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早饭周友辉上班,彭惠琴跟只猎犬一般,拿着周友辉昨日的衣服嗅了遍,这个世界最厉害的侦探不是福尔摩斯,不是柯南,而是所有的中国男人的妻子,她们有极高的敏锐度,极具天生的分析能力,一有风吹草动,就会做出强烈的反应,进入备战状态,以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的态度寻找老公的出轨证据。
这是一条A市最喧嚣最繁华的街道,最贵的品牌,最美的女人组成了这里最靓丽的风景线。街道的尽头有一间装修古典的茶楼,穿着高跟鞋逛了一整天的女人们喜欢在这里歇脚聊天品茗,但是这里却不是人人能进去的店,一次性充值五万才是这里的起步会员。这样高的门槛,能进到这里的人,要么是美得冒泡的年轻女人,要么就是像彭惠琴这种年过半百、家产丰厚不缺钱的资深女人。
彭惠琴刚走进门,就有人通知了老板娘顾太太。等彭惠琴走到二楼时,顾太太已经毕恭毕敬地跟在了彭惠琴的身后。彭惠琴回头看了一眼,眼皮子都没有抬一下,用慵懒的声音说:“还是老规矩。”
“彭太太,您放心已经备好了。”彭惠琴是这里的老顾客,也是这里的贵宾,她一人的生意就能占到茶馆一年收入的百分之一,在顾太太的眼里,她是个标准的财神爷,就是让顾太太弯腰舔她的脚丫子,她也绝对不会有半分推脱。而且顾太太知道,彭惠琴的忌讳只有一个,不能随着夫姓叫她周太太,得叫她彭太太。这是茶馆里人人都知道的忌讳,也是人人都羡慕的忌讳。活到女人最高的境界,就得活得像彭太太这样,从上到下、从里到外、从人民币到姓都是自己说了算。
彭惠琴点了点头,说:“我约了陈太太,一会儿她到了,你带她上来。”
“好的。”顾太太点了点头。
精心布置的竹屋的小间里,焚的是顶级香料,彭惠琴最爱这个味道。整个屋子的家具全是用金丝楠木雕刻成的,所以东西都是最顶级、最奢华的,人却不是。一个人快乐不快乐,寂寞不寂寞,从来就不是人身边的死物能够决定的。
十几分钟,木门被推开了,陈太太走了进来。彭惠琴抬了头问:“怎么才来啊。”
陈太太笑着坐了下来:“这不,一个朋友出了点事耽误了,怎么她们两个也还没到啊?”
彭惠琴没好气地答:“都迟了快一刻了,少搓了好几把了,你打电话催催。”
陈太太挂了电话,笑着说:“堵车,A市的交通是一天不如一天,越来越堵了。真不知道那帮子老头是怎么规划的路,我见着A市的路就没一条直的,都是些歪门邪道。”
“你啊,竟把你老头子的话拿来对我们讲,懂个啥啊。”彭惠琴叹了一声。
“怎么了?”陈太太听出了味道,问:“今天兴致怎么不高啊,你可当心了,到时候我们三个啃你一个。”
“也没什么,心里也不知道怎么的,总觉得有点不顺,但又不知道哪里不顺。”彭惠琴说。
“什么问题能难住了你这个铁娘子啊。”陈太太叹了一声,“不过到了我们这把年纪,钱不是问题,但除了钱,全是问题。”
彭惠琴一听,问:“今儿怎么突然这么说?”
陈太太答:“我这不是迟了么,是去开导了一个朋友,小时候一起长大的,年轻的时候找了一个国企搞技术的人,当时啊,那男人一穷二白不说,脾气还倔,颇有点不为三斗米折腰的精神。当时所有人都劝她别嫁这个‘三无’男人,偏偏朋友就不信这个邪,调教了十几年,一穷小子被她调教得小有所成,开一家小公司,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一年有好几百万。哪里知道日子没好几年,外面就有女人了,这茬没防住,连人带钱跑了。”
彭惠琴听了,靠在太师椅上,淡淡地说:“也就那样了,这种故事现在连报纸都不写了,太多了,看多了人就麻木了。”
“最终,我那朋友总结了一个经验,不能让男人反差太大,千万别指望男人在外万人敬仰恭维,回家却能被你呼来喝去。解决的方法有两点:第一别让男人升得太高,第二,卑躬屈膝学着弯下你的腰。”
“谬论。你也不知道劝劝你朋友,这男人出轨的是出轨的,不出轨的是不出轨的。那要出轨的,街边五块钱也能去角落里打‘野食’。”彭惠琴白了她一眼。
“那不好说了。”陈太太笑了笑答,“你当几十年前啊,男人往那一站,看着的都是捂得严严实实一样打扮的女人?现在诱惑大着,有句成语说得好,叫防微杜渐,不可不防啊。”
彭惠琴听着,若有所思点了点头。
杨小三精疲力竭地坐在了座位上,身体抽空了不说,精气神也完全没了。许久,她深吸了口气,转头看了看旁边,空荡荡的,果然那小子竟没来上班。正想着给柳青松打个电话问问情况,电话却响了,又是那广东味的普通话,杨小三一听就猜到了什么事,果然,小伙子一字一句用听得费劲的声音说:
“您好,是杨小姐吧,您委托我的业务已经着手查了,但是在查的过程中遇到了一个小小的问题,需要跟您沟通下,您看现在方便吗?”
杨小三答:“不方便,你稍等五分钟,她给你打过去。”
说完,杨小三也不等小伙子回答就挂了电话,看着前面镜子里熟悉的陌生人,叹了一声。她吸了吸鼻子,冲着镜子咧着嘴努力笑了笑,低头拨通了张敏的电话。
电话通了,张敏的声音传来,说:“祖宗,你总算舍得给我打电话了,前几天天天关机。你真是去计划你的大业去了,连我这个朋友都不要了?”
杨小三一听,心里酸得厉害,却又不想跟张敏讲,一则那丫头脑袋里装点事定会闹得顶朝天;二则自己在公司,若是没忍住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第二天就会上巨人公司的头条了,于是她吸了口气说:
“东莞那边打电话来了,说是查的时候遇到了问题,你赶紧打过去吧。”
“什么问题?”张敏问。
“我没问,谁知道你们谈些什么了。”杨小三轻声答,“就这样了,上班了。”
张敏挂了电话,歪着头琢磨着,杨小三的口气有些不对劲,按正常规矩,三句话她一定要跟自己抬杠两句,今儿竟一句也没有。正想着,杨小三把东莞的手机号码发过来了,张敏低头正打算拨,冷不丁撞上了一个人,肌肉像弹簧一般结实。张敏退了一步,抬眼一看,一米九的身高,二十多岁的样子,有着东北人黝黑的皮肤和憨厚的五官,穿了一身保安的制服,一见撞到了张敏,他赶忙伸手扶,手伸了一半,见张敏站稳,又赶忙缩了回去,低着头说:“对不起,对不起。”
张敏见他这么恭敬客气,赶忙摆了摆手说:“没关系,我自己看电话,没注意路,明明是我撞到你,怪自己怪自己斤两不够,所以该说道歉的是我。”
小保安一听,一笑,露出满口整洁的白牙。张敏见他走了也没在意,拿着手机拨了号码,私家侦探的声音传了过来,问:“您是杨小姐吧?”
“是吧。”张敏回答,“什么事?”
“我们在查的过程中遇到了些麻烦,经过仔细思量,您委托我们查的内容怕不能全部给您了。”
“为什么?你说清楚些,什么麻烦?”张敏一怒问。
“那姑娘的背景不简单,我只能说这些。”私家侦探答。
“放屁,你查不出就是查不出来,少给我找理由。签合同时候你怎么给我拍胸口打包票的,现在说查不出来?告诉你,查不出来,一毛钱都别想得到。按照合同规定,你还得把首期款退给我。”
私家侦探一听,口气竟然淡定,仿佛遇到过此类事情早就已经应付自如了,他一字一句地说:“杨小姐,您可是要想清楚了,您家老公可是个有头有脸的企业家,我们手里的资料不介意亲自送到L市来,到时候,不仅是合同款您要照付,我的来回车票您怕是也得给了。”
“你威胁我?”张敏一听,骂了一句,“咱们走着瞧。”
“那这样好了,我给你一个星期的时间,你把尾款打入我的账号,我把资料给你,比如那女人的手机号码,家庭住址什么的。”
“我他妈的要这些来有什么用,关键的东西你啥时候给我?”张敏问。
“对不起。”私家侦探说,“我们无法满足你的全部要求,就这样了,我挂电话了,请你好好想想利弊。”
张敏此番拿着手机,却好像拿着炸药包一般,胸口一疼,长长叹了一声,这真的叫损了夫人又折兵,自作孽?她咬了咬唇,一时没了方向,原地徘徊了几圈,正想着给杨小三去个电话,一抬头,突然间不远处竟见到了一熟人,从侧门进了大厦,径直走到了刚才自己撞到的小保安身旁,两人拍了拍肩膀,一起从楼梯走上了楼。
张敏一愣,转身进了保安室,指着墙上贴着的一张的照片,问坐在监视器旁的保安:“他是谁?”
“他啊,叫方林虎,曾经是个特种兵。”保安转头看了一眼,眼角挑了挑不屑地补充道:“可惜是个逃兵。”
下午临近下班的时候,黄世仁走进了办公室,即使努力挤出了笑容,却掩盖不住心里的憋屈,她拍了拍手,办公室静了下来:“我呢,从今天开始就调动到楼下的行政部了,人老了都会有这一天,营销这条战线就交给你们这些年轻人了,我就安全着陆了,以后营销部的工作就正式交给周伟志了,大家知道他的分量,所以一定要像以往支持我一样支持周经理的工作。”
黄世仁的一席话又酸又涩,是人都能听出来。语毕不知道谁拍了巴掌,于是掌声热烈地响了起来。杨小三笑了笑,伸手勉强地拍了几下。这个世界无论在哪儿,都是成则王,败则寇。平日里被黄世仁数落最多、责罚最多的她,此时却不像平日里奉承黄世仁的人一样幸灾乐祸,而是有些同情黄世仁了。
周伟志上前,如平日里说话一般谦虚和简练:“今晚定了老房子酒店,大家一起聚聚。”
语毕,鸦雀无声。谁也没料到周伟志竟然如此说话,连基本的两句客套话都没有,更何况是滔滔不绝的豪言壮语了。半晌,杨小三抬手带头鼓了掌,随即掌声响了起来。
夜里十点,周伟志有些醉意地回了家,见父母正坐在沙发上聊着天,一面看着母亲喜欢的泡沫剧。周友辉转头见到儿子脸上的醉意,问:“今天部门迎来送往,一起聚餐了,对吧?”
周伟志点了点头。
彭惠琴听了,起身向厨房走去:“我给你弄点养胃的东西。你看你,平日里不喝酒的,怎么就喝成了这样。”
彭惠琴走后,周伟志走到了沙发前坐了下来。
“怎样?”周友辉问。
“儿子不大会说话,茶壶里煮汤圆倒不出来。在国内待得少,有些人情事故、礼尚往来的事不会做也不会说。”周伟志答。
周友辉听了笑了笑,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慢慢来,这可是门深厚的学问啊,哪里是一朝半刻能够学会的?急不来。今天的聚餐还行吧,手下的人都还行吧?”
后面两句话是他低头想了半天,装着不经意的样子问的。
“还行。”周伟志答。
“聚餐定是一堆的奉承话,这也是种锻炼,提高点儿自己的分量,别让别人夸几句就找不到北了。”周友辉说。
“爸教育得是。”周伟志点了点头,说:“人差不多都来了,就连病着的柳青松也赶来了。只是一个人没有来,跟我说要去找房子,不然今晚就露宿街头了。”
“谁这么不给我宝贝儿子面子?连个理由也编得这么没有深度。”周友辉笑了笑,见儿子一脸紧张,定是今天的事处理得不太好,于是为了缓和气氛,他继续打趣说:“明天一早我就告诉廖总,立马把他给辞退了,给你在巨人扬扬威什么的。”
周伟志一听,一愣,问:“爸,你说笑的吧,杨小三跟我说的时候倒是一本正经的,特地来请了假。”
周友辉一听,愣了几秒,转而笑着答:“那当然是开玩笑的。人又不是机器,那机器坏了可以说换就换,说不定一家人几口就指望着工作吃饭,再差的人,也要给别人改过的机会,明白了么?”
周伟志听了,点了点头,笑了笑却什么也不说。此时,彭惠琴已经从厨房端了碗汤出来,周友辉看了看,拍了拍周伟志的肩膀,说:“去喝你妈妈的爱心汤吧,记得在我们家,你妈就是墨索里尼,好喝不好喝都只能说好喝,我上书房去喝茶。”
周伟志点了点头,起了身。
周友辉微微叹了一声,觉着额头似乎有汗,于是习惯地伸手擦了擦,起身上了楼。
杨小三筋疲力尽地将熊猫车停在了一个廉价商务酒店的楼下,拎着行李走进了大厅。下班后,她奔波了好几处房屋中介,不问不知,随着A市的房价飞涨,房租也跟着涨成了天价,一间四十多平方米的单间竟然要二千元一个月。杨小三吐了吐舌头,脑海里飞快算起了自己的收入分配,反复算了好几次,这笔额外的支出会让她的工资成负增长,最快两年后就会花光积蓄,然后光荣破产。
杨小三走到了大厅的总台,递上了身份证,一天一百最便宜的标间,只能将就着住三天,再利用周末跑遍A市找一个便宜的窝住。
此时,杨小三的手机响了,一条短信,竟是周友辉:“小丫头,忙什么?”
“开房。”杨小三回答干脆,图省几个字,完全没考虑此时周友辉是什么滋味。
周友辉反复看着手机上这条短信,觉得嗓子有些发干,伸手松了松脖子上的领带结子,低头想了半天,猜想是不是这丫头在家睹物思人,还是放不下那个男人,于是安慰了她一句:
“怕想起他是吧?跑去住酒店?物是死的,看不惯就都扔了,你不要都收拾全了,我明早开车来收你的破烂儿。”
杨小三低头看了看,辛酸地笑了笑回复:“你以为全世界的人都像你这样,无论工作生活爱情都成功?”
“我好奇你的成功标准是什么?”周友辉问。
短信发出后,很久才回过来,很长很长的一段:“生活里能像一只懒猫,冬日的午后找一处安静向阳的石板,什么也不想地消磨时光;爱情中能像一只忠狗,找到一好人家,即便跟前跟后,付出能有回报就好;工作上能像一只憨熊,即使卧在那一动不动,也会让人敬畏。”
周友辉看着笑痴了,又回了一句,简单的几个词却蕴含着浓浓的情意:“身体刚好别急着上班,好好休息。”
门轻轻地推动,彭惠琴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盘切成小块的水晶梨。周友辉没能如往常一般注意到她,而是拿着手机像是想什么入了迷,眉毛舒展,嘴角微微上翘,淡淡的笑容,淡淡的情思。
彭惠琴一愣,几秒钟后,她伸出手敲了敲门。周友辉这才回过神,第一个反应竟是不合常理地将手机放进了包里。彭惠琴看了,装着不在意地走过去,坐在了周友辉的身边,问:“是不是听到什么好消息了,能否跟我分享?”
周友辉清楚彭惠琴多疑的性格,若随便说一个理由她定然不信,追问下去反而会更糟,于是想起了今早毛琼芳的电话,拿定主意后,他一脸纠结,叹了一声将彭惠琴揽入了怀里说:“我怕告诉你了,你会在意。”
“说吧。”彭惠琴答,“你若心里搁着事,我才会在意,两口子最重要的还是坦诚。”
“今天,毛琼芳打电话来。”周友辉说到这里顿了顿,看着彭惠琴的表情。
彭惠琴表情淡得没有变化,见周友辉看着自己,于是答了一句:“你说吧,这么多年了,该过去的早过去了,你跟她之间,我知道你早就放下了,她的性子我也清楚几分,料想这么多年,她也放下了。”
周友辉听着,点了点头。
“她打电话来什么事?”彭惠琴问,“上次联系应该是几年前了,她女儿简直就是个没教养的野丫头。”
“这一次就是娇娇的事,她要结婚了,就安排在五一节。”周友辉说。
“这是好事啊。”彭惠琴听了松了口气,毕竟娇娇是周友辉的女儿,父女情无论怎么使劲也是斩不断的:“那你得备份大礼了。哎……偏偏她性子倔,上次工作的事,房子的事都没有给你面子,怕是就算备个大礼,她也不会收。”
周友辉听了,点了点头答:“再说吧,反正日子还早。走吧,茶也喝得差不多了,回房间了。”
周友辉径直去了卧室的卫生间,掏出了手机,虽然有些犹豫,颇下了番决心,将那几段百看不厌的短信全部删了。
第二天一早,彭惠琴起床,见床头放着周友辉的手机,想了想拿了起来,仔细翻了翻记录,昨日夜里没有一个来电,写着毛经理的电话是昨日一早打过来的,明显对不上时间,心里一阵疑虑,周友辉醒了,彭惠琴将手机放在了桌上。
吃过早饭周友辉上班,彭惠琴跟只猎犬一般,拿着周友辉昨日的衣服嗅了遍,这个世界最厉害的侦探不是福尔摩斯,不是柯南,而是所有的中国男人的妻子,她们有极高的敏锐度,极具天生的分析能力,一有风吹草动,就会做出强烈的反应,进入备战状态,以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的态度寻找老公的出轨证据。
这也许是中国男人的悲哀,也许又是中国男人的幸福。但是对女人来说,这是一件折磨自己甚过折磨别人的游戏,无论结局如果,输家都是女人。一场注定输掉的游戏,女人却前仆后继,从未停息。
若非打电话问清楚了路线,不然彭惠琴绝对没有想过,在A市一条很清幽的小街深处能有这样一家咖啡厅,一间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平房装修而成,外表破落,仅用圆木对外墙进行了简单的修饰。彭惠琴停了车,走了进去。
玻璃门一推开,霉味夹杂着廉价的熏香味扑了过来,彭惠琴忍不住皱了皱眉头。不远处沙发上站起来了一个人,冲着彭惠琴招了招手,彭惠琴看了一眼,走了过去。
“对不住啊,彭太太,这个地方是有点儿简陋,不过所处的地方不打眼,又清幽,很适合我们这行谈生意。”陈麻子眯着眼说。三十多岁的他,曾经扛过抢,退伍后当过保安,读的书少,口才却很好,有一次脑袋开了窍,干起了私家侦探。他人脉广态度好,没干几年就在A市出了名,游弋于A市阔太太之间,赚的是盆满钵满。
彭惠琴坐下,脸上一丝轻蔑,面对着陈麻子的热情,冷冰冰谈起了正事:“听说你这行干了很久,很出色?”
“那是当然!”陈麻子一脸得意,唾沫星子飞溅:“你放心了,你提要求我查必究,究必果。我是正规的咨询公司,工商局有注册的,岂能是那些骗钱的小公司,钱收了,不会找个理由就不查了的。”
“那就好。”彭惠琴答,“你放心地查,钱的事好说。但是我需要的是明确的结果,别给我个含糊的答案。”
“这您就放心了。”陈麻子有些得意,滔滔不绝地说:“我是专业的,出轨这事,没查上千起也有好几百起了,只需要两件东西,手机号码和银行卡号。一个通信一个经济,两条线一查一个准。”
彭惠琴听着,觉得从陈麻子嘴里说出“出轨”两字刺耳得很,忍不住又皱了皱眉。
陈麻子干这行多年,察言观色的能力卓越,一看彭惠琴的表情,赶忙说:“身正不怕影子斜,好男人无论怎么查也查不出问题的。”
彭惠琴听了,点了点头,从包里拿出了一叠人民币推到了陈麻子的面前:“这是定金。”
陈麻子两眼发光,伸手就将钱拿了起来,大拇指在嘴唇上舔了一下,激动地数起来。
彭惠琴白了他一眼,不知怎的觉得有些恶心,于是想尽快结束这段对话,从包里掏了一个信封推了过去,说:“里面是他的手机号码和个人银行账号。”
陈麻子放下了手里的钱,拆开信封看了看,点了点头:“彭太太,这事包我身上了。”
“几时能够出结果?”彭惠琴问。
“最少半个月,最多不过一个月。”陈麻子回答。
彭惠琴听了,满意地点了点头。
今儿是周五,杨小三被赶出的第三天。一早春雨绵绵,离开了她心爱的蓝色床单,这几天杨小三睡得并不好,坐在座位上,双手的力量似乎还撑不起她那千斤重的脑袋。她耷拉着眼皮看着重叠的文件,明知道一堆的工作,却怎么也没力气去做。
几分钟后,身边的椅子动了动,又过了几分钟,椅子的轮子摩擦着地板转动着来到自己身边。杨小三不回头也知道是谁来了,高原回来,公司准了他两天病假,今儿终于上班了,偏偏遇着自己的坏心情,一句话也不想搭理,于是不等他说话,就说:“有事一旁自己做,不知道自己查百度。没事就一边凉快着,别在我身边堵炮眼,姐心情不好。”
“老大,怎么了?”柳青松不知深浅,奢想着能哄杨小三开心,于是故意问:“两天不见,去哪家美容院瘦身了,效果这么好,赶明儿也说给我听,我介绍给我表姐。”
“你一男人三八个啥,若是旁人知道了我是这般瘦身法,又有……”说到动情处,杨小三一下回神了,停了声,转过了头看着柳青松:“你两天没上班了,一堆事全给我了,你说我能不瘦下来么?”
说完,杨小三才注意到了,柳青松像换了一个人般。金黄色的中长发剪成了平头,染回来了原本的黑色,平日里一直穿着休闲运动服上班的他,竟换成一件深红色的休闲西服。这么一穿,人精神了不少,本来一个地痞流氓变成了一社会精英。
“你改性了?”杨小三问。
柳青松一听,有些得意,凑了上来,问:“怎样,喜欢么?”
“像!”杨小三答了一句转过了头。
“像什么?”柳青松来了劲,声音激动。
“会所的牛郎。”杨小三说完也不笑,转而说:“瞎起劲个啥,做事。”
柳青松一愣,成了石膏像。倒是路过的刘海燕听见,笑出了声:“你们俩上辈子定是对冤家,一个虐待狂,一个受虐狂。柳青松,她这么说,你也好歹给点正常反应啊。”
柳青松听了笑了笑,答了句八竿子打不着的话:“挺好。”
话音一落,刘海燕夸张地打了个寒战。
杨小三起了身,走出了办公室。走廊的尽头是经理的办公室,办公室的一边有一个小露台,半圆形的落地玻璃,能够看见窗外川流不息的高架桥。杨小三站在窗边,头靠在玻璃上,对着玻璃哈了一口气,在白色的蒸汽上画了个笑脸。
同样的位置,高了三十层,周友辉办公室的一角,也是个半圆形的落地玻璃窗,以前曾经放着一个雕琢精致的奔马,周友辉闲碍事让人搬走,闲暇的时候,他喜欢站在这突出的一角,一边抽烟一边看看A市远处的群山。造物弄人,即便能够站在同一点,却一个在上,一个在下,一个人看着远处,一个人看着脚下,整整相距三十层。就像杨小三跟周友辉一般,茫茫人海,不断总能相见,却整整相差了十八年光阴。
脚步声在杨小三的身后停下,温文尔雅的声音问:“在想什么?”
杨小三转过了头,是周伟志,五官的轮廓有着他的影子,于是笑了笑,答:“没什么,好些事多想无益,所以就找个清静的地方静一静。你不会因此扣我奖金吧。”
周伟志听了,笑了笑,摇了摇头问:“房子找到了没?”
杨小三答:“本打算不想的,偏偏你又提了。还没找到,明天周末打算花点时间再找找碰下运气。”
“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周伟志问。
“得。”杨小三答,“您一海龟,中国的地盘都没有踩热乎。”
说完,杨小三正打算走,周伟志叫住了她,杨小三回头,见他犹犹豫豫,嘴里的话憋着说不出口,于是说:“一大男人,有屁不放,你想憋着就找一安静的地方自己憋着,我今儿心情不好,径直右转第一个门,里面的女人想听你说话的,一招呼就能一打。”
“我想问你,你刚离了婚,啥打算?”周伟志问出了口。
杨小三一听,一愣,问:“嫁你,收不收?”
周伟志一听,也愣了。
几秒钟后,杨小三不等周伟志答话,说:“如果你要问我什么事情,就请直接问。如果你要想学着别人绕一大圈来问我,请你先学学技术。你这个弯绕的,跑题了八百里远。”
周伟志一脸愕然:“你明白我的意思?”
“似懂非懂。”杨小三答得干脆。
“那你要怎么回答我?”周伟志问。
“我从不买彩票。我觉得世界上除了爱情外,没有百分百结果的事情我都不会去做。自从我离婚后,我就相信,将来爱情我也会这么去面对。所以,当你心中没有百分之百肯定的问题,就不要轻易问出口。”杨小三答。
“你真是个聪明的女人。”周伟志笑了笑。
“我可以走了吧。”杨小三问,说着也不等周伟志答话,径直走了。
入四月后,A市的天气一天天热了起来,八百块廉价租来的单间是个临近拆迁区的老房子。在A市现在已经鲜有这种青瓦的平房了,天一热,三十多平方米的空间跟个蒸笼似的。杨小三坐在屋子里,虽然有一台电风扇卖力吹着,身上的暑热却一点没有消掉。她低头把玩着手里的水晶泰迪熊,想的是当年熬夜几个星期编了一对泰迪熊,自己跟丁聪一人一只,它是个很好的证明,但这个男人已经彻彻底底走出了自己的世界。
此时杨小三心里想着的是那日雪山的车内,周友辉轻轻拉着自己的指尖,将泰迪熊放在自己手心的细节。眨眼那黑暗中淡淡的一吻,清晰浮现在了脑海,整个身体一热,竟有些微微发抖,它真的是个很好的证明,一个新的男人已经悄悄地进入了内心。
于是,杨小三拿起了剪刀,手起刀落,线断了,各色的水晶珠子落了一地。
桌上的手机屏幕亮了,杨小三放下了剪刀,低头看了看,深吸了口气:“哥,啥事啊?”
杨东没好气地答:“还知道叫哥啊,我都以为你忘记了你还有个大哥了。这多久了,没一个电话的。”
“平日里工作忙。”杨小三答,“回到家又老忘事。前日子出差了几天,才刚回来没几天。”
“你啊。”杨东叹了一声,“还有一个星期就到清明了,别忘了回来。让丁聪把你们那车也开回来,去公墓的时候,两部车坐着也宽松些。”
杨小三听着点了点头:“知道了,大哥。”
挂了电话,杨小三精疲力竭地趴在了桌上。
清明那天,一大早下起了蒙蒙细雨,天色黑压压如冬日的傍晚。杨小三将车开进了母亲的小区。停了车,拿了包,迎着雨丝,也不打伞也不奔跑,慢慢向母亲的单元走去。没走几步,头顶一暗,雨丝没了,抬眼一看,一把黑色的雨伞,伞下,杨南右手撑着雨伞,低头仔细看着她。
“二哥。”杨小三勉强笑了笑说。
“才一个多月没见,怎么瘦了这么多?”杨南一脸的心疼,“有事别自己一个人扛,心里什么不痛快了,跟哥讲讲。”
“没事,只是最近工作上的事很多。”杨小三拉着杨南往前走,“走吧,进去了,大哥怕是等急了。”
“离婚的事,你还打算瞒着妈跟哥么?”杨南并没有挪动脚步,站在杨小三面前,一脸严肃地看着她:“这事既然没有回旋的余地了,就早些说吧,这种事瞒不了多久。”
杨小三叹了一声:“走一步是一步了。今儿先陪妈去看爸,事完了再说。”
杨南听了摇了摇头,撑着伞跟着杨小三身后,走入了楼梯。
即便下着雨,上山的人依旧络绎不绝,这是冷清的多宝寺公墓一年中唯一热闹的时候,焚烧纸钱的烟雾融入淡淡的雨雾中,此时在杨小三的眼里,多了一种肃穆的悲凉,大哥大嫂扶着年迈的母亲走在前面,杨南撑着伞与杨小三并肩走在最后。到了半山腰,卓兰照旧会唠叨一会儿,杨小三站在不远处,一动不动地看着墓碑上被风雨侵蚀得一年比一年模糊的父亲的照片。
“在想什么?”杨南突然问。
杨小三摇了摇头。
“你骗不了哥的。”杨南答,“这是要自己调节,既然你这么利落地做了决定,就应该利落地放下,拖久了,感冒也变癌症了,你让哥怎么帮你?”
杨小三听了笑了笑,答:“哥,谢了。”
杨南听了竟没有笑,一本正经地问了一句八竿子打不着的话:“今后若是二哥出了事,你这个做妹妹的也得帮二哥撑着,不然二哥白疼你了。”
杨小三听了问:“二哥,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杨南淡淡地笑了笑,笑容中隐约能够看到些愁思,他将手里的雨伞递给了杨小三,自己掏了包烟点上,深吸了一口,转过身看着远处的群山说:“以后到了不得不说的时候自然会说,倒是你的事,什么时候跟大哥说?”
杨小三听了摇了摇头:“不知道,说不说都没有多大的意思了。”
杨南听着摇了摇头,用宠溺的口气说:“你啊,还是我跟大哥去说吧。”
说完,他深吸了一口,抽完了手里的烟,烟屁股丢了路边的草丛,被冲入雨雾。不远处,杨东和嫂子站在台阶上,正低头逗他们的儿子。
杨南走了过去,在杨东耳边轻轻说了两句。杨东一脸怒色地朝着杨小三的方向看了看,拉起了杨南的手走到了一边,两人站在雨雾中聊了许久。杨东最疼自己的小妹,所有的疼爱变成了严厉,而杨小三也最怕大哥,所有的怕换成了对他的敬重。她低着头站在雨中,替一门心思烧纸钱的母亲撑着雨伞。
半个小时后,卓兰站起了身,见杨东跟杨南已淋了个透,皱了皱眉说:“我让你们俩来山上淋雨来的么?一年就来一次,也不过来跟你爸说几句。”
“妈,我们说的话,都被您老人说完了。”杨南眯着眼,装着轻松地回答。而杨东却一反常态,一句不吭,脸色阴沉地看着杨小三。
杨小三一迎接杨东的眼神,虽有着平日里看破红尘、无欲则刚的魄力,却偏偏在大哥的面前矮了几分,赶忙低着头不再敢看他。
“走吧,”卓兰说,“下山吧。你们俩赶紧回去换件衣服,别感冒了。”
于是杨小三扶着母亲,一行人下了多宝寺公墓。
此时山顶的另一面,一排排墓碑之中,一人撑着雨伞蹲在墓碑前,手里的纸钱已经烧掉了一半,墓碑前插上去的香烛已经被雨水浇灭了:“妈,又是一年没有来见您了,爸爸还是不愿意来见你。您不要怪他,爸爸心里怎么想,儿子清楚。儿子如今已经不怪他了,所以妈妈您也一定不会怪他了。”
说完,柳青松深吸了口气,从手里扯了几张纸丢进了火苗子里。
“妈,告诉您一个好消息,儿子有了心上人了。若这番没有她,说不定儿子已经陪您了。她是儿子的上司,刚离了婚,但儿子不在意,儿子喜欢她,您一定也会喜欢她对么?她很像您,若是您在的话,你们俩一定会很谈得来,她也想您当年一般,常常骂儿子,却心底里疼爱儿子。记得当年,儿子年少不懂事,总觉得您对儿子严厉,当您去了,儿子才真正知道您每一次的骂都是为了儿子啊。儿子错过第一次,不想错过第二次。”
一阵山风吹来,夹着雨丝拍打在柳青松的脸上,纸钱燃烧的灰烬旋飞起来,柳青松默默地看了好一会儿,笑了笑,说:“妈,下一次儿子一定带她来见您。儿子会努力的,您也一定会祝福我,对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