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湖大饭店是河内数一数二的豪华饭店,既有越南民族特色,又很有些法式风格。进出这座大饭店的不是中东巨富、西洋大亨,就是越南显贵。
中午,一辆接一辆的小轿车,披着金灿灿的阳光,陆陆续续地驶进了剑湖大饭店,站在盘龙金柱前的红衣侍者赶紧下阶相迎。首先来到的是一辆“林肯”牌高级小轿车,下来的是汪精卫、陈璧君夫妇。
汪精卫今天穿一套雪白笔挺的西服,有些苍白的脸上挂着一丝微笑。按照习惯,下车后,他摘下戴在头上的一顶白色盔式礼帽,向四处看了看。乳白色的主建筑楼下花木茂盛,雀鸟啁啾。几步之外有个喷水池,池中有座假山。假山上有个长着两只翅膀的可爱的小天使。无数的水柱从小天使的翅膀里喷涌而出,冲向半空,带给人一种凉爽的舒适感。这天,汪精卫夫妇包了这座主楼。陈璧君也是第一次来,她打量着映入眼帘中的一切。阳光过于强烈,虽然置身在阳光晒不到的巴亭式廊檐下,她仍抬手遮挡阳光。她无名指上的大克拉南非钻戒和颈项上的一串翡翠珍珠项琏,在阳光下格外耀眼。陈璧君虽然从小生长在有钱的南洋华人家庭,但并不讲究穿戴,今天她显然是着意打扮的:身着金线走边黑色缎面旗袍,脚蹬一双奶黄色高跟皮鞋。很明显,她并不擅长此道,她身材本来就不高,又发福了。这样一穿,显得越发矮胖,种种缺点暴露无遗。
风度翩翩的汪精卫显然对夫人的安排很满意,他微笑着,侧过头恭维陈璧君:“夫人真是会办事,有眼力。这饭店确实是第一流的。”陈璧君也笑了,得到丈夫的称赞,她很高兴。
这会儿,一辆辆小轿车鱼贯而来。
“客人们来了。”汪精卫说着把手伸给夫人,“我们进去吧。”夫妇手挽手进了大门,去往宴会厅。
具有中式色彩的宴会厅里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地上铺着大红地毯,处处溢满了欢快的广东音乐。身穿大红绸缎旗袍的服务小姐们,手端托盘,身姿袅娜地在30余张排列有序的大圆桌间穿梭往来,摆设杯筷,作着宴会正式开始前的最后准备。圆桌上都铺着雪白的桌布,摆着鲜花。来的都是达官贵人,汪精卫夫妇站在宴会厅前,向来宾一一握手点头微笑。该来的客人都来了,细心的记者发现,座中独缺在邀之列的中华民国驻河内总领事许念曾。
汪文惺和何文杰的婚礼完全是西化的,程序很简单。客人到齐后,一对脸上带着甜甜微笑的新人,手拉着手走了出来,在来宾们面前挥手致意;像是一对男女演员从后台走到了前台。两个粉妆玉琢的花童,跑上前去,向一对新人献上鲜花。场上响起了一阵热烈的掌声,一阵镁光灯闪烁,记者们在忙着拍照。
站在来宾们面前的汪文惺是汪精卫夫妇的长女,刚在国外一所教会大学毕业。她长得不算漂亮,有一张同母亲陈璧君很相似的椭圆形的脸,皮肤也不算白净。不过身材和风度都很好,这方面酷似其父。她个子高高的,四肢修长匀称。嘴唇很好看,下巴不太尖也不太圆,一头烫成波浪形的丰茂黑发,松松地垂到颈上,显得活力十足。她的眼睛不大,但很黑很亮,穿一件淡黄色暗花旗袍,开叉高,走路时,不时闪露出丰腴修长的大腿,和那又高又硬、封着颈子撑着下颏的衣领形成明显的对照。她身上不着一点首饰,显出一派大家气。
汪文惺的夫婿何文杰是她的大学同学,身材瘦高,五官清晰,穿一身笔挺的咖啡色西服,雪白的衬衣,打一根桃红领带。汪文惺、何文杰两人,一个用中文一个用带牛津腔的流利英文,向来宾们发表了简短的欢迎词。待来宾代表致词完毕后,婚礼仪式也就宣布完毕。仆役们鱼贯而入开始给各桌上菜。菜是中式法式越式混杂,很是精美丰盛。
觥筹交错间,来了一位不速之客:中年人,西装革履,仪表不凡,神情干练,从一张张圆桌间绕过来,径直走向汪精卫。
那是谁?莫不是自己喝醉了?汪精卫好生惊讶,他看清楚了,笑吟吟地向自己走来的,正是重庆蒋介石手下大员谷正鼎!
“夫人,你看,那向我们走来的是不是谷正鼎?”汪精卫用手轻轻碰了碰坐在身边的陈璧君。胃口向来很好的她,正在津津有味地吃一条夹到盘子里的红河鱼。
“啊!”陈璧君抬起头来,看见来人果真是谷正鼎。
“小谷!”陈璧君高声招呼道,“你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快坐。”他们身边正好有一个空位,她示意谷正鼎坐在身边。
谷正鼎尽量不引人注意地在他们身边坐了下来,小声说:“在报纸上看到汪先生大女公子结婚之喜,蒋先生特派我赶来河内道喜。”汪精卫注意到,谷正鼎说这些话时,那双细长的眼睛里充满内容。
谷氏三兄弟可是鼎鼎有名的人物。他们是贵州人。老大谷正伦原是贵州军阀,后来跟了蒋介石,抗战前任首都南京警备总司令兼中央宪兵司令。十年反共中,双手沾满了共产.党人的鲜血,深受蒋介石器重。
谷正鼎是老三,他和二哥谷正纲原先都是汪精卫营垒中人,是改组派重要成员。1935年,蒋、汪合作期间,蒋介石通过老大谷正伦,将老二老三都“挖”了过去。谷正鼎在汪精卫作行政院长时,很受汪精卫器重,当过铁道部部长顾孟余的下属——铁道部总务司长。
情知他这个时候找来,必有重庆的重要使命,汪精卫向陈璧君使了个眼色,二人离座,同谷正鼎去隔壁小客厅谈话。
“蒋先生要我代表他专程来河内,向你们——汪先生、汪夫人致意。”一坐下,谷正鼎当即表明来意,并开门见山地说,“蒋先生的意思是,若汪先生对国是有不同见解,若要在报刊上发表文章,或是直接向他发电表示意见,蒋先生任何时候都表示欢迎。如果汪先生夫妇需要赴法国等地疗养,经费由中央财政部负责供给。这里,我代表蒋先生先向汪先生送上50万元,请笑纳。”谷正鼎说时,将一张可以在河内提取的巨额支票和两张去法国的官方护照放在汪氏夫妇面前。看陈璧君拿起护照、支票细看,谷正鼎又补充说,“如果汪先生同意去法国,以后你们所需经费当由财政部随时筹寄。蒋先生还说,希望汪先生不要去南京、上海另组中央政府,以免为日本人利用,造成严重后果!”谷正鼎说到这里戛然而止,同时仔细地打量汪精卫的神情。
汪精卫脸色铁青,看着谷正鼎问:“你的话说完了?”
“说完了。”
“那你可以走了。”汪精卫说,“你回去对蒋先生说,我汪兆铭所做的一切,不是为了我自己,完全是为了国家民族的利益。因而,他的种种好意、劝告甚至是警告,兆铭断断不能接受。你代表蒋先生送来的厚礼,我们拒收,请你带回去!”说完,带着陈璧君站起身来,也不管谷正鼎神情如何尴尬,愤然拂袖而去。
重庆上清寺委员长官邸。
晨九时,时年42岁的军统局局长戴笠准时出现在蒋介石书房门前。透过挂在门楣上那副精致的富有四川特色的竹帘望进去,身着蓝袍黑马褂的委员长背对着门,身姿笔挺地站在窗前沉思。宽大锃亮的书桌上,委员长百读不厌的线装书曾文正公全集翻开着。正面墙壁上有幅委员长手书的横匾“寓理帅气”,字如其人,瘦而硬。另外一面墙壁上挂的是一幅裱过的张静江书法,是被蒋介石视为座右铭的孟子里的一段话:“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张静江和戴笠一样,都是委员长的老乡。张静江不仅极善理财,而且极有政治头脑,先后同孙中山、蒋介石过从甚密且对他们财政支持颇多,1914年,张静江应孙中山之邀,去广州作过国民政府财政部部长。
1926年,时任北伐军总司令的蒋介石,面对国共联合的武汉革命政府的挑战,因为资历浅、威望低、号召力不够,而一筹莫展。正当此时,一个秋雨濛濛的黄昏,一乘装饰豪华的马车翩然来到总司令部门前。从车上下来的就是骨瘦如柴,一只腿行走不便,但点子极多、手中又有钱的张静江。蒋介石闻讯大喜,赶紧迎出门来。结果,张静江帮助蒋介石转危为安,度过难关,从此,两人关系更进一层。
凝神屏息站在门外的军统局局长戴笠心中清楚,委员长之所以过了时间还不理他,显然是发脾气。蒋介石有个特点,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总爱在他喜爱的下属面前发作;在不喜欢或是心中有过节的人面前,反而会假装热情。
佩少将军衔的戴笠,今天没有着军装,而是穿一套藏青呢中山服,不明就里的人还以为他是委员长的侍卫官——委员长的侍卫官们一律身着藏青呢中山服,军衔大都是少校。
屋内,虽然委员长还是没有调过身来,但戴笠始终在门前站得端端正正,保持着一个职业军人在长官面前应有的姿势。作为委员长的学生,戴笠在黄埔军校毕业后,曾做过一段时间的校长副官。因为身上有种与生俱来的特务才干,校长让他单独组织了一个谍报科。戴笠完全是白手起家,条件相当艰苦,在南京鸡鹅巷“开业”时,人没有几个,枪没有几支,在好友胡宗南等人的支持下,谍报科很快就取得了不凡的成绩,引起委员长极大的重视,并很快成了直接为委员长服务,直接受委员长指挥的军统局。戴笠功勋卓著,但委员长只是在军统局成立时封过他一个少将,对他说话时还时常叫他“戴科长”。这一点,时常让戴笠心中暗暗抱怨,但又自傲,自己虽然只是一个少将,但若干中将、上将都不在眼里。俗话说:“宰相门人四品官”,他一个堂堂的军统局局长,又是委员长的心腹干将,权倾一时。现在,他的军统局已发展到十多万人,在世界各地都有下设的机构,人多势强,财政上也特别富裕。他同胡宗南、何应钦等军政大员抱成一团,其力量,在一定程度上甚至可以左右中央。不要说一般中央大员,就是陈诚这样的一品大员,平时也不得不让他三分。蒋介石重用的人需要有两个条件:一是浙江老乡,二是黄埔军校毕业生。这两个条件,戴笠都具备,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时局的演变,他的军统局越来越重要,深受委员长器重,这一点他心中有数。表面上,委员长几乎从来没有给过他好脸色。对这一点,他不仅不恼,反而沾沾自喜。委员长对他越打越骂,他心中越欢喜,因为这表明,委员长不把他当外人。
“是戴科长吗?”委员长背着身子发问了,声音有些低沉。
“是!”戴笠赶紧将胸脯一挺,脚上皮鞋一碰,“啪!”地一个立正。
“报告校长!”戴笠爱称蒋介石为校长。他私心认为,这样称呼可以唤起曾经创办黄埔军校并任黄埔军校校长的委员长对他——黄埔军校毕业生戴笠的一种特殊的回忆和感情。
委员长霍然转过身来,看着他,鹰眼闪亮,低喝一声:“进来!”
“是。”戴笠应声迈着军人的武步进了门,面向委员长仍然站得端端正正。校长不让他坐,他不敢坐,就是校长让他坐,他也不敢贸然坐。
“戴雨农(戴笠字雨农)!”蒋介石看着他,忽然发怒,“你活得不错,你这个军统局长当得不错,嗯!”
戴笠一时摸不清这话的来由,不敢回话,只是挺了挺胸脯,做出一副只要委员长吩咐,我戴雨农随时赴汤蹈火的姿态。
“唔!”蒋介石背着手在地上气呼呼地转圈子,“日本人,现在又加上一个逃到了河内去的汪精卫!你是要看着他们联手组成另一个‘中央政府’,危害党国是不是?”
“不是!”戴笠又将头一昂,胸一挺,喊操似地大声回答。这会儿,他才明白委员长找他来,并大发脾气的缘由。
“对汪兆铭,我蒋某人已经是仁至义尽,他却是要对抗到底。对这样的人,我只好格杀勿论。嗯!?”蒋介石说到这里,猛地停下来看着戴笠,眼神冷酷如冰、锋利如刀。
“是。”戴笠反应很快,赶紧立正领命,“我立即派骨干去河内,务必近期内诛除汪精卫等人!尽快为校长摘除党国身上长出的毒瘤,请校长放心!”
蒋介石将手一挥,示意谈话就此结束,以训代命,前后不到五分钟。
“是。”戴笠给委员长敬了礼后,唯唯诺诺退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