人,除非他是疯子。

如今,每一个人都在绞尽脑汁思索“无面人”杀人的理由,却没有人想得出一个头绪来,也正因为如此,才越发显得可怕。

一个从未在江湖中出现过的“无面人”,连杀数名成名已久的人物,无论如何,这件事绝对不那么简单。

那全风云家里的墙上出现“皇甫皇”三字时,皇甫皇那间屋子四周的酒楼、客栈、小摊的生意一下子红得一蹋糊涂,甚至,在皇甫皇屋子东首已搭起一个戏台,唱得热火朝天。

皇甫皇当然不喜欢这种场面,但以他的身分,以他的性格,他是不会出来阻止的,何况,别人愿往这边赶,他又哪有权力阻止?

这一辈子,皇甫皇从来没有怕过,因为他没有理由要怕,他是“刀尊”!从来只有别人怕他的份。

这一次,似乎连他也有惧意了,他正在细心地擦拭着他的刀,他已经有八年没有擦刀了。

八年前,他与秋若水决斗时,他擦过这把刀,那一次,他侥幸地赢了。

其实,无论是谁,赢了秋若水,都可以说“侥幸”二字,秋若水的武功乃东瀛之绝代武士宫木小树所传,所以武功路子与中原武功大相径庭,极为诡异,每招每式都无繁琐变化,但每招每式都是杀着。

胜了宫木小树之徒秋若水之后,皇甫皇的刀便在刀鞘中沉寂八年了,这八年中,他的对手从来没有一个人能逼得他出刀。

刀未出,对手便死了,既然如此,一向尊重刀的皇甫皇又怎会再拔刀出鞘?

今天,皇甫皇却又拔出长刀,一遍又一遍地用一块上等的绸布细心地擦着。

刀身的光芒闪动如秋水,映得皇甫皇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一把在刀鞘中躺了八年的刀,一出刀鞘,仍有隐然之霸气,也属难得了。

刀身上再无一点瑕污了,皇甫皇将刀平举,静静地凝视这跟随了他三十年的刀。

良久,他轻轻地吁了一声,将刀收回刀鞘。

便在此时,他的老家人老魏一脸惊惶地跑了进来,他甚至忘了敲门。

未等老魏开口,皇甫皇先平缓地道:“老魏,什么事让你如此惊惶失措?”

老魏颤声道:“来了,来了!”神色极为惊惶。

皇甫皇微怒道:“谁来了?”

老魏这才定下神来道:“那个‘无面人’已将……已将帖子送来了。”他觉得“催命帖”太不吉利,所以便以“帖子”含糊带过了。

皇甫皇暗暗吃了一惊,道:“什么时候送来的?有没有人见到‘无面人’?”

老魏道:“没有人见过‘无面人’,因为这张……这张帖子是夹在香纸中的,今晨,刘妈去街市上买来了一叠香纸,方才她准备将香纸裁好叠好,孰料才叠了几个纸元宝,里边便现出了那张帖子。”

言罢,他从怀中掏出一张素白的纸来,递给皇甫皇,他那双苍老枯瘦的手在颤抖着。

皇甫皇接过那张催命帖,默默地看了一遍,忽然问道:“明天是什么日子?”

老魏道:“十一月二十四,鬼节。”

皇甫皇一震,然后,他笑了,缓缓地道:“鬼节?是个死人的好日子,小雀她已经上路了吗?”

老魏点头道:“小姐已经被送出去了,我是按老爷您的吩咐办的,应该万无一失。”

皇甫皇颔首赞许,然后道:“你去置办一副灵柩吧,木料不需要很好,但要结实。”

老魏立即跪伏于地:“老爷武功盖世,何出此言?‘无面人’猖狂了一些时日,只是仗着行踪诡秘而已。”

皇甫皇笑了,似乎很轻松地笑了,只听得他道:“你不必太紧张,其实备下棺木,一半是为我自己,一半是为‘无面人’,再说我已是年过半百之人,早些置办 ,便早些图个吉利,以求得长寿,夫人不也早已提起过此事了吗?你下去吧,我要静一静。”

老魏有些哀伤地道:“老仆告退了。”

皇甫皇静静地坐着,西首传来一阵阵的锣鼓声和伊伊呀呀的唱曲声,没想到这一座戏台是因为自己而存在的,皇甫皇不由有些好笑。

明日,便是“无面人”到来之日,无论是“无面人”死,还是皇甫皇死,都将是震惊武林的大事。

江湖中已因为他们而搅起一场巨大的漩涡,但处于漩涡中间的皇甫皇,反而显得格外的沉静。

除了送走他的独生女儿皇甫小雀外,他的生活几乎没有什么改变,至少,表面上没有什么改变。

用过午饭,皇甫皇便出去了,他要到街市上走走,也许,这将是他最后一次走在这熟悉的洛阳城的街市了。

当他打开自己家的院门时,至少有数十双目光向这边扫射过来,但等皇甫皇细看时,似乎压根儿就没有人注意过这个普普通通的不起眼的院子,每一个人都在一心一意地忙他自己的,其中一个说书之人的声音清晰地传了过来:“人间事,本是谜,为什么汉武帝临死要吃梨?为什么杨玉环的嫁妆不涂漆?为什么南平王平日最怕坐席?……”抑扬顿挫,颇为动听。

皇甫皇大口地吸了几口外面冰凉但却又极为新鲜的空气,精神为之一振,他决定仍是按以前自己的老规矩,要去“脆心园”坐坐。

一路上都有人打着招呼,这再正常不过了,皇甫皇被人尊为“刀尊”,几乎已技压整个洛阳城,加上他人缘又好,走在街市上,有人打招呼自是难免的。

但皇甫皇却总觉得有点不自然,他从那些满脸关切的笑容和热情的寒暄中看到了一种不自然。

天,虽然没有下雪,但空气也因此而变得更加干冷,每一阵风,都像一把刀,深深地切入每一个人的肌肤,皇甫皇紧紧衣裳,继续前行了。

在经过新搭建的那座戏台时,皇甫皇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他突然改变了主意,不再去“脆心园”,而要在这儿看一出戏。

也许,他要明明白白地告诉世人:“刀尊”皇甫皇并没有害怕,他仍可以平心静气的来看一场戏!

也许,他是为了给自己以信心,但无论是什么原因,反正他是走向这座戏台了。

人们的目光一下子被皇甫皇吸引过来了,戏台上仍是“得得锵锵”地响着,是一出“三英战吕布”,刘备、关羽、张飞三人正围着一个头颈上插着十几面彩旗的吕布战得不亦乐乎。

一个留着鼠须的老汉大声地招呼着:“皇甫大侠好兴致,也来这儿坐坐!”

便有好几人也嚷嚷着向皇甫皇打招呼了,人们自觉地为他让出一条道来,要把他让到近戏台的地方,尽管皇甫皇一迭声地谦让着,最后,他还是在最前面的那排长凳上坐下了。

其实,这样露天的戏台子,本无所谓座次,而且在这种露天戏台前看戏的,也多半是山村野夫,哪懂得什么尊卑、谦让?

但今天不同,今天这个戏台子前几乎是清一色的江湖中人,他们必须关注皇甫皇的命运,但碍于面子,又不能整日地围在皇甫皇的院子外,这座露天戏台,来得极是时候,尽管他们并无心看这平平无味的戏,但这样一来,时间便好打发了。

皇甫皇坐定后,众人也安定下来,似乎一切都没有什么改变,又似乎一切都已有了不易察觉的改变,人们的目光注视着戏台,一副全神贯注的模样,而他们的心思却是牢牢地系在“刀尊”皇甫皇身上了,至于戏台上是三英战吕布还是关公战秦琼,他们并不在意。

皇甫皇努力想让自己能沉浸于剧情当中,但他做不到,有好几次,他想起身走了,但却总觉得有无数双目光从各个方向射来,如千万只无形的手臂一般将他牢牢地按在凳子上。

戏台上的“吕布”越战越勇,四人像走马灯一般游走缠斗。

一个身着绿装,极为削瘦的汉子走到皇甫皇的眼前,一脸讪笑地道:“皇甫大侠,那……那时时辰定……了?”

看着削瘦汉子的鼠眉獐目,皇甫皇一阵恶心,但他仍是强忍性子,平静地道:“明日,午时。”

短短的四个字,声音并不大,却能盖过阵阵的鼓锣声,极为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众人都不由心中一震。

他们吃惊的,不是这个时候,而是为皇甫皇的平静吃惊,不由心中都暗道:“人家不愧是刀尊,所谓艺高人胆大,便指的是他这样的人了。”

那个削瘦汉子本还要再问点什么,但见皇甫皇已转过脸去,只好将话咽下,讪讪而退。

皇甫皇心中莫名地升起一种自豪,他心中暗道:“普天之下,收到‘无面人’催命帖后仍能静下心来,看一出戏的人,恐怕也为数不多吧。”如此一想,他不由把本就挺直的腰又挺了挺,如一杆标枪般在人群中倔傲地立着。

戏已进入了高潮,锣鼓声一声高过一声,“吕布”的画戟舞得如车轮一般,将“张飞”等三人逼得手忙脚乱!

倏地,“吕布”一脚踏空,“啊”地一声惊叫,向台下一头栽了下来!

“吕布”栽下之处,离皇甫皇仅二尺远,“吕布”跌下,并不会撞着皇甫皇,而且戏子的基本功都很扎实,从这么一人高的戏台上跌下,也不会有什么大事。

但是,“吕布”将要栽下之处,恰好有一个三岁光景的小孩坐着,在那“吕布”栽下的一瞬间,他已被吓坏了,木木地坐在那儿。

皇甫皇出手了!

其实皇甫皇不愿意出手,因为冥冥中他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他觉得在明天午时之前,一切都要小心从事,否则极可能着了“无面人”的道,但同时,他似乎又能听到有人在说:“刀尊又怎么样?关键时刻,他还不是做了缩头乌龟,我料他是不会出手的,他怕节外生枝么?”

从“吕布”的一声惊叫起到皇甫皇出手救人,中间只隔着极短的一瞬间,但便是这么一瞬间,皇甫皇已转念无数,然后做了一个关系他命运的决定。

一切似乎都是同时发生的:“吕布”扑通一声落地,然后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皇甫皇抱着小孩,小孩“哇”地哭出声来。

小孩安然无恙,“吕布”似乎也只是擦伤了一点而已,他已重新爬上戏台,再战“关公”、“张飞”、“刘备”了。

众人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事实上,他们也暗自猜测这戏子摔下来,会不会是一种阴谋,便暗暗地为皇甫皇捏着一把汗。

皇甫皇也松了一口气,方才他出手救小孩时,已将全身的二十四处大穴关闭,同时运起所有的真力,只要“吕布”一出手,便要受到皇甫皇凌厉一击,他有把握让对方不能一袭得手,现在看来,担心是多余的了。

孩子的父亲一脸感激地从皇甫皇手中接过孩子,人也在一旁恭维道:“皇甫大侠好身手好胆识!”

皇甫皇突然觉得再坐下去,便是一点意思也没有了,无味得很,因为似乎每一个人都能看出他皇甫皇之所以来这儿看戏,只不过是为了逞一逞他的举重就轻,气定神闲,既然如此,他又何苦这么在冷风中干熬着?

于是,他便起身了,众人立即又为他让出一条道,这让他很不自在,他觉得这种尊重,有点像对一个将死老人的尊重,一种带有同情意义的尊重。

走出人群,寒意更甚,身后的锣鼓声仍是响个不停。

皇甫皇已没有兴致去“脆心园”了,他决定回到他的家中,当他紧了紧手脸时,突然感到自己的左耳隐隐作痛,伸手一摸,手上有一点殷血,但很少很淡。

他努力地思索,却总是想不起来,这左耳是什么时候有了这处小伤的,可能性最大的自然是方才救小孩时添的,但他却无法知道如何添上的。当时,“吕布”自上而下栽了下来,因为身着戏袍,再加上他那夸张的厚靴,高帽和满颈插着的红红绿绿的小彩旗,所以看起来便如一大块花花绿绿的毯子一般直扑而下,覆盖面极广,而小孩便在这块“毯子”笼罩之下。

皇甫皇因为心存戒备,所以他出手救人时,对“吕布”是全力提防的,似乎并未曾让“吕布”挨近过。

幸好,这只是极小的伤口,甚至连血也是渗出来的,而不是流出来,于是,皇甫皇只是略微愣了愣,就未再放在心上。

他的夫人和老魏都在一脸焦虑地等着他,见他回来了,都抑不住地笑了,笑过之后,又不由神色一哀。

夫人关切地道:“你……你没事吧?”

皇甫皇轻轻地笑道:“你看我像有事的人吗?”

的确不像,但他的夫人柳飞燕仍是有隐隐不安,她乃富家千金,从不谙武功,但皇甫皇对她很尊重,二人感情也很好,柳夫人一向对皇甫皇的武功很有信心,但这一次,她却不安了。

老魏不平地道:“老爷一向处事光明磊落,从不结下什么仇家,也不知这‘无面人’是哪一根筋搭错了,要找老爷的岔,虽然老爷早晚是要把那‘无面人’的头一刀剁下,让他做个‘无头人’,但仍是窝气的很!”

皇甫皇突然道:“你怎知我一向处事光明磊落?”语气是冷冷的,冷得就像外面的风。

老魏一愕,柳夫人也吃惊地望着他。

望着他们吃惊的目光,皇甫皇道:“我有点饿了,你们让刘妈早点做饭吧。”言罢,他便走进了他自己的房中。

掌灯时分,皇甫皇走出了他的房间,他的神色似乎有些疲倦,老魏忙道:“老爷,饭做好了,我见你一人在房中静待着,便不敢打扰你,就让刘妈将饭菜一直热着。”

皇甫皇点了点头,道:“有酒吗?”

老魏有点吃惊地望了望他,道:“有一瓶竹叶青,酒质并不怎么好,要不,我去外头拿瓶花雕?”皇甫皇本是滴酒不沾的。

皇甫皇摇了摇头,道:“不用了,竹叶青便竹叶青吧,你让夫人也一道吃吧,可惜雀儿不在。”

显然,刘妈在这顿菜上花了不少的心思,但皇甫皇似乎已沉醉于酒中,一杯接着一杯,脸色越喝越苍白,却总不见有醉意。

柳夫人刚要开口劝阻,门外突然响起了脚步声,皇甫皇的瞳孔一下子收缩了,收缩得如尖锐、冰凉的铁钉,但很快,他又变回原来的样子,缓缓地道:“有四人。”

老魏看了看皇甫皇,道:“要不要去接迎?”

皇甫皇摇头道:“不请自来,便不算客,又何须接他?你去把门打开看看就可以了。”

老魏拨开门闩,一阵冷风从院子里吹了进来,老魏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冷战。

当他看清院子里的四个人时,他的寒意更甚了。

门外的四人长得几乎是一个模样:一身玄衣,瘦高的个子,脸色苍白如纸,头上高高挽起一个髻,腰上佩着一把剑,剑没有剑鞘,便那么直接插于腰带之上。

说是腰带,其实只是一根布条而已。

他们的表情也是一模一样:冰冷,怪异!

一进院子后,他们便分作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在院子里站住,每一个人都将身扳挺得笔直,似乎他们全不是血肉之躯,这样的寒冷天气,对他们全无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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