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
风起鹰未扬,却已拂弄得红叶翻飞。
游冰有些陶醉地吸了一大口开始变得清凉的空气。他已被这无边无际的热浪折腾了大半天了。
已是深秋,怎地如此闷热?
游冰回过头来,愉快地道:“我记起来了,翻过前边那道山梁,便是施家庄了。”
他的脸上汗渍斑澜,有些滑稽。
等他话说完,才发觉他的主人莫入愁并没有听他说话,莫入愁那双忧郁的眸子已投向遥远的地方。
也许,便是那道山梁;也许并不是。
莫入愁永远是那么淡淡地忧郁着,游冰不由有些失望地转过身来,正要催马疾进,却听得莫入愁道:“去施家庄,有没有别的路?”
游冰有些惊讶地望了莫入愁一眼,闷声闷气地道:“没有了……其实,这山梁并不高,车道也宽,只是多迂回几个弯而已。”
莫入愁没有应声,若有所思地望着远处。
马声“嘚嘚”,铁蹄敲击着石板铺成的官路,显得格外的幽空。
莫入愁、游冰、十二星霜客、莫夫人、马夫,一行十六人,匆匆奔赴施家庄,为的是寻找施除施老郎中。
莫夫人年及三旬,已有身孕。岂料产期已至,竟只是一味地巨痛!
偏偏施除是个半身不遂的郎中,他从未出门为人诊治过疾病。
即使是侠名满天下的“愁剑客”莫入愁,也不能使施除破例!
莫入愁骑在一匹黄色的马上,他不敢离他心爱的夫人所在的马车太近,因为他怕听见他夫人的呻吟声。
每一声呻吟,都像是一把钝刀在撕割着他的心、他的五脏六腑:一刀,又一刀……
饶是他硬着心肠离马车远远的,但那一声声的呻吟声仍是极为清晰地在他耳际响起!
后来,他才明白,那是他的心在听!
亲人的呻吟,是深深地响在他心中的!
路,怎么这么长?
莫入愁不由忧郁地叹了一口气。
便在此时,风又起!
这一次,风带来的寒意竟一直钻到了心里!
莫入愁的眉头皱了起来,他再一次感受到四周有一种危险的气息在向他们逼近!
他的“愁剑”也开始变得冰凉刺骨!
“愁剑”从来没有欺骗过他,只有在危险将临时,它才会变得如此清冷如冰!
凉意由剑身传到他的体内,他的瞳孔不由自主地收缩起来,如一枚尖锐的钉子!
一枚可以锥破一切的钉子!
他的身子开始挺得笔直!直得如一杆傲人的标枪!这使得他的人也已显得高大俊拔了许多!
他已不再如方才那般,像一个文弱的书生了,无论是谁,都可以从他的眉目间,感受到一种凛然的霸气!
甚至,不用看到他,只要远远地静立着,你也能从空气中感受到这一点!
游冰对这种感觉是再熟悉不过了,他有些吃惊地回头望了望莫入愁。
有人说游冰几乎已是另一个莫入愁了。他形影不离地跟随了莫入愁十年,这样的时间,甚至比莫入愁的结发妻子还长!
游冰学着莫入愁那样说话、走路,学着他那样忧郁,除了外貌之外,别人已是分不出谁是莫入愁,谁是游冰了。
但只有游冰知道自己永远只能是游冰,而成不了莫入愁——甚至,连莫入愁第二也不可能。
虽然,他所用的武功也是“愁剑”剑法,而且有人评说他的剑法已不在莫入愁之下,但他永远没有莫入愁那样的傲然霸气!
有时,游冰会百思不得其解,为何一到某些时刻,莫入愁便会奇迹般地有了这种凌人气势!
这条官道两侧的景致,是那么的美,美得带了一点凄凉。
满山遍地,只有四种颜色:黛绿的,黄的,鲜红的,都是树叶;而未被树叶覆盖的裸岩,则是青灰色。
红色,则是所有的颜色中,最为灿烂夺目的一种!
这层层叠叠、密密绵绵的红色,那么的璀璨,那么的不真实。
不真实的,未必就不美。山景不但美,而且美得可以令人淡忘一切!
包括,淡忘了的杀机!
游冰想不明白为什么莫入愁面对如此美景时,还会那么的警惕而敏感,对于他来说,他已为这景色所陶醉了,甚至,他几乎就想留在这儿。
人生道路多风霜,不如便栖息于这千种绝色万种风景中,从此便无需再经历人间的各种风波恶浪!
越走,红色便越浓,浓得已化不开了!
此时,游冰也已感受到了诡异之处!他的手已向腰间的剑摸去。
剑在腰际,手一触剑,便有一种豪气开始在他的全身弥漫游走!
游冰向前边的“十二星霜客”望去——“十二星霜客”是莫入愁手下的精英。
莫入愁知道自己在江湖人眼中是个侠士。虽然是侠士,却不等于没有仇敌,有时甚至恰恰相反,侠士的仇敌,往往比别人更多一些。
而他的妻子是他一生中的挚爱,他不愿她出任何差错,所以,他带上了“十二星霜客”!
“星霜客”每人一骑高头骏马,而现在,他们似乎已融化于这无际的红色中了。
到后来,游冰已感到十二星霜客已成了十二团愤怒燃烧的火焰!
危险,已被每一个人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了,但后退也已是不可能的事了。
红色,开始在他们眼中燃烧,在他们心中燃烧!
箫声突起!
没有一个人分辨得出箫声来自何处。
似乎,是来自前方,又似乎是来自后面;似乎很远,又像是近在咫尺!
莫入愁轻轻地道:“保护夫人!”
话很简练,甚至连对象都没有说。
但游冰能听懂,他觉得自己几乎比莫入愁他自己还了解莫入愁。
莫入愁话音未落,游冰已飘掠至马车一侧!
现在,在他没有倒下之前,已不可能有任何人能接近马车一步了!要踏近马车,唯有跨过游冰的尸体!
莫入愁很了解、也很信任游冰,就像了解信任他自己的手一样。
箫声一起,秋风更甚!
本是闷热的秋日,这时恢复了它的肃杀!
秋风一起,漫天落叶开始纷纷下落……
黄的,绿的,轻柔地徐徐落下……
更多的,是红色!红色开始飘落!
何止风情万种?美得已可让人想到死,美得已夺人魂魄!
红色的树叶开始向“十二星霜客”飘射!
谁能看清它的快慢?谁能看清它的线路?谁能辨清它的真假?
莫入愁大声喝道:“小心!”
其实,不用他说,每一个人都已知道应该小心。可惜,仅仅知道是没有用的。
首先倒下的是马,十二匹马几乎是不分先后地倒下!
马的悲嘶声响彻山谷,直至飘过那道山梁!
箫声依旧!
“十二星霜客”几乎已被一片红色所笼罩!
攻击,正是来自于这一片红色之中!
但看不到人影!
剑碰上了叶子,竟也发出了“叮当”之声!
“十二星霜客”无一不是身经百战的高手,生平经历无数战斗的他们,从未遇过如此诡异的战局——他们竟未见到对手!
红色,已使一切都混沌不堪了!
每一个人都已把自己的武功发挥到极致!
剑气在官道上弥漫鼓荡!
“十二星霜客”呼喝连连,开始试着从红色中冲出来!十二条人影向数个方向疾攻而出!
莫入愁刚要阻止,却已迟了。
十二个人立即被红色分割包围了!
箫声不绝,落叶不绝,杀机不绝!
树、叶、枝之间,尽是刀刃相击之声!被削去的兵器纷纷落下。
没有人影出现,也没有呼喝声,甚至连惨叫声也没有。
饶是莫入愁见多识广,也已被此惊出冷汗!
但他却又不能上前相助!他必须护卫着他的夫人!
这是一场惨烈的战斗,因为没有看到敌人。敌人当然是存在的,但他们已隐入一片灿烂绚美之中!
太美丽的,常常都是一场灾难,而披上“美丽”外衣的灾难,更叫人难以抵抗!
终于,一声惨叫声响起,一个“星霜客”倒下了,他的身上竟已中了十几刀!他的鲜血抛洒开来,让红色的更红,诡丽的更诡丽!
死亡,便接踵而至了。
一个又一个的“星霜客”倒下了,因为他们的四周,全是飘飞的叶子,所以,他们倒下时,便像倒下了一棵树,一棵像是在燃烧着的树。
未及一盏茶的工夫,“十二星霜客”已悉数毙命!
箫声停下了,红色也如潮水般褪去。
官道上,又恢复了一片寂静,甚至,连鸟鸣声,也清晰地传开了。
青石板上,已躺下了二十具尸体!
群林如旧,红的、绿的、黄的,和裸露着的青灰色。一切,都像是在梦境中发生的,唯有冰冷的死亡,刺激着人的神经,让你知道一切都是真的。
游冰从来不知“害怕”二字是什么,但现在他的声音已有些轻颤了。
他的声音很轻,似乎是担心会惊动什么:“庄主,你看出什么了没有?”
莫入愁缓缓地摇了摇头。
游冰心中的凉意更甚,连莫入愁都看不出什么门道的,那便已是极为可怕了。
可怕得如同噩梦,一场白日的梦魇。
马车里传来一个微弱的声音:“大哥,你扶我出来吧。”
声音很微弱,但很坚强,在这个声音里,你听不到一丝的惊惶。
莫夫人不懂武功,但她比许多武功高深的大男人更有胆识!她那临危不惧的气魄足以让许多男人汗颜。
现在,游冰就有这种感觉,因为有了汗颜之感,所以他便以请求的目光看着莫入愁,希望莫入愁能答应莫夫人的要求。
莫入愁卓立于马上,温柔地说:“外面风大,你不能受寒的。”
莫夫人一向很温顺,对莫入愁的话,从来没有不依从的。
但这一次,她却道:“不,我要看着你,看着你如何杀敌……你明白我的意思的。”
莫入愁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不错,他明白莫夫人的意思,正如莫夫人也明白他的心思一样。
莫夫人不愿让自己至死也看不到自己丈夫一面——这样的想法很残酷,但它成为现实的可能性很大!
莫入愁翻身下马,掀起了马车的门帘,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扶下来一个女子。
女子大腹便便,但这并不减她的美丽,相反,神圣的母爱,使她的脸上有了一种圣洁的光晕,更显她那种超凡脱俗的美!
她向莫入愁微微地一笑,用她的柔荑为莫入愁掸去肩上的尘埃。
够了,这便足以让莫入愁忘却了忧郁,忘却了焦虑、愤怒,而只剩下一腔的爱意。
箫声又起,风又起!
满山遍野的红色又开始变得浓郁起来,而且向这边滚滚涌来!
莫入愁将莫夫人扶至一块巨岩之前,找来一块方方正正的石头让她坐下,然后问道:“阿宁,你怕吗?”
莫夫人淡淡一笑,道:“有你在,我怎会怕?”
她的神情,真的很安静!她的双手,按在自己的腹部,在感受着里边的一个小生命。
这个小生命,能顺利地看到蓝天、白云,以及深爱他的父亲、母亲吗?
红色已流泻而来!近在咫尺!
莫入愁将莫夫人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贴了贴,然后轻轻地刮了莫夫人小巧的鼻子一下。
这是他们成亲七年来一直沿袭的一个表达爱意的动作。
便这么一个动作,却打破了莫夫人的坚强、安静,她的眼中开始有了晶莹的泪!
但她仍是笑着,她不希望丈夫为自己分心。
莫入愁看到了这片晶莹,但他故作不知,缓缓地转过身去,背向巨岩而立,便如一堵坚实的屏障!
箫声更急,红色已至!
风掀起,千树万叶摇!红若烈火!
兵刃相击之声响起,出手的是游冰。
“愁剑”剑法并不张扬,看起来很谦和,有点绵里藏针的味道。
游冰不是“星霜客”,他的武功比他们要高出一截!追魂夺魄的红色弥漫在他的周围,却被他一次又一次地封挡开!
莫入愁静静地看着,他希望能看出什么来,却仍是一无所获!游冰身侧,并无一个人影,仍是只有漫天的红色叶子!
马车与马夫早已被吞没,甚至一点声音也未发出!
渐渐地,游冰的步法、剑法都开始有些虚浮!
莫入愁急忙道:“速速向这边退过来!”他希望能与游冰并肩作战。游冰跟随他已十年,二人早已有了极深的默契,莫入愁相信他们联手对敌,所拥有的威力将不是简单的叠加,而是数倍递增!
游冰显然是听到了,因为他已开始试着向这边冲杀过来,他的剑法也因此而变得凌厉恢宏了。
但便在此时,箫声突然变得激越起来,听得人血脉贲张!
官道两侧的殷红之色也突然以极快的速度飞扬飘掠起来,以诡秘的线路,在游冰的身侧穿梭!
游冰的后路已被切断。
游冰开始施力上升!他的剑在他的身侧划出无数的光弧,汹涌激荡,与他的身躯同飞!
他希望自己不要陷入“当局者迷”的境地,而是能从另一个角度观察对手。
如果仍是一味地苦守,他知道自己支持不了多久。因为在他的四周,全是满目的红色叶子:横飞,斜掩,团旋,盘飞!
而每一团红色之后,都是藏着一个可怕的杀机!那样,他将永远没有松弛的机会。一个人的神经,是不可能紧张得太久的,紧张的太久了,必定会失去弹性,应变也会迟钝下来。
必须找松弛的机会。
所以,他冲天而起!
但立刻有一道红色如他的影子般绕在他身边飞起!散布在他身躯四侧的杀机丝毫未减!
而游冰在飘掠至十丈高空中,极目四望,却仍是一无所获!他所看到的仍无非是一团团在两侧绿林层中涌动着的红色!
而箫声已开始渐渐趋于诡异!游冰开始有些心烦气躁,他暴喝一声,身子陡然在半空中生生偏开数尺,剑刃划过之处,他听到了长剑饮血之“咝咝”声。
受伤的并不是他,但他又未曾看到自己的剑所击中的躯体,这更增添了他心中的烦闷之感!
现在,他多么渴望能与人直接相对,进行一场公平而光明的搏杀!若是连对手的身形都未看见就死了,那未免太可悲了。
一咬牙,他的剑疾然向一团最为浓密的红色袭去,剑气如虹,“噼啪”有声!
剑,并没有走空,游冰已感受到剑在人体内的运行,他知道只有再递进三寸,才能致命,但他并没有乘势将剑递进,而是用力挫腕,人便借力飘然横掠!
掠出二丈,他的双脚又猛踢而出。
这一次,他知道这一脚如踏在一个人的胯骨上,游冰立即借力再次飘飞!
他的身躯如此借力而动,在空中久久不落。人如惊鸿般穿掠,偏偏他的身侧永远有一片红色,如烟如雾地附于他身侧,与他一起作着一次次的不可思议的挪移!
远远望去,便如一团红色的云在空中飘荡,令人叹为观止!
莫入愁的眉头已越锁越紧,他的额头已拧成一个“川”字!
如果不是不放心莫夫人,他早已加入战团,游冰虽然和他主仆相称,但他们二人的感情早已渝越了主仆关系,已如兄弟一般!
如果要让他舍了夫人去救游冰,不但会使莫夫人遭受不测,而且游冰也不会原谅他这种愚蠢的做法。
现在,他只能等待。等待胜利;或者,失败!
他对游冰的剑法、武功了若指掌。所以,他很少会为游冰担心,而这一次,便是“很少”中的一次。
箫声突然开始出现跳跃性的音符!
然后,便见那朵“红云”开始如爆炸了般四散射开!
空气中立即弥漫开那种甜甜的如铜锈般的气息!莫入愁的心不由揪紧了!
一个人影如断了线的风筝般一头扎下!
将及地面时,才见人影勉力斜翻,强自站定!
那,还算是人吗?
那只是一个血肉模糊的躯体而已!他的脖子已被削了重重一刀,不但皮肉翻卷起来,而且还现出白森森的喉骨!
他的身躯,更是千疮百孔,几乎已没有一块地方是完整的了,挂下来的不仅仅是已破烂不堪的衣衫,还有一条条血淋淋的肉,以及青白色的经络!
如果不是他手中握着的那把剑,莫入愁根本就不能辨认出他就是游冰!
游冰落地时,本是背向莫入愁的。现在,他正努力地要转过身来。
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对于一个已伤得不成人形反像骨架的人来说,并不容易做到。
最终,他仍是没有完成这个动作,便缓缓倒下了,倒下一刻,他拼尽了最后一丝气息,将身子转了一个极小的角度,这才轰然倒下!
倒下时,他的脸是正朝着莫入愁的,莫入愁似乎看到了他的双唇轻轻地龛动了几下。
当然,他在说什么,莫入愁已听不见了,但莫入愁却已读懂了游冰最后一个眼神,尽管那眼神已因为生命的离去,而开始变得焕散。
他的目光中,满是歉然之色。他为自己没有能力保护好庄主及庄主夫人而不安。
莫入愁一阵悲怆,已是热泪盈眶!
此时,红色再次消退,地上又多出几具尸体!
莫夫人忽然道:“大哥,你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莫入愁不知她为何会突然有此一问,略一思忖,便道:“如何不记得?十年前的今天,不正是你我在洞庭湖上初识之日吗?”
莫夫人道:“不错!那时,你真傻……时间过得也真快,转眼便是十年了。”
听莫夫人突然回忆起从前的事,他不由有了一种不祥之感,赶紧岔开话题,道:“游冰虽然是外姓人,但难得他如此忠诚,我想从此便将他的妹妹认作义妹,也让他在天之灵安宁些,免得总是牵肠挂肚。”
莫夫人道:“其实,你本就已将他们兄妹当作自家兄妹了,再……再说,……我们……”
她的话音突然颤抖起来,时断时续。
莫入愁急忙回头,却见莫夫人已是脸色煞白,头上直冒虚汗!
她痛苦地捧着肚子,显然胎气又动了!
莫入愁大急,他急忙返身蹲下,急切地道:“阿宁,你……你撑得住吗?”
莫夫人很想点一点头,让莫入愁心安些,但巨痛已将她的力气于不知不觉中带走!
她现在是连点头的力气也没有了,只觉得腹部的痛感一阵接一阵地袭来,似乎有一只大手在抓着她的心肺在狠狠地撕绞捏揉!
她的嘴唇已被咬破了,流出殷红的血。
莫入愁霍然起身,朗声道:“我妻子不谙武功,并非武林中人,哪位朋友对我有何忌恨之处,便直接冲我来!五尺之躯,怎可为难一弱女子?不知哪位高人能否应诺下来?”
他的话中,贯入了无上内力,所以声音虽然不响,却中气充沛,传得极远极远。
事实上,他自己都觉得几乎是与虎谋皮,哪有此可能?
却听得一声箫声响过之后,满山红色又开始移走!
最后,莫入愁在山林丛中看到了一个有数丈宽的“不”字!
虽然这已在莫入愁的预料之中,但他看到对手以这种方式来回答时,仍是有一股无名之火腾然而升!
显然,对手是在向他炫耀!
莫入愁实在想不出来自己什么时候得罪过如此可怕的魔头!对方这种诡异的杀人方式,别说是看,就是连听都未听说过。
莫夫人柔声道:“何必做这……这种无谓的努力?你是知道的,我怎么可……能一个人苟……苟活于世?”
她要将这段话说完,该做出多大的努力!
莫入愁忙关切地道:“你莫再说话了,憋着气,也许这样会好受些。刚才是我急糊涂了,才胡言乱语的。”
莫夫人却未听他的,仍喘息着道:“你不用管我,多……多杀二人,便多挣二个,眼……眼前局势,只能……只能如此了。”
莫入愁心中不由升起一股强烈的悲怆之感,暗道:“莫非便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去吗?”
如果不是莫夫人有孕在身,他完全可以将莫夫人置于马车上,策马回驰,而他自己则奋力掩护,那便有脱身之可能了。
但莫夫人现在又如何经得起颠簸?从他们“清欢山庄”来到此地不过二百里路,他们却已走了好几个时辰!为的就是不使莫夫人受颠簸之累。
现在,他是在盼望着箫声响起了。因为他消耗不起时间,莫夫人的脸色已越来越难看了,煞白得如纸一般!
莫入愁的拳头已握得迸出血来!他觉得这种痛苦的等待几乎已让他渐至疯狂之境了。
当他的手无意中触及自己的腰际,不由心中一动,暗暗自责:“怎么如此地呆笨?他们不攻我,我不可以主动出击吗?”
他的手所碰到的是几锭碎银。
莫入愁运起内力,碎银便更碎了,而且是沿纵向分割,分成薄薄的银片,便如一把把银光四散的小银刀!
他将它们在手上掂了掂,一共有十三把“小银刀”。
双目疾扫之下,立即有六片银片从他手中划空而出!
银片将空气切割得发出轻锐的尖啸声。
远处一团火红中发出数声惨叫之声。
这惨叫声,大长莫入愁之士气!因为从头到现在,他虽然已看到对手的二十几具尸体,却未听到一声惨叫之声,似乎他们全都不是血肉之躯一般。
又有六道银光从他手中疾射而出!
箫声终于被激起!
莫入愁的嘴角不由挂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
红色如潮水般从两侧的丛林中飘泻而来。
莫入愁抱剑归元,岳挺峰峙!
风亦起,落叶飘坠!
这一次,已不仅是红叶,还有黄的、绿的。所有的艳丽之色全搅作一团,以令人炫目的方式,翩飞如乱蝶!
美丽得令人等待着死亡的温柔覆盖。
莫入愁不敢做幅度很大的招式,因为他不愿被人将他与夫人分开!
一剑一步,一剑十步。
每一剑,重若千斤;每一剑,举重若轻。
步步为营,步步毙命。
这样的剑法。
这样的步伐——
如果不是被这诡异的红色弥漫得无法视物,莫入愁相信现在已应是尸首遍地了。
这是他几十年的打杀经验告诉他的。
何况,他这柄本已冰凉的剑,已开始变得温热。这把剑,在没有饮够二十人的血之前,它永远是这么冰凉如水的。
可惜,他看不到自己的战果,现在,他所看到的只有满天的树叶了。
有时,他能感觉到叶子之后那疾然电闪的寒芒,甚至能感觉到叶子之后,有一些如恶狼般充满杀气的眼睛。
而这一切,都只能永远地停留在“感觉”上,他从未真真切切发觉一个敌人!
似乎,他的敌人,便是这飞扬着的叶子了。
落叶有真有假,但无论真假,你都不能不防。
厮杀是艰苦的。因为无法明了对方究竟有多少人马,究竟是什么来头,所以在莫入愁看来,这场拼杀似乎永远没有止境,似乎对手永远也杀不完。所以累的不仅是肉体,还有心,他不知道他给对方造成的创伤有多大,是微不足道,还是已重创?
倏地,他的心突然一凉——他已看不到他的妻子了!
不知不觉中,他竟已被落叶卷裹进去,现在,他看到每一寸空间里所填充的无一不是一片血红!
他不由大呼一声:“阿宁!”
没有回声!
他的剑法立即不由自主地一滞!
在这么多如水银一般向他流泻进来的红叶前边,任何的停滞,都可以带来打击的机会!
莫入愁的肋部立即被一柄长鞭扫撩而中!
他已身陷火红的海洋之中,无法辨清方向了,所以他的冲杀,可能使他离自己的妻子越来越远!
夹在山谷间的官道中,如此弥漫着的绚丽的红色,以莫入愁为中心,涌动、翻滚、冲荡、驰越!
箫声开始有了一种深入灵魂的神奇魔力!
莫入愁突然想笑——这怎么可能?在这样的生死关头?
但他的的确确想笑,他竟感到一种诡异的快乐在他心中拥挤着,想要破茧而出!
是神秘的箫声发挥着它的神奇魔力!
莫入愁是不能笑的人,因为他的剑是“愁剑”。
莫入愁一笑,他的剑法便是一落千丈了。
所以,他几乎已把自己的牙咬碎了,为的就是忍住一阵阵地汹涌冲击的笑意。
现在,他的伤已不止一处了。
伤得越重,他内心的浩然正气越难以抵御魔音的入侵。
终于,莫入愁笑了,笑得那么阴森可怖,因为这笑声是从牙齿,从喉底中挤将出来的,便如一棵从怪石丛中探出头来的树,早已被压得扭曲变形了。
笑声一出,他便已中了三剑、五刀、一枪,还有击在他下腹上的重重一拳!
红色在莫入愁受了伤之后,立即如落潮一般向两侧退去!
官道中,又变得空荡荡了。
只有尸体,只有受伤的莫入愁,以及飘荡在空气中的箫声……
莫入愁已笑弯了腰。
莫入愁已笑出血。
莫入愁已笑得扭曲了脸!
他那狰狞可怕的脸在明明白白地告诉别人他的无边痛苦。
他恨!但他却在笑!所以,他痛苦!
终于,他的精神崩溃了,“愁剑”便疾然向自己的脖子上抹去。
“当”的一声,他的剑脱手而飞!
莫入愁已不再是莫入愁了,从他握剑的第一天起,他就没有让他的剑脱手而飞过!
飞离他的手之剑,便如是飞离他的一只手臂一般,带给他以刻骨铭心的痛苦。
“哇”的一声,他喷出一大口热血!
莫入愁本就苍白的脸,现在更是苍白得可怕了。
射落他的剑的是一片红色的叶子,只是这叶子的周边散着锯齿一般的光芒!
箫声停了。
莫入愁脸部的肌肉却已僵硬了,永远地保持着那种愤怒而痛苦的笑容!
一阵风飘过来——不!是一个快得如风,飘忽如风一般的人影射过来!
莫入愁身上的伤已使他无法挺身,但他还是直起了腰,因为他要看一看他的对手。
过了一辈子刀尖舔血的日子,不能最后死的时候,连自己死于何人手下都不知道。
他看到了一个面容慈祥的老者!
这,这怎么可能?
即使是看到一个长着牛头的人,也不会让莫入愁吃惊至此。
如此杀人不眨眼的人,怎么会是一个面容慈祥的老人?他应该是一脸横肉,刀疤纵横才对!
便在此时,奇迹出现了。
慈祥老者的寿眉、鹤发、童颜不见了,出现在莫入愁眼前的又是一个一脸横肉,刀疤纵横的壮汉!
莫入愁傻了——无论是谁,看到一个老者在不及眨眼的瞬间,突然变成一个壮汉,而且这种变化就在你眼皮底下发生,你都会傻了的。
莫非,他根本就不是人,而是一个鬼的化身?
那“鬼”发出一声得意的狂笑!
狂笑声中,一脸横肉的壮汉又不见了,出现在莫入愁眼前的又成了一个丰姿绰约的少妇!
少妇风情万种!甚至连身段都是那么的婀娜如风如柳!
她向莫入愁抛了一个深情款款的媚眼!
莫入愁的心却一下子沉了下去——也许,真是遇见鬼了!
他不是怕死,而是想到如果他(她)真的是鬼,那么血债自己是无论如何也讨不回来了。
也许,是一个梦?只有在梦中,才会出现这样离奇的事。
他狠狠地掐了自己大腿一下:痛!
妻子呢?莫入愁一时竟不知该往哪个方向看了。等他将目光定在左侧十几丈远的地方时,他的血液几乎已凝固了,只听得自己的太阳穴在“扑扑扑”地狂跳,额头上的青筋暴涨,几乎要裂涨开来!
莫夫人死了,她那孕育着生命与希望的腹部已被切开!
一个业已成型的婴儿被抛得远远的!
血红血红的,已不再是红叶子,而是莫夫人的血!
畜生!禽兽!
莫入愁不会骂人,他的性格与他的外表是一致的,那么的文质彬彬,连着把这二个他极少会动用的词用在一起,用在一个人身上,这已是破天荒的一次了。
他如疯狂的困兽一般向他的对手扑去!
他已没有了剑,甚至他身上的伤使他这样飞扑而上的动作完成的都不够利索,显得有些踉跄。
但他顾不了许多,现在他只有一个念头:把敌人撕裂!把敌人咬碎!把敌人血吸干!!!
但是,他连对方的身体也没有挨上,便已如断线的风筝般向后飘回。
在离对方还有二丈远的地方,他便感到一股凶猛如涛的劲气向自己的胸口撞来!
胸口一闷,喉间一甜,身子尚在空中,便已喷出一道血淋淋的血箭!
他已站立不稳了,但他不愿倒下!
所以,他便以一种奇怪得有些别扭的姿势,斜靠在一棵歪脖子树上,以怨毒的目光,盯着他的对手。
如果目光能够杀人,那么对方早已在莫入愁如此充满恨意的目光中死去一千次了!
但现在她却只是轻描淡写地一笑。
一笑之后,她那张倾国倾城的娇容又消失了。
出现在莫入愁眼前的是一个削瘦的中年儒士,他的鼻缘深深的内勾,两颊削瘦得没有一丝肉,一双眼睛闪着怨毒阴郁之光!
莫入愁吃惊地道:“原来是……是你!你还没有死吗?”
那人仰天狂笑,无数的叶子在这笑声中飘落。莫入愁觉得胸口又是一闷,忍不住吐了一大口鲜血。
笑声一止,他以冷得彻骨的声音道:“不,‘穷恶剑’刁贯天已死了,死于莫入愁、段牧欢、伊忘忧、秋梦怒这四个被人奉为‘四情剑侠’的手中!但他的灵魂不死!重生的是我,是我‘无影无神’万绝!”
莫入愁喘了一口气,嘶声道:“没想到,你被四剑穿身,竟还不死!莫非天意如此,正不能胜邪?”
这时,自称“无影无神”的万绝狞笑道:“说起来,我万绝还要感谢你们,若不是你们将我扔下山崖,我又如何能得到神箫幻影?”
他又仰天大笑起来,一股无形的罡气从他这笑声中激荡而出,莫入愁不由又狂喷一口鲜血!
这魔头,竟已可以气伤人了!
万绝笑罢,方得意地道:“九面暴魔没有完成的大业,在我手中必将能完成!二百年前可以出一个九面暴魔,一个孔孟神刀,那二百年后便只可能有一个万绝!所以,我必定可以横扫天下,让整个武林雌伏于我的足下!”
莫入愁的思绪又开始变得飘渺起来,他所受的伤已使他的真力涣散,很难集中心思。
但“九面暴魔”这四个字,仍让他不由自主地心头一震,因为“九面暴魔”是二百年前一个恶贯满盈的绝世大魔头!
二百多年前的“九面暴魔”几乎将整个武林掀了个底朝天!白道之少林、武当、峨嵋、华山、崆峒、昆仑已是名存实亡;黑道教派则纷纷归附“九面暴魔”!
便在那时,出了一个“孔孟神刀”。
孔孟神刀奇迹般扶江湖于将倾之际,以他一柄惊天地,泣鬼神的刀,斩妖除魔,方使浩荡江湖,重得朗朗乾坤!
而“九面暴魔”正是有一管可摄人魂魄的箫!
更可怕的是,“九面暴魔”的全身筋骨、肌肤、骨骼、五官,均已练得可以以无上之内家真力催动而发生随心所欲的改变!
“九面暴魔”出现时,可能是一个巨胖之人,也可能是一个身如标枪的瘦子,可能是一个恶少,也可能是一个艳妇!
正因为这一点,才使“九面暴魔”能无数次地从正派人物的大围剿中脱身而走!
而现在,似乎万绝已完全学会了“九面暴魔”的武功心法!
这怎能不使莫入愁惊愕欲绝呢?
他预感到又一场武林浩劫将要降临了。
而他自己的死,只不过是这场风浪前的一个征兆而已。
二百年前有一个“孔孟神刀”力挽狂澜,那么二百年后的今天呢?
莫入愁的脑中将他所知道的所有江湖中的绝顶高手想了一遍,竟一无所获!
他不由悲哀地叹了一口气。
便在他的叹息声中,万绝的手一挥。
立即有无数的红叶子开始飘飞!飞向已深受重创的莫入愁!
莫入愁毫无惊慌之色,他甚至没有去留意向他身躯招呼过来的凌厉寒风,而是把他那忧郁的眸子投向遥远的地方。
在他临死前的那一刹那,他所思索的是:“谁来扶这即将倾斜的危楼?”
万绝狂笑不止!
红潮便在他的狂笑声中,开始慢慢地淡去。
他的笑声也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此时,已是近黄昏。近黄昏的日头,如平常一样,要格外地亮上一阵子。
山色,似乎因为受了鲜血的滋润,而变得格外的清新。
血后山色清?血后山色新!
如果站在高高的山梁上眺望,看到的将是起伏的山坡上,有一簇簇沁人的黄,一簇簇明媚的绿,以及,一簇簇夺魂的红!
美丽得就像一场回忆,而回忆总是郁伤的多。
……
莫入愁的死传得极快!快得似乎有人骑着一匹千里驹在日夜不停地奔走宣告这一件事。
到第三天下午,如果还有人没听到这个消息,他要么是个聋子,要么是个白痴。
伊忘忧当然也听到了。
他不是聋子,更不是白痴。相反,他手下的“冷战十三楼”,足以使他成为一个千里眼,顺风耳。
当十一楼主武休将这个消息告诉他时,他哈哈一笑,一仰头饮尽杯中美酒,方道:“老武,你去把耳朵掏干净了再来与我说话。你说莫入愁死了,倒不如说我死了,我反倒相信一点。”
他的娇妻丁玲玲在他怀中笑得花枝乱颤。
武休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却又没说,便走了。其实他的手下告诉他这个消息时,他心中也没有底。
莫入愁的武功,已高过他所结下的任何一个仇敌,他又无病无疾,怎么会死?
看着武休退下,伊忘忧便在丁玲玲的香腮上拧了一把,道:“以后我的人向我禀报时,不许你笑!”
他一本正经地板着脸,但他那双俊目中却已是笑意点点了。
丁玲玲才不怕他,她从他的怀中一跃而起,恶狠狠地在他脸上亲了一下,咯咯笑道:“就笑,你还能把我生吃了不成?”
伊忘忧龇牙咧嘴地道:“哈哈,我就要吃了你!”
一头扎了下来,把头扎入了丁玲玲的怀中,一番撕咬,咬得丁玲玲双目也迷蒙如水了。
第二次向他禀报此事的是七楼主班仲。
班仲是一个不苟言笑的人,他说话从来不打折扣,直来直去,要想从他口中掏出一个多余的字来,简直比掏金还难。
他直直地往伊忘忧面前一站,道:“莫入愁死了。”
伊忘忧一愣,将巫风云的手放开——巫风云是他另外一个女人。他的女人很多,多得有时他自己都记不清楚自己究竟有几个女人。反正他知道每一个人都是国色天香,并且对他都是痴心一片,痴到已不会争风吃醋了。
一个人如果拥有许多许多的漂亮的女人,而这些女人之间又不会争风吃醋,那么,你想不忘忧,也不可能了。
他若有所思地问道:“是吗?”
班仲没有回答,因为不用回答,伊忘忧也知道他会说“是”。
伊忘忧道:“谁杀的?”
“不知!”
“死于什么兵器?”
“刀、剑、枪、鞭、拳脚,未中毒。”
伊忘忧的眉头终于皱了起来,要让他皱眉头的事实在不多。
他自言自语地道:“看来是许多人围攻他,那么他更不应该死!围攻别人的人,武功都是不入流的屑小,哪怕人数再多,也困不住莫入愁这样的人物的。何况,他并不是独自一人,他身边至少还有一个游冰。”
有莫入愁而没有游冰,便如有了人形而没有人影一样,让人难以置信。
“游冰、十二星霜客、莫夫人,全死了。”
伊忘忧倒吸了一口冷气,牙疼一般。
如果不是因为离洛阳太远,他真想亲自过去看一看,看看自己的老朋友是怎么死的。
“四情剑侠”平时极少来往,他们分居东南西北,相距上千里。但这并不等于说他们之间的感情很淡,恰恰相反,他们全是肝胆相照的朋友。
他们之间共处的时间并不多,其中段牧欢与秋梦怒两人还是在追杀“穷恶剑”刁贯天时,才第一次见面。
在此之前,他们便已被人并称“四情剑侠”了,从“四情剑侠”这名号一叫响起,他们便已是朋友了,无论见未见过面。
这有些奇怪,却也并不是不符情理。在没有见面之前,他们早已彼此久仰了,所谓英雄惺惺相惜,便指的是他们这样的人物。
沉默了片刻,伊忘忧轻轻地吐出一个字:“查!”
七楼主班仲退了下去。
第三个进来禀报的是四楼主左佛。
此时,已是莫入愁被杀的第三天。
左佛的大脚板踏得地皮“咚咚”直响,他一进门,便粗声大气地道:“当家的,大事不好!”
伊忘忧瞪了他一眼,道:“轻声点,你没有看到小草在睡吗?”
左佛瞪了一眼在一张卧榻上睡着的美人,将声音压了压,道:“十楼昨夜已被人灭了。”
伊忘忧一下子跳了起来:“放屁!”
左佛委屈地道:“没有,事实正是如此!十楼楼主景修及手下三百多弟兄一夜之间,竟被人连锅端了,无一幸免!”
伊忘忧的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了,他把指关节压得咔吧咔吧直响。
只要不是傻瓜,都能把莫入愁被杀与冷战十楼被端这两件挨得很近的事联系在一起。
是什么人,胆敢向他叫阵?
杭小草被这阵声音弄醒了,她睡眼朦胧地四下看了看,娇声道:“好不容易睡了,大哥你却……”
“住嘴!”伊忘忧大吼一声,声音大得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他还从来没有如此粗暴地对待过他的女人呢。
杭小草先是一愣,然后眼泪就下来了,一滴一滴的,没有个休止,可她却不闹,只死死地咬着下唇,身子哆嗦得如同秋天中的寒叶,让人心中不由会升起怜爱之情。
伊忘忧暗暗自责,自己怎么能把怒火往一个女人身上撒呢?
但当着下属的面,他是不会向她赔不是的,尤其是在左佛这样口没遮挡的人面前。
他沉声道:“事发时,其他分楼,特别是你们四分楼与他们挨得最近,有没有察觉什么异常?”
他说得很委婉,其实便是在批评左佛,因为“冷战十三楼”所分布的位置,本就互为犄角,一有意外,便可以相互支援。
而现在十楼被灭了,左佛的四楼竟到现在才来禀报,这未免有些说不过去了。
左佛的大脸也红了,他不安地躲闪着伊忘忧的眼睛,低声道:“他们没有发出警示信号,我……我手下有一个兄弟在半夜时听到了一阵隐隐约约的箫声!因为是逆风,听不真切,当时也未在意,现在看来,那箫声正是在十楼方向,会不会与此事有关?”
“箫声?”伊忘忧沉思着。
箫声能说明什么呢?
但无论如何,箫声这一点也是一个线索,这总比没有线索要强一些。
他背着手,踱了几步,方道:“去将端木先生叫来,要快!”
左佛一转身,便看到端木先生进来了。
端木先生怎么看怎么像农家墙上挂的吕洞宾,如果他手中再摇一把羽扇,肩上倒插一把剑,那他便是一个十足的活洞宾了。
当然,他并不握羽扇,却握着一柄如意,那种用来挠痒用的“不求人”。
这么一来,这个“吕洞宾”便不伦不类了。
端木先生一脸惊惶之色!
能让端木先生如此惊惶的事,并不会太多的。
伊忘忧忙道:“我正要找你。”
端木先生急切地道:“出事了!”
伊忘忧道:“我已知道了,十楼昨夜被灭了,对不对?”
端木先生的嘴便张在那儿合不拢了,半天,方道:“十楼被灭了?”
伊忘忧也吃了一惊,道:“你要告诉我的,难道不是这件事吗?”
端木先生脸上的惊惶之色更甚了,他道:“不,我说的是另外一件事。”
伊忘忧、左佛的心都不由一沉。
莫非除了十楼被灭之外,还有其他的不幸?他们有些紧张地望着端木先生。
端木先生轻轻地道:“是九分楼被灭了!”
伊忘忧愣住了!
屋子里一下子静了下来,连杭小草也忘记了伤心,或许伤心已被这惊人的消息吓回去了。
“冷战十三楼”一夜之间被灭了两个分楼,这实在是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消息!
更可怕的是十个分楼被灭时,其他分楼竟一无所知,只是到了天亮,彼此之间进行惯例串巡时,才发现这一点。
左佛受不了这压抑的气氛,便道:“我出去让各分楼加强戒备,如何?”
暂时,也只能如此了。所以伊忘忧点了点头。
左佛赶紧出去,门外便响起了他粗声大气的叱喝声。
伊忘忧向端木先生道:“江湖中以箫为兵器的人有几个?”
端木先生道:“莫非此案与箫有关?”
伊忘忧点了点头。
端木先生道:“能如此神不知鬼不觉地灭了我们两个分楼的人,武功更是已登峰造极,所以一般的人物,根本就不应去计算,对不对?”
伊忘忧又点了点头。
端木先生又道:“即使是那人武功再高,我们的人武功再低,但要想在夜间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两个分楼七百多号人全杀光,简直是令人难以置信,所以,此人便不应是独来独往的人,而应是拥有一个帮派,对不对?”
伊忘忧又点了点头。
端木先生又道:“此人杀我冷战十三楼七百多人,自然应该与我们有刻骨之恨。当然,还有可能他本就是一个嗜杀如命的人,对不对?”
他分析得很对,伊忘忧当然还得点头。
“要想知道对方是谁,一定要符合上面三点,环顾整个武林……”
伊忘忧急切地道:“有几个人?”
端木先生望着他道:“没有。”
伊忘忧惊讶地叫道:“没有?”
端木先生肯定地点了点头。端木先生对江湖中事了若指掌,他说没有,一定没错。
端木先生接着道:“如果把死了的人也考虑进去,最近的一个合适人选也已是二百年前的人了。”
“谁?”
“九面暴魔。”
“那个最终死于孔孟神刀刀下的九面暴魔?”
“不错!但他早已该是烂成灰了。”
是的,九面暴魔、孔孟神刀对于现在的人来说,已是传说中的人物了。如果一定要把传说中的人物扯到活生生的现实中来,那未免太滑稽了一点。
端木先生道:“也许,人们听到的箫声只是一种巧合而已。”
伊忘忧道:“我倒希望这不是巧合,因为如果连这一条线索也断了的话,那么我们对对手可以说是一无所知了。”
端木先生推开窗子,望着窗外,悠悠地道:“也许,我们现在所能做的唯一的一件事,便是等。残酷一点说,便是等到我们的人死得足够多的时候,我们才有可能对敌人有所了解。”
“以生命为代价?”伊忘忧痛苦地道。谁都知道伊忘忧对部下是极为爱惜的,爱惜到近乎吝啬,所以冷战十三楼从来没有发生过叛离事件,势力也滚雪球般壮大。
因为伊忘忧的部下不可能找到一个比伊忘忧更关心爱护他们的主人。
伊忘忧道:“有没有其他方法可以更早地了解得更多?”
端木先生道:“有,但不宜实行。”
伊忘忧急切地道:“不妨说说看。”
端木先生道:“请恕我无礼了。我想让主公诈死!”
言罢,他便看着伊忘忧。
伊忘忧并没有愤怒,他的脸上只有惊讶。他奇怪地道:“如果我采用了你的计划诈死,有什么作用?对手一定能看出其中的玄奥来,因为这个时间选得太敏感了,我怎么可能在这节骨眼上说死就死?”
端木先生心中暗道:“他果然是位磊落侠士,我出此计,他没有想到吉不吉利之类的事,而是先想能否成功,而且是一脸坦然,倒真是难得了。”
当下,他便道:“不错,敌人一定会怀疑其中有诈。也正因为如此,他们才会加快行动步伐,不再一味停留在外围的攻击上,而是要直奔他们的目的地。”
顿了一顿,他看了伊忘忧一眼道:“无疑,他所要针对的一定是你!”
这一点,当然是毫无疑问的。
端木先生接着道:“于是,他便会直接来冷战十三楼的总楼。那时,你便可以一识庐山真面目了。”
伊忘忧道:“如此说来,我与他之间的决战,便要提前进行?”
端木先生道:“这对于你来说,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因为对方在暗处,我们在明处,目前他所打的如意算盘就是要一步一步地灭了十三分楼,使我们冷战总楼孤立无援,那时,他再出手,我们付出的代价便大得多了。”
伊忘忧道:“我们的胜算有多大?”
端木先生道:“二成。”
此言一出,伊忘忧的脸色不由自主地变了变。无论是谁,哪怕定力再好,听到别人说自己只有两成胜算时,都有点挂不住的。
端木先生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他继续道:“我们还应该将冷战十三楼的精英集中于总楼之中——当然,这一切都应是在暗中进行。只要对方一踏入总楼,那么迎接他们的必将是我们的全力一击!”
在势力薄弱的时候,把所有的力量握成一个拳头,这样的胜算才能大一些。
而以前冷战十三楼分散开来,只不过是因为冷战楼的势力已大到别人不敢以卵击石的地步了,所以,网撒得越广,发展得才会越快。
所谓此一时,彼一时,唯有因时因事灵活变动,才不会陷于被动。
伊忘忧沉思了良久良久。
在这么长的时间里,端木先生是一言不发,他用他的“不求人”一下一下地挠着自己的脖子。
伊忘忧打了一个捻子——这是他拍板时的习惯动作——大声地道:“好,一切由你去操办,至于我嘛……”
说到这儿,他笑了笑道:“便负责死!”
端木先生便告退了。
散布伊忘忧的死讯这样的事对于偌大的冷战楼来说,是太简单了。
死因便是暴病而亡。
这理由当然有点牵强,但这并没有什么关系,伊忘忧本来就要留出一定的破绽出来,让世人去猜。
而他的敌人也一样会看出破绽的,看出了破绽,他就一定想要去探求假后面的真,那便正中伊忘忧下怀。
消息传播之快、之广,连伊忘忧都有点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