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本是冒险家的乐园，极为繁华，然而沦陷后，却是一落千丈，百业萧条，唯有凭临黄埔江的越界路反而呈现出一种畸形的繁荣。这里，楼台林立，从早到晚，长达一两里路的长街两边的赌场生意格外红火。特别是到了晚上，霓虹灯闪烁时，赌场就进入了一天中的高潮，一阵阵吆五喝六声传出；总有输光当尽的赌徒，借着夜幕跳了黄埔江……

夏夜的风，像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抚拂着越界路。晚八时，令人闻之色变的“７６”号警卫大队队长吴世宝准备驱车进入越界路。因人头涌动，车进了街口后不得不放慢了车速。

“老祝！”在红红绿绿的霓虹灯光映照下，吴世宝拧着眉头，对坐在身边穿一身黑色拷绸衣裤的黑大汉征询似地问，“我们是先到丽都？”

“是。”被吴世宝叫“老祝”的，用狗一般的眼光看了看主子的脸色，乘机火上加油，“丽都舞厅老板高鑫宝倚老卖老，连你放的话都敢不听。他每晚银钱进得哗哗响，却不肯向我们交纳保护费，身上的毛都不肯让我们拔一根。我们找他理论，他却大模大样地说：‘要钱？让阿宝（吴世宝）亲自来要！’他仗着他曾是你的师傅……”

老祝正说着却不说了。吴世宝发现老祝眼光不对，循着他的眼光看去，这才注意到，老祝正绿眉绿眼地在看一个女人——一个体态丰满、打扮入时的少妇正在过街。闪烁的灯光勾勒下，身穿苹果绿旗袍的她，随着脚下高跟鞋一款一款地走动，细腰丰臀，很是袅娜，特别是高高的胸部一上一下地抖动，非常性感。老祝大张着嘴，瞪大眼睛，狼似地盯着过街的少妇，恨不得将人家一口吞下肚去。

“没有出息的东西，把眼睛都看得出血了！”吴世宝一声吆喝，老祝这才急忙调过头来，再也不敢东张西望了。窗外掠过的一闪一闪的红绿灯光在大块头吴世宝那张紫酱色的脸上游移。吴世宝浓浓的扫帚眉、张飞眼，看上去比平素更为吓人。这时，前边人少了些，汽车的速度也快了些。夜色中鳞次栉比的赌台和由霓虹灯勾勒出的“现钱交易，银牌色宝”等等职业化的标牌，一一闪过。然而，在阴暗偏僻处，好些垃圾堆得小山一般高。每家赌台前，清一色站着身穿黑色纺云衫“抱台脚”的保镖。阶沿下，则是拉胡琴卖唱的瞎子，铜锣敲得当当响的耍猴卖艺人，还有吞刀吐火的、卖儿卖女的……光怪陆离，不一而足。越界路，是一处天堂，也是一座地狱，更是吴世宝和他的主子日本人的一座聚宝盆。

赌台开业，业主必须先花钱到日本宪兵队队长佐佐木那里领取执照。接下来，还须办理“管理”、“治安”诸多手续——这些就是“７６”号的事了，这笔钱也就归“７６”号主子李士群了。越界路上若干的赌台也就成了李士群和吴世宝的钱柜。新近“荣任”中央统计部部长的李士群为显示自己的尊贵，不屑再同越界路上的赌台主们打交道，放权让心腹大将吴世宝办，这就正中吴世宝下怀。他刮起钱来，比起日本人，李士群有过之而无不及。吴世宝新近规定，凡赌台业主在日本人那里领取执照后，还得去他家“登记”——其实是去交一笔“孝敬钱”。吴世宝每日能收多少“孝敬钱”是个秘密，但看他出手的大方就可估算个大概。

“７６”号养有特务三、四百人，经费都是从汪记“国库”中拨发的。然而，这些人还可以从他吴世宝手中拿到每月数目不等的奖金——称为“劈霸”。众所周知，马啸天之类处长级干部，每月可以拿到五、六百元“劈霸”，其他职务小些的特务则是三、四百元不等，最低的两百元。这样一来，吴世宝手中的这笔钱，又成了他招降纳叛的有力武器。吴世宝每月究竟孝敬李士群多少钱，孝敬“７６”号的太上皇晴气中佐、佐佐木、甚至影佐多少钱，就没有人知道了，当然，也没有人敢问。

吴士宝上任还不到一年，已大发横财，在达客贵人居住的愚园路高级住宅区购置地皮，盖了一幢占地广宏、造型考究的花园洋房。在寸土寸金的上海，此举可谓是大手笔。然而，吴世宝还嫌不足，又将附近一家工厂据为己有，改为舞厅。这家舞厅不对外营业，纯粹用以自娱。他家保镖、仆从如云，名厨中西兼备，日日酒宴欢饮，夜夜笙歌漫舞，花钱如流水，俨然成了上海第一阔佬。他出行乘高级防弹轿车，前后都有武装摩托车队开道保护……由于闹得也太过了些，最近连汪记中央政府的太上皇影佐都出来对李士群打招呼，说：“吴世宝的威风阔气，连我们的师团长都莫及！”

时间一长，吴世宝连李士群的话都爱听不听的了。真是“子系中山狼，得志更猖狂”。渐渐，李士群开始对吴世宝有了不满：“吴大块头人是能干，但这样下去，怕是要栽筋斗的！”并举例说，“那次我派人造定时炸弹去炸中央银行。周佛海赏了我三万元，算是他最大方的一次。我把这笔钱分别赏给了兄弟们。可是，吴大块头对这笔钱根本不看在眼里。他派人把造炸弹的专家找去。拍了一万块钱在专家手里，说：‘这钱你拿去作零花！’这么大一笔钱，把个专家惊得目瞪口呆。吴大块头却说：‘没啥，你以后多往我家跑跑就行了’，这不是从我手中挖人，显他能吗？”

“还不止于此。吴大块头整钱不择手段。有次，他盯上了有钱的‘协祥’大老板。他派人给人家送信去，威胁人家出１００万大洋消灾。人家不理他，他就叫手下的一个化学家做出一只香烟罐头大小的定时炸弹送去。将‘协祥’大老板吓破了胆，赶紧把１００万元乖乖送了去。钱到手，大块头把化学家叫来，很大气地拍了一万元在人家手中，说：‘侬做的东西，邪有噱头，这一万元，侬先拿去用，以后我随要有你随做’……这样下去，非出大乱子不可，我这份家当也非给他折腾光不可！”

然而，李士群这些带有警策意味的话，吴世宝哪里听得进去？他现在一门心思想的是如何收拾昔日师傅高鑫宝。

汽车停在了丽都舞厅门前。

吴世宝带着老祝下了车，气势汹汹上了楼。坐在二楼拐角处收银柜台后的帐房见二位“阎王”来了，不敢怠慢，赶紧起身迎接，满堆笑道：“啊，是吴大爷来了？快请，吴大爷是跳舞，还是——”

“我找你们高老板！”吴世宝不理不睬，一张脸绞得出黑水，态度很横。

“请！”帐房赶紧猫腰比手，前头带路。到了二楼客厅前，帐房碎步趋前用手挑起门帘，将两位“阎王”迎了进去，看二人坐在沙发上，吆喝下人给上茶水点心瓜子，态度殷勤，一面派人去给老板报信。

“世宝，你来了？”门帘一掀，丽都舞厅老板高鑫宝轻步来了。此人干瘦，五十多岁，穿一洒金缎面长袍，尖嘴唇上蓄有几根虾猫胡子。进来后，他将戴在头上的一顶博士帽揭在手上，用一双细长的小眼睛斜睨了一下吴世宝——当年哭着闹着要当自己的徒弟、上海滩上的烂滚龙，现今不可一世的“７６”号警卫大队长吴世宝。

吴世宝没有说话，用凌厉的眼神放肆地打量着这个敢于同自己叫板的高鑫宝。

已经有些年没有见到高鑫宝了。岁月似乎并没有在这个干瘦老头身上留下多少烙痕。仔细看，他似乎老了点，但腰杆始终像上了弹簧似地挺得笔直。瘦骨嶙峋的身上散发着一种足以慑服对手的强横。寡骨脸上一副淡淡的眉毛微蹙，往里窝的眼睛，目光闪射——就是这个干瘦小老头高鑫宝，在上海滩可谓树大根深。他是杜月笙手下小八股党骨干份子，以贩运烟土起家。在高鑫宝看来，他的丽都舞厅在租界里，吴世宝如果要耍橫，固然有所顾及。然而，凭他在上海滩上盘根错节的关系，吴世宝也不敢将他怎样的！

“高老板！”吴世宝说话了，“你这个舞厅兼赌厅生意红火。看在过去的面子上，即使不交‘娱乐费’、‘孝敬费’倒也罢了。但在弟兄们面前总该意思意思吧，怎么我听老祝说，你根本就不买我们的帐？这样，我这个大队长在弟兄们面前就不好说话了！”

“说到钱就不亲热了！”高鑫宝大大咧咧地坐在吴世宝对面，跷起二郞腿，从茶几上提起一把宜兴紫色小茶壶，仰起头来，吮着弯弯茶嘴往口里灌茶。咕咕几口后，也不看吴世宝，以教训的口吻说，“侬当大队长也该识得几个字了，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你的兄弟怎么啥钱都想吃？”

“你这是什么意思？”吴世宝被激怒了，他那张洒满寒霜的紫酱色大脸上，神情凌厉的张飞眼看着因为仗着有杜月笙当后台，流氓气十足的丽都舞厅老板高鑫宝，大声喝道，“老东西，给你脸你不要脸！识相些！再敢这样满嘴喷屎，我就对你不客气！”

两人大声吵嚷起来。好些人围上来看稀奇。高鑫宝看来了这么多听众竟来了劲，霍地站起来，用手指着吴世宝的鼻子教训：“侬要讲良心！侬当初打滥仗当小瘪三时，我管侬吃管侬喝，连侬的又漂亮又丰满的婆娘都是我给你找的。当时侬咋说？‘师傅，我吴世宝以后就是当牛作马都要报答你。’现在，侬为了几个钱，一根眉毛就把眼睛挡住了？”周围的人哗地一声大笑起来。

吴世宝恼羞成怒，“唰！”地一下从身上拨出手枪，上前一步，用枪管顶在高鑫宝头上，咬牙切齿地说：“侬等着，看老子咋治侬！”说完，带着老祝，在人们的轰笑声中气呼呼地下楼去了。

两天后的晚上，高鑫宝被吴世宝暗杀在一品香饭店门前……

李士群派人把吴世宝叫了去，不是为了吴世宝杀高鑫宝的事。在上海滩，堂堂的“７６”号警卫大队长杀个高鑫宝，简是是小菜一碟。

“世宝！”李士群见了吴世宝，没有让座，用指头下意识地在锃亮硕大的办公桌上敲着，歪着头，用不满的眼光看着这个长了反骨的警卫大队长，用探究的语气问，“方液仙这个人你是熟悉的吧？”

猛然被叫到这里来，又猛然听到李士群这样问，大块头警卫大队长有些发懵，不过很快就明白了其中的原委。身穿米黄色西装、典型中年知识份子形象的方液仙恍然就站在眼前。方液仙，浙江宁波人，中国著名的化学家，时任中国化学工业社经理，经营三星蚊香和三星牙膏发了大财。

“是。”吴世宝点头如鸡啄米，“方液仙这个人我熟悉。”

“你看，这个人是不是该修理修理了？”这是李士群的一句黑话。修理可以理解为从一个人身上整钱，也可以理解为要命。吴世宝知道，同他一样，贪得无厌的李士群是想从这个人身上榨钱。一丝会意的笑，浮上了他长满了疱丁的宽盘大脸。

“部长说得对。”吴世宝说，“方液仙这只‘铁公鸡’是该修理修理了。”

李士群的青水脸上这才浮上一些暖意。“你准备如何下手？”他一边问，一边指了指对面的沙发，示意吴世宝坐下说。大块头警卫大队长退后一步坐了下来。

“报告部长，我想，最好是拉他一个绑票！”吴大块头对李士群一口一个部长，叫得李士群心中甜蜜蜜的。

“不好！”李士群断然摇了摇头，“绑票？这是土匪干的勾当！我们这样干，传出去多不好！”

“那么怎么办呢？”大块头警卫大队长一边用手搔头，一边苦笑着看着部长。这让李士群十分受用。他这就以居高临下的姿态对下属一句点醒：“你先放出风去——就说姓方的同重庆方面有关系，吓他一吓。他若知趣，那当然好。若是不知趣，我就下逮捕他的条子，明白了么？”李士群说到这里，将正抽着的一支三五牌香烟在烟缸里捺熄。

“还是部长高明，部下这就去执行！”吴世宝言犹未尽。他对李士群的心理是摸透了的，他当然知道，李士群刚才为什么见到他时气鼓气涨的。说时，站起身来，趋前一步，从身上变戏法似地摸出一块沉甸甸、做工考究、可作单独的艺术品欣赏的金牛很恭敬地放在李士群面前，正好有一股风从窗外吹进来，将桌上的纸吹了起来。吴世宝趁势将金牛压在纸上，谄媚地说，“部长每天要处理好多公文，我送这个金牛给部长镇纸。”

李士群的眼睛顿时亮了，高兴地拿起金牛在手上反复摩挲把玩——这金牛足有半斤重，造型生动，鼓起一身犍子肉，奋蹄牴角，向前冲去。见上司爱不释手，吴世宝知趣，轻步而退。

新加坡路是上海的一片高级住宅区。这里处花团锦簇，环境清幽，十分宜人。这天上午十时，有中国化学大王之称的方液仙家的两扇铁栅栏大门洞开，方液仙的私家车从中缓缓开出。

他的车子过一片林荫路，刚要转上大街。

“停车！”忽然，从旁边黑森森的一片树林后闪出一群身穿黑色衣裤的便衣，拦住了他的去路，个个持枪相向。为首的中年汉子又瘦又高，皮肤很黑，带一副凶相——他是吴世宝手下大将顾宝林。

方液仙的汽车停下了。方液仙的保镖从车前探出头来，吆喝一声：“你们是什么人，闪开！这可是方液仙先生的私家车！”

“我们等的就是方液仙！”顾宝林用手中的可尔提手枪顶了顶戴在头上的博士帽，露出半边脑袋上毛楂楂的头发，不知是喝多了酒，还是熬了夜，一双眼睛红扯扯的，像是神庙里的一尊凶神。与此同时，顾宝林的手下从四面八方围了上来。方液仙见状不好，要司机掉转车头逃跑。

“砰、砰！”两声枪响，顾宝林手中可尔提手枪一甩，不偏不倚，司机和保镖立毙，瘫倒在车窗上。与此同时，便衣特务们一涌而上，拉开车门，揪出方液仙，低声喝道：“乖乖跟我们上那辆车去！”

“快来人呀！土匪绑票！”方液仙看离家不远，竭力挣扎。

“砰！”地一声闷响，顾宝林有些慌张，手里的枪走了火，一股血从方液仙的肩上汩汩往下流，竭力挣扎的方液仙渐渐没有了力气，被顾宝林手下特务架了上旁边的车。“７６”号的两辆车，像是两只受惊的兔子，转瞬之间跑得没有了踪影。

受了枪伤的方液仙被绑架到了“７６”号。

阴深、恐怖的刑讯室里，４０来岁的方液仙软塌塌地坐在一把硬木椅上接受审讯。这会儿，他简直变了一个人，皮肤白白的脸变得腊黄，肩上的枪伤也没有绑扎好，刚换的一件白衬衣上竟又渗出一大片殷红的血。因为疼痛，一副长而黑的眉紧蹙，唯有那张瘦削蜡黄的脸上一双眼睛，黑亮黑亮，闪动着不屈的光芒，像是黑夜中出鞘的利剑，直端端刺向坐在审讯桌后的吴世宝。

“方先生，常言说得好，蚀财免灾。”吴大块头端坐椅上，将一双大脚跷在桌上，劝了方液仙两句将话挑明，“明说了，你叫家里人拿够我们要的钱，我们就放你回家去！”

“休想！”方液仙不知哪来的那么大的劲，怒不可遏地硬撑起身，用手指着吴世宝大骂：“你们是哪家的国民政府？你们是哪家的特工？专门鱼肉人民！你们分明是上海滩厚颜无耻、吃人不吐骨头的人渣！”

“呸！你嘴硬！”吴世宝勃然发作，“老子今天就要看看，是你的嘴硬，还是老子的手硬！”说时一脚踏翻了面前的桌子，捞脚挽手走上前来，气冲冲从旁边一位打手手中接过鞭子，高高抡起，向方液仙打去。

“啪啪啪！”吴世宝挥起鞭子朝方液仙一阵猛打，化工大王被打得皮开肉绽，昏死了过去；肩上草草绑扎的绷带被打断，一股股鲜血从伤口处往外涌……

“别打了，别打了，这是怎么回事？”一直躲在幕后的李士群走了出来，上前看了看昏死过去，鲜血直流的方液仙，悄声对吴世宝说，“不想这姓方的如此爱钱不要命？姓方的如果死在‘７６‘号，麻烦就大了，传出去也不好听。世宝，你得赶紧将他弄出去，采取些措施！”

吴世宝心领神会，指挥下属将方液仙趁夜弄出“７６”号，关在一间暗室，也不让医生救治。第三天，中国一代化工大王方液仙便溘然而去。

方液仙的太太在客厅里流泪。她是一个三十来岁模样美丽的少妇，一看就知道是出生大户人家知书识礼的女性，高高的身量，皮肤白白，丰满合度，打扮不俗。此时，身着一件开叉很高的素色丝质旗袍，眉眼俊俏的鹅蛋形脸上泪光莹莹的方太太坐在靠窗的一把软椅上，低着头，手中绞着一条手帕。她并不知道，丈夫已经去世，一边流泪一边想办法救丈夫。就在案发当天，她就向警察局报了案，她以为丈夫出门遇到了绑匪。可是，今天是第四天了，警察局根本不理。

她在等一个人。

“太太！”丫环阿莲隔帘报告，“李先生来了。”

“请李先生进来。”方太太说时站起身来，用手绢揩干净脸上的泪。李祖荣进屋来了。他是方液仙的浙江同乡，还沾点亲。虽是一个银行小职员，但人很活络，更因为他与“７６”号的魔头吴世宝之妻余爱珍有暧昧关系，万般无奈中，方太太找上了李祖荣。他穿了身高级咖啡色西装，脚上皮鞋擦得锃亮，雪白的衬衣，一根血红色的领带衬着一张苍白的脸、乱篷篷的头发和两道剑眉，一副标准的公子哥儿样。

“李先生，我托你办的事，有消息没有？”一见面，方太太就心急火燎地问。

李祖荣一屁股坐在沙发上，长长地叹了口气，端上早为他泡好的龙井茶，嘬了一口，也不看方太太，只是说：“有消息了。”接着，把他探听到的方液仙如何被绑架、打伤，目前的状况，以及要出来得花钱等，粗粗地说了一个大概。

“祖荣！”方太太明白了丈夫是被“７６”号绑架，又急又气，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央求李祖荣，“务必请你再去找吴太太疏通疏通，看他们要多少钱，你都替我答应下来，不怕倾家荡产，要紧的是赶紧将液仙救出来。祖荣你的辛劳，我们也会有所表示！”

听到这句话，李祖荣心花怒放，他当即站起来，说：“我去我去，我这就去，谁叫我们是亲戚呢！”

可是，迟了。当方太太蚀财免灾的话转弯抹角传到吴世宝耳中时，方液仙的遗体已经在万国殡仪馆烧了。方太太得知噩耗，悲痛得死去活来。吴世宝恶毒，方太太去取丈夫的骨灰他也不准。最终还是通过李祖荣走余爱珍的路子，才答应可以商量。

当夜，在大上海饭店的一间高级包房里，李祖荣同人高马大的余爱珍云雨之后，她坐在了化妆台前，一边对镜梳妆，一边对筋疲力尽、瘫在床上的小白脸李祖荣说：“要取方液仙的骨头灰？让他家拿１０万元来！”睡在床上的李祖荣没有说话，将一支三五牌香烟叨在嘴上，掏出打火机啪地一声打燃，狠吸一口，很惬意地眯起眼睛，透过眼前袅袅升腾的烟雾，打量起他的相好余爱珍。

高大丰满的余爱珍有些姿色。她的脸是长条形的，肤色红润。特别引人注目的是那双风流眼——黑黑细长的眉毛下，碗豆似的眼睛很黑很亮，温柔时很传情，发怒时很能镇人。她的身肢挺得笔直，一件藕荷色的绸缎旗袍紧紧箍在身上，将她那无比丰满起伏有致的线条勾勒得淋漓尽致。她是坐着的，旗袍开叉又高，肥白的大腿就像要蹦出来似的，性感极了。李祖荣看着，心里一热，光着身子从床上爬起来，从背后一把抱紧了她。

“银样蜡枪头！”余爱珍从镜子里看了看从身后抱着她的李祖荣，拍了拍他的手，笑了一下，意味很深地嘲笑了他一句。

“乖乖！”李祖荣抱着余爱珍丰腴的身子说，“你就动动恻隐之心嘛！你就不能对你老公说说，人都被他整死了，太太要回自己丈夫的骨灰，何必还非要１０万元不可？”

“啪！”余爱珍打了一下李祖荣箍在自己胸脯上的手，偏着头对着镜子往唇上抹口红，不以为然地说：“你替方家求什么情？说，你是不是又想打人家方太太的主意？我听说方家那小蹄子长得怪水灵的！”

“你想到哪里去了？”镜子中的小白脸噘起嘴，“我不过跟方家沾点亲带些故而已。”说着，将余爱珍抱得更紧了些，甜言蜜语地说，“我就爱你一个人。”这话余爱珍爱听，她投桃报李地将头靠在他肩上，弯过一只手去抱着他乱篷篷的头，轻轻拍打着说：“不是我要方家的钱，是吴世宝要。我也没有办法。他这人就是爱钱。方家那小蹄子愿出１０万元钱，也得我出面才行呢！”……

结果方太太出了１０万元，一个星期后，才通过李祖荣从万国殡仪馆取回了丈夫的骨灰。灵堂里香烟缕缕，正面壁上是一张丈夫的照片。黑框里的方液仙紧锁浓眉，似乎在叩问着什么担心着什么，又像在对着在上海滩上翩跹的魉魅魍魉冷眼相看……方太太对着丈夫的遗像，哭得死去活来。前来吊唁的亲朋好友，眼看中国一代化学大王惨死在“７６”号特务手中，无不黯然神伤，唏嘘落泪。

“７６”号警卫大队长吴世宝劫财害命，弄到中国化工大王方液仙头上，过后依然风平浪静。这一来，吴世宝越发胆大妄为。接下来，他又绑架了绸业银行董事卢允之、银行家许建屏。两家人分别交了１０万元才得以保释……

吴世宝简直红了眼，为了钱，他不择手段，甚至向自己人开刀。吴世宝将整个上海滩搅得恶浪翻卷，民怨沸腾。日本人对吴世宝不满了，出来打招呼。负责领导“７６”特务机构的“梅机关”晴气大佐，怒气冲冲找到李士群，向他传达“梅机关”机关长影佐的话：“吴世宝再这样闹下去，还得了吗？他的，罪该死拉死拉地！”

问题严重了！李士群怕连累到自己，赶紧找来吴大块头，声色俱厉地对他说：“我给你打了多少次招呼，要你适可而止，你总不听，阳奉阴违，这下好了，惹恼了日本人，你危险了！日本人的脾气你是知道的，我看你赶紧去青岛休养一段时间，避避风头吧！”

吴世宝原先以为，他打劫的钱财，李士群都有一份，不会有什么问题，天塌下来，有李士群顶着。现在看来，李士群也顶不住，他隐忍着心中的不快，确信事情千真万确后，才强咽下一口气，答应下来。不过，他并没有远去青岛，而是带着一天也离不开男人的老婆余爱珍到杭州避风去了。

吴世宝虽然去了杭州，却极尽招摇之能事。当他带着余爱珍下火车时，车站上站满了来迎接他的兄弟，都是杭州城里横睛鼓眼的地皮流氓，还扯起一幅红底白字的大幅标语：“热烈欢迎吴世宝大哥！”吴世宝看着他的兄弟们笑了起来，阔脸上的两道又粗又黑的扫帚眉拢在一起，像是爬满了一堆黑蚂蚁。

“好，够兄弟情谊！”吴世宝将大手一挥，像是一个得胜回朝的将军。在兄弟们的簇拥中，吴大块头夫妻上了轿车，一溜大车小车，首尾衔接，向城内呼啸而去。

杭州西湖，人间仙境，苏堤碧波，垂柳依依……出来“躲乱”的吴世宝整天在兄弟们陪同下，游山玩水，大筑方城，呼么喝六，竭尽张扬。尽管如此，上海滩的黄金梦仍然让身在杭州的吴世宝不能安下心来，在杭州盘桓几日后，他又放胆带着余爱珍回了上海。

有一双眼睛在一直盯着吴世宝，这就是“梅机关”日本军事顾问晴气大佐。就在吴世宝回到上海当天，沪、杭两地的许多报纸同时登出巨幅广告：“鸣谢吴云圃（吴世宝）先生！”

“巴格牙鲁！”晴气大佐气得腮帮咬紧，一拳砸在桌子上，一把撕碎了手中的报纸。

吴世宝虽然暂时不出面，胆子却更大了，竟指使他的喽啰们抢钱抢到日本主子头上去了。

一个漆黑的夜，伸手不见五指，又是斜风细雨，大上海已经沉睡。这时，一束灯光在南京路上小心翼翼地劈开黑暗——一辆行动诡秘的闷罐车出现了。它披着黑暗，顶风冒雨，朝南京路上的正金银行开来，这是日本人的一辆运金车。

就在这辆行动诡秘的运金车开到离正金银行不到五百米的一个转弯处时，一群鬼魅般的黑影出现了，并悄悄贴了上来。为首者张国震，是吴世宝的大将。今夜奉吴世宝的令率领兄弟们来劫车。吴世宝回到上海，看日本人并没有把他怎样，却也只能猫在家里。恰这时，有个弟兄来告诉他日本人要在某日夜间转移金条的绝密消息。一不做二不休，他要从日本人的碗里抢饭吃。

参加行动的都是吴世宝的铁哥们，而且，他也是许了愿的，事成之后，要重赏兄弟们。因此，张国震今夜带来的十来个兄弟非常卖力，个个都是近战夜战的好手，窄衣箭袖，身手敏捷。看见猎物出现了，他们都拨出枪来，张国震手一挥，忽地跳出一条黑影，当中一站，用手枪指着司机喝令停车。押车的日本人正举枪要打，埋伏在两边的张国震的两个兄弟抢先动手。“啪、啪！”两枪，押车的日本人立毙。司机见状不好，逃命要紧！他将车灯一熄，开门跳车窜进了黑夜。见钱眼开的兄弟们一涌而上去抢钱。可是，闷罐车封闭得如铜墙铁壁，钥匙被跳车司机带跑了。正踌躇间，正金银行的防盗警报突然尖利地大声鸣叫起来，令人心惊肉跳。迅即，银行门外的几盏大灯也亮了。张国震无奈，只好打声忽哨，带着兄弟们倏忽间融进黑夜，消失得无影无踪。

麻风细雨的一夜过去了，洒满阳光的白天来到了。

“７６”号大头目李士群一上班，就开始浏览送到办公桌上刚出版的申报。头版头条上一行通栏大黑标题映入眼帘昨夜正金银行发生特大抢劫案，他一目十行地看完，吓得浑身一震。谁这么大胆子，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虎口拨牙，抢到日本人头上去了？

他蹙起眉头正在思索，“格格格！”一阵久违而又熟悉的马靴声由远而近。他惊讶万分地抬起头时，涩谷中佐已经钉子似地站在他面前。身着黄呢军服，身量不高但笃实的涩谷全副武装，满面秋霜，凌厉的目光透过一副大黑玳瑁眼镜，从下到下扫视着他。

李士群吓得站了起来。

“昨天晚上，有人抢劫帝国的正金银行，你的，可已知悉？”涩谷中佐咬紧牙关，一字一句地问。

“我也刚从报上获悉这事。”李士群解释，“我正在想，是谁这么大的胆子，竟敢打皇军的劫！”他以为涩谷要大骂他一顿，责问他上海的治安是怎样维持的，谁知涩谷一句话如晴天霹雳，吓得他三魂掉了两魄。

“打劫帝国正金银行的不是别人，正是你的部下张国震！”

“啊，有这样的事？”李士群说，“这情报是不是不够确切？”

“我们有足够的证据。进一步的调查还在进行中，说不定还有你们更高层的人在后面指使！”涩谷眼光阴沉沉地看着他，“我奉晴气大佐的命令，命令你立刻将张国震逮送日本宪兵队审问！”

“是！”李士群不敢违抗日本人，在涩谷面前胸部一挺，喊操似地应了一声。

李士群送走了涩谷。坐下来将事情的前由后果想了一想，他知道日本人的情报向来很准，这事让他想到了吴世宝身上。

他赶紧一连下了两个命令：逮捕张国震，听候他的进一步指示；派人去叫来了吴世宝。

“张国震昨夜带人去抢日本正金银行的运金车，你知不知道？”一见面，脸青面黑的李士群就用一双蛇眼逼着吴世宝问。

“没有的事。”大块头虽然竭力否认，但李士群一眼就看出了吴世宝的心虚。

“哼！”李士群在桌上猛拍一掌，冷笑一声，“事到如今我想护也护不了你们。你吴世宝不承认没有关系，现在日本人要我将张国震送到日兵宪兵队去。他一过去，就什么都清楚了。”

“部长！”平时作威作福惯了的吴世宝听到这里，吓得脸色都变了，扑咚一声给李士群跪下求情，“国震无论如何不能送到日本宪兵队去，日本人那么狠，又是上刑，又是狼狗咬，他一送过去，被吓昏了头，还不乱指一气。日本人最近看我不顺眼，我吴世宝还不被牵连进去？部长，你得救救我们！”

“先是干什么的，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李士群说时略为沉吟，“现在，趁张国震还没有走，有什么话，你去找他说说吧！”

吴世宝没有办法，只好死马当成活马医。他赶紧找到张国震，要他无论如何不能将他供出来。并保证，只要不把他供出来，他就有办法救张国震。

已经戴上手铐的张国震，听说要被送到日本宪兵队，早就吓坏了。他在吴世宝面前哭哭啼啼：“大队长，我可是奉你的命令带兄弟们去干的。你要替我做主，我死都不能去日本宪兵队！”

“国震、国震，你听我说。”吴世宝要张国震冷静下来，拍着张国震的肩，压低嗓门，口授机宜，“据我所知，日本人传你去，别看他们样子做得凶，其实并没有拿到什么把柄，无非是唬唬你，只要你死不承认，他们也没有办法。你去吧，去委屈几天。我和李部长会设法救你。李部长和日本人关系那么好，李部长也是答应了的。国震、国震你要明白，只要我吴世宝翻不了船，你国震就不会有问题……”

张国震无奈，只好口头上答应下来。这时日本宪兵司令部来电话催了，“７６”号派夏仲明将张国震押上一辆车，去了四川北路的日本宪兵司令部。

不用说，张国震去到日本宪兵司令部，很快就招了供。就在张国震被日本司令部通知“７６”号已经收审时，汪精卫下达了对吴世宝的逮捕令。

李士群这下真的慌了。一旦吴世宝的罪行败露，必然牵涉到他。日本人的“毒”他是知道的，他赶紧驱车去吴世宝家。

是余爱珍接待的部长。坐在大块头家豪华宽敞的客厅里，李士群明知故问，吴世宝哪里去了？浓妆艳抹的余爱珍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说她也不知道，一边用好烟好茶好点心招待部长，极尽殷勤，只差没有拿自己招待部长了。

“爱珍，你是一个明白人。”李士群的话说得很好听，“现在汪主席下达了对吴世宝的逮捕令，这是做给日本人看的。我看，世宝不能躲，越躲越说不清，得给汪主席面子。让世宝出来，我亲自将世宝送到日本宪兵队去……你要相信，有我出面，日本人不会把世宝怎么样的，不过是走走过场而已！”李士群说服了余爱珍，余爱珍又说服了大块头。大块头答应去日本宪兵队走走过场。

第二天，李士群亲自把吴世宝送去了日本宪兵队，并当面对特高课长林龟少佐说明：“少佐，请你务必优待吴大队长，我相信，他的冤情很快就可以得到澄清！”林龟少佐平日得到过李士群不少好处，当然是满口应承。

李士群虽然当着吴世宝的面是这样说，其实心中清楚，吴大块头这回是死定了。他回到“７６”号，立刻找来亲信马啸天，要他带人以政治警卫总署的名义，查封吴世宝的家产。

当马啸天带着大队人马来到吴世宝在愚园路上的花园洋房时，余爱珍强装笑脸迎出门来，看见有涩谷等日本人，余爱珍吃惊地一怔。

涩谷、马啸天根本不理余爱珍，指挥手下将吴家翻了个底朝天。涩谷、马啸天更是带着几个人闯进了余爱珍的卧室毫不客气地翻箱倒柜。他们在余爱珍的衣柜里翻出一个紫檀木的小箱子，大麻子马啸天亲自上前打开百宝箱，里面装满了金条和价值连城的珍珠、翡翠……马啸天要手下特务将百宝箱中的东西一一清点完毕，打上封条，涩谷接过手去，说由他保存，并宣布搜查完毕。

马啸天很心疼，他知道，这百宝箱交涩谷保存，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心中又气又急，却又无可奈何。一直跟在他们身后的余爱珍，心如刀绞，脸上却强颜欢笑。她幼稚地以为自己大方一些，日本人或许会讲点人情，或许会给她留点财产，或许丈夫在日本宪兵队也不会那么吃亏。涩谷如果发挥点作用，丈夫放了回来，失去的都可以捞回来。因此，当涩谷宣布对吴家搜索完毕时，余爱珍扭动腰肢走上前去说：“涩谷先生，马先生，弟兄们都累了，时间也到了中午。我已经吩咐厨下，准备好了大餐，请你们到楼下用餐吧！”

马啸天看着涩谷，涩谷点了点头。

他们带着一帮特务下楼，推开玻璃门，进入用大理石铺就的餐厅，只见两桌精美丰盛的西餐已经摆好，上的酒是名牌洋酒——ＴＯＶ白兰地、强纳毕克威士忌；烟是听装京牌雪茄、茄立克……

席间，余爱珍走上走下，强装笑脸向每个人敬酒、布菜，态度殷勤备至。从场面上看，坐在她家大快朵颐的这些人，不是来抄她家的，倒像是她请来的客人。本就充满魅力的她让特务们看得入迷，连向来冷着脸的涩谷，也透过眼镜毫不掩饰地火辣辣地随着她的倩影而移动。特务们又饱口福，又饱眼福，挤眉眨眼，窃窃私语，不时爆发出一阵淫笑声。特别是涩谷，一反以往的阴沉寡语，不断饮酒吃菜，满面堆笑，对上来殷勤戏酒布菜的余爱珍比起大拇指，连说“你的有路西、有路西（好的）！”

抄家的特务们酒足饭饱，打道回府时，余爱珍还有礼物相送——每人一瓶好酒、三大匣（每匣十听）好烟、一大匣美国糖果。领头的涩谷、马啸天又当别论，他们更是每人得了一个大红包，一行人满意而去。

一直守在“７６”号的李士群听了马啸天回来报告后，伸着大拇指夸奖余爱珍：“啧啧，吴大块头的婆娘就是会做事，不愧是启美女中毕业的。她这一手做得真漂亮！日本人的眼睛比乌龟还小，送他们一点东西，大块头在日本人那里就不会吃亏了，说不定还有意想不到的好处。”

马啸天用恭敬的态度听完了李士群的分析，从中咂摸出了一些味。看着高深莫测的李士群，马啸天试探着问：“部长，光靠日本人发善心，恐怕不行吧？部长就不亲自出马，对吴大块头打个援手？”

李士群叹了口气：“大块头敢在日本人头上动土，日本人不会轻饶了他！大块头这么不听话，给我惹了这么大的祸，本来我是不好插手的。但是，谁叫他是我的下级，事到如今，我不去救他，谁去救他，谁又救得了他呢！”

马啸天听出李士群要去救吴世宝，连连点头，连声说是。

“哐啷！”一声，通向优待室的一道铁门打开了。林龟少佐走了过来，只见吴世宝一个人正在优待室里玩扑克牌。

“吴世宝！”林龟少佐张嘴说话时，一缕早晨的阳光正照在脸上，照得他口中的一颗黄澄澄的金牙一闪一闪。

“你被释放了！”林龟少佐对吴世宝宣布，“走吧，有车在大门外等你。”

大块头大大咧咧站起身来，大摇大摆往外走，什么也不说。自从进日本宪兵队起，他就并没有把事情看得多重，他相信，要不了几天，日本人就会放他出去。他的背后有李士群，如果把他逼慌了，他把什么事情都供出来，连李士群也脱不了爪爪！再者，他相信，无论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都爱钱，有钱能使鬼推磨！他带信出去，要余爱珍不要心痛钱，只要他能够出去，以后什么都捞得回来。他被日本人关起来后，没有受过刑。也曾草草地过了一回堂，他一口咬定，张震国他们抢太君的车，纯粹是个人的犯法行为，与他这个警卫大队长无关……这不，日本人放他出去了。

当身材高大，身穿白纺绸衣裤的吴世宝大大咧咧走出日本宪兵队大门时，老祝迎了上来，小声说：“大队长，请上车，是李部长让我来接你的。”

他嗯了一声，轻轻松松上了车。当老祝陪着他乘车往极司斐尔路７６号驶去时，他万万没有想到，他的这条命是张国震换回来的，张国震成了他的替死鬼，在这个早晨将被日本人枪毙。原来，李士群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便以部长身份去求晴气放回大块头。请友邦务必顾及“７６”号的面子！晴气先是不肯，他又去找“梅机关”机关长影佐出面干预，晴气终于同意下来，但提出一个折衷方案：鉴于张国震等人抢正金银行影响太坏，“７６”号可以将吴世宝保释出去，但对抢正金银行的人需严惩，首恶张国震得枪毙！没有办法，李士群只有舍卒保车。

同样是“哐啷！”一声，张国震的牢房打开了，夏仲明带着两个兄弟出现在张国震面前。

“国震！”夏仲明亲亲热热地说，“部长让我来接你回去。”说着让两个兄弟上来给张国震开了手铐，并让他换上他们带来的新衣。然后，将他带到隔壁一间屋子，屋子里一张桌子，桌子上摆好了酒菜。

张国震一怔，意识到了什么，看着夏仲明惊问：“你不是要带我回去吗？带我到这里来干什么？”

“没有办法的事。”夏仲明低下头，“这是日本人的意思，你就吃了这顿饭上路吧！”

“吴大队长呢？”张国震神情骇然，“这是吴大队长要我去干的，他怎么处理？”

“日本人也不会饶过他的。”夏仲明的话说得很囫囵。

“部长呢？”张国震说时，往后缩了一下，“部长就不管我们？”

“日本人在一边监视着呢！”夏仲明说时指了一下远远监视着他们的日本兵，“部长去了影佐那里替你积极说情，说不定还有希望……”

张国震泪如雨下，端起一大碗酒一饮而尽，一抹嘴说：“我也不为难你们，走吧！”

张国震就这样上了囚车，成了吴世宝的替死鬼。天真的他，临死都还在东张西望，等救他的李（士群）部长出现。然而，这一切都没有出现，他后悔了，想跑，但是戴着脚镣手铐，跑不了。想喊，想控诉，但荒郊一片空寂。他愤怒了，转过身来，想质问夏仲明，但是迟了。

“砰！”的一声枪响，张国震踉跄了两下，倒了。

与此同时，大块头吴世宝一脚踏进了李士群的办公室，粗声粗气地说：“部长，你对得起我吴世宝，我吴世宝也对得起你。日本人曾经问起过你办的几桩事，可是我什么也没有说。”

“快坐，快坐！”李士群少有的客气，从办公桌后站起身来，先用手指了指对面的沙发，示意大块头坐下。然后从桌后绕出来，隔几坐在沙发上，指了指茶几上的茶，对吴世宝说，“这是刚给你泡的，是你爱喝的龙井茶。”又从摆在几上的听装烟罐里，拈出一支烟，递给吴世宝，看他点燃吸上后，神情忧戚地说，“别的话都不多说了，我们谁跟谁？为了你出来，我在影佐那里差点跑断腿，为了你，我硬是忍着心，拿张国震的命换回你的命……

“现在，你的事情还没有完。日本人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心狠手辣！上海是不能呆下去了，你在苏州不是还有地产和花园洋房吗？你赶快回家收拾收拾，去苏州躲一阵再说！”说着抽开抽屉，拿出一串钥匙，说，“接着。这是钥匙——连你家的百宝箱现在都还给你。”

一串闪闪发光的钥匙，在空中划出一个优美的孤线，落在吴世宝两只蒲扇般大的手中。

“卟咚！”一声，吴大块头给李士群跪下来，连说：“谢谢部长！”往日颐指气使、不可一世的吴大块头，现在不知是感觉到了事态严重，还是觉得自己受了天大冤屈，哭得呼天抢地。看着吴世宝这副样子，一丝兔死狐悲的不祥预感在李士群心中涌起。他上前扶起吴世宝，并亲自把他送出门，上自己的车。

吴世宝这回真怕了。当天就携余爱珍乘火车离开上海，去了苏州。

奇怪的是，吴世宝去了苏州的第二天就突发暴病，上吐下泻。余爱珍慌了手脚，遍请苏州名医，名医们一致判断是食物中毒，可中药西药下去，全都无济于事。余爱珍问吴世宝昨天吃了啥东西？吴世宝有气无力地说：“昨天离开日本宪兵队前吃了他们送来的早饭，一个饭团，几块生鱼片。饭吃完后，日本人要我喝他们送来的一碗米汤。因为米汤冷了，我也不渴，不想喝，可日本人非要我喝……”

吴世宝话未说完，余爱珍就跳了起来：“糟了，日本人肯定在米汤里下了毒！”这就风风火火跑去请来西医，给丈夫打静脉注射。可是，吴世宝的静脉已变硬，针头无论如何扎不进去。西医没有招了，又换回中医。

中药熬好了，余爱珍亲自去喂，可是，喂进去多少吴世宝吐出来多少。掰开嘴硬灌，照样吐。名医们全都束手无策，说行医几十年，像这种怪病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最后没有办法，大家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吴世宝在一阵紧似一阵的上吐下泻中死去。吴世宝那么大的块头，因水分脱尽，死时竟干瘪得像个小猢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