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佛海书房的办公桌上,一盏自由女神台灯亮着。一束柔和的乳白色灯光中,周佛海正在伏案披阅公文。过度的忧虑劳累,使他过早地衰老了。宽大灰白的脸上添了一丝病容,头发染霜,镜片后往昔很有光彩的眼睛有些浮肿……恍然一看,坐在一堆高高文件中,他就像是把自己困在了墓穴里。其实,许多工作他是可以交给下属办的,可是,他是一个权力欲很重的人,他不放心,而是事必躬亲。
这会儿,他正在审看一份由最高法院送呈的检控公文。公文以无可辩驳的事实检控了粮食部长顾宝衡、次长周乃群勾结中央调查统计部部长李士群将政府严格控制的军需物资,如大米、棉花等囤积居奇;甚至用来与重庆方面做生意,更严重的是就近同苏北的新四军交易以谋取暴利。在这份检控文件的最后部分,有这样一段文字,让周佛海感到相当震惊:“日本大本营都已经知道了这些事实,甚为重视、震怒,日前已派出特使迁政信前来督促、处理。日本特使到了苏州后,命日本宪兵队将顾、周二人秘密逮捕。经审问,他二人对所犯事实供认不讳。根据刑法有关条文,最高法院判处顾宝衡、周乃群死刑,请予核准!”
周佛海放下公文,将身子仰靠在高靠背椅上,木然地凝视着台灯光。粮食部长顾宝衡和次长周乃群都是他的亲信,虽然这件事同他周佛海扯不到一起,但他心中却不是个滋味。人头不是韭菜,割了又会长起来!还有,日本人越俎代疱不把他放在眼里倒还在其次,让他担心、愤怒的是,他的政敌必然借此对他进行攻击,说他利用手中职权结党营私,贪污……其实,这类问题,在汪精卫集团中比比皆是,问题是,顾宝衡和周乃群被人抓住了把柄,而且一下捅到日本人那里去了!事情到了这步就麻烦了,纵然他周佛海有救他们的心,也没有了这个力。他知道,这事的背后,操刀者必然是李士群,而李士群的真正目的是要打倒他周佛海。想到李士群,他就恨得牙痒痒。近年来的情形,走马灯似地在脑海中一一闪现出来。李士群牢牢巴结上了日本人,根本就不把他周佛海放在眼里,私下胡作非为,坑、蒙、拐、骗、哄、吓、榨,无所不用其极。不说别的,李士群从他周佛海手上就挖去了二千万元巨款。最高法院为什么就不敢追查李士群?最高法院是“半夜吃桃子,按粑的捏?”他觉得,手中这份判决书,简直就是对他的挑战书,他觉得李士群就躲在黑暗处阴笑。想到这些,他怒火中烧,拍案而起:老子要刀下留人。日本人又能把老子怎么的?你们既然让老子坐上了这个位置,手中有权,就要用!权权权,命相连,有权不用,过期作废。老子又不是傻子,老子就不信这个邪。想到这里,他抓起一枝粗大的红铅笔,在最高法院送呈的公文上作了一段冠冕堂皇的批示:“国民政府念顾宝衡、周乃群参加和平运动有功,且是初犯,予以特赦,改判为无期徒刑!”
批完掷笔,他复身靠在椅背上出了一口长气。
这时,桌上的电话响起,他拿起电话。“周先生!”话筒中传来女秘书甜甜的声音,“日本特使求见。”周佛海故作谦虚,他在什么地方都要求下属称呼他为先生。
“谁?”周佛海一惊。
“日本特使迁政信。”
“好。”周佛海很快镇定下来,看了看腕上金表,夜光表指着晚上十时,对女秘书说,“我马上下来。”他早就听说过迁政信这个人。日本大本营派来的迁政信还很年轻,是个天才,很受首相东条英机赏识。无事不登三宝殿!日本特使这个时候登门,不用说,一定有重大的事情,是什么事呢?周佛海就这样一路猜想着,来到楼下客厅。
客厅的门敞开着,周佛海没有忙着进去,而是在门外稍微伫立一会,看清了先声夺人的日本特使。特使佩少将军衔,中等身材,人很精干,在沙发上正襟危坐,显出日本军人固有的武士道精神。迁政信不像一般常见的日本军人——又黑又胖又矮,木桩似的。他有些斯文,五官端正,肤色似乎有些病态地苍白,面容显出一丝愁蹙。然而在黑黑的、向上微微挑起的剑眉下,眼神很是犀利,这就暴露了其人性格的阴森。略显清瘦的身上着黄呢军服,然而没有束武装带,更没有佩剑挎枪;脚上也不是蹬黑皮靴,头上戴顶软呢军帽。这身穿着显得不够正规,唯其如此,显示出了他地位的优越和特殊性。这会儿,迁政信笔挺地坐在那儿,似乎在沉思着什么——他是个军人,却像个穿着军装的哲人。
周佛海走进客厅。他们互致敬意,握手时,周佛海感到他的手握得很轻,点了一下缩了回去。这一点,让周佛海想起了汪精卫,汪精卫同人握手常常就是这样的。
双方落座,几句寒暄。周佛海这是第一次同迁政信打交道,发现这位还不到四十岁的特使少言寡语,遣词用句简洁得像拍电报似的,一双眼睛很诡异,同他说话时,眼睛迅速地审视着他,就像X光,要将他彻里彻外彻头彻尾作一番透视似的。
“不知迁特使夤夜来访,有何见教?”周佛海说话也不绕弯,直接问。
“大本营专门派我来为你们割除毒瘤。”
“毒瘤?”周佛海一惊。他虽然不明白迁政信话中具体所指,但清楚所谓的“毒瘤”不过是一个比喻,日本人向来做事总是鬼头鬼脑的!
“这个毒瘤就是李士群!”
“啊?”迁政信的回答大大出乎周佛海的意外,一双眼睛在眼镜后瞪得大大的。他心跳如鼓,定定地看着日本特使,想弄清迁政信话中真正的含义。在汪精卫政权中,最受日本人青睐的是李士群。怎么忽然间,日本方面派出特使来专门来清除李士群?尽管周佛海是情报总管,但迄今为止也还没有听到李士群犯下了何种让日本人非杀不可的事情?刚才他看了最高法院送呈的检控后,还在为顾宝衡、周乃群鸣不平,认为最高法院包庇李士群!现在乍听到日本人要杀李士群,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请问特使,李士群犯有何罪?这些年,我虽说是李士群的上司,他却根本没有把我放在眼里,背着我做的一些事,我毫不知情。”周佛海这一番话,说的是实情,把自己的责任推得干干净净。内中蕴含的怨尤是明显的。
“李士群胆大包天,罪该万死!”迁政信也是一个中国通,用一口漂亮的北平官话将李士群的罪状一一抖落出来,“为了谋取暴利,他竟敢私下将我军需物资倒卖给敌对方重庆、甚至苏北共军!”日本特使说得咬牙切齿,“不仅如此,还有更危险的,李士群竟与重庆方面的军统头目戴笠暗中勾结,私设电台。日前,在我上海日本宪兵追捕重庆军统人员余祥琴时,他竟敢动用他手中的特工力量同我作对,掩护余祥琴,让他安然逃脱了我的追捕……”
“啊?”周佛海又是讶然一声,不过这次没有作戏的成分,他是真吃惊了。这样的事,他真不知道,也是万万没有想到的。
“李士群这个毒瘤已到了非铲除不可的时候了,现在我们就来商量细节!”迁政信说时,将手从上往下一劈,那是一个砍头的姿势。看得周佛海有些发愣。从内心讲,他对李士群恨之入骨,然而,当日本特使衔命而来,要杀李士群时,他心中又有些不是滋味,有种兔死狐悲感。他明白,李士群、还有他周佛海,甚至汪精卫都是日本人手中的牵线木偶,呼之则来,挥之则去。说不定我周佛海哪天惹恼了日本人,也是这样的下场呢!想到此,他有些不寒而栗。
日本特使的话说完了,该他表态了,他很快醒悟过来,在日本特使面前表现得义愤填膺,义正辞严地说:“李士群虽说归我管,我却管不住,过去一直是贵方‘梅机关’在管,我不好过多地插手。这些事,我一直是蒙在鼓里。现在既然到了这样严重的地步,就决不能再拖下去了!特使的指示,我坚决照办。不过,我不知特使要我从何着手,是先将他停职反省?”
“不用!”迁政信将手一挥,“你们拿他是没有办法的,他手中有枪,势力盘根错节,弄不好,会出事。我只不过是向你们通报情况。清除李士群这颗毒瘤,全部由我们来处理。”说完,就站了起来。周佛海也随即起身,礼数周到地将日本特使送出门,一直送上车。
日本特使去后,幽静的胡同又恢复了寂静。夜幕沉沉,通往庭院纵深的花木扶疏的碎石小道两边,飘来花的香味和泥土的潮湿气息。他一直在想着迁政信这个人,迁政信确实是有些传奇性的,这人长相斯文,做事却刀截斧砍,工于心计。当然,这会儿他不会想到,就是这个迁政信在以后爆发的太平洋战争后期还有一段传奇故事:当日本政府在1945年8月8日宣布向盟军无条件投降时,迁政信正在缅甸从事特务活动。见大局已去,迁政信竟化装成和尚潜逃,重新返回中国内地。他长途跋涉三千多里,经千难万险到了南京,给刚刚搬师回朝的蒋介石贡献反共方略。然而,蒋介石根本不领他的情,迁政信不仅连蒋介石的面都没有见到,反而被抓了起来,遣返日本。回到国内的迁政信写了一本书叫潜行三千里,说的就是这件事情。书中,他怪蒋介石不见他的面不听他的妙计,如果当初蒋介石礼贤下士,采纳了他对付共产.党的锦囊妙计,中国何致于“变色”,远东何致于“赤祸漫延”云云。这本书轰动一时,在西方非常畅销。据说,1950年,美军在朝鲜仁川登陆,麦克阿瑟将军就是采纳了迁政信献的计。迁政信后来成为战后日本第一个以出身军旅当选议员的人……
日本特使迁政信的到来,以及他们紧锣密鼓地准备对李士群不利的消息为汪曼云获得。他不敢怠慢,立刻赶去苏州向李士群报信,这一天是1943年9月6日。在这样的紧急关头,向来将苏州视为自己老巢的李士群却到上海极司斐尔路“76”号的特工总部检查工作去了。急得汪胖子又脚跟脚赶到上海。李士群却又不在,回到了他位于愚园路1136弄3号的花园洋房了。汪胖子立马追风似地赶到李士群的家里。
来到李士群家门前,两扇像花蝴蝶翅膀般的铁栅栏大门紧闭,连看门人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金粉粉的阳光下,庭院深处,鲜花绿树中露出法式主楼建筑的一角,尖顶阔窗,微风中隐隐传来琴声,汪胖子急得用拳头在铁门上捶得山响,在心中用丑话骂着李士群:“你当的什么特务头子,日本人把刀都举到你头上了,你却浑然不知,弄得老子从南京跑到苏州,又跑到上海来为你报信!”
“刀杀起来了吗?”猛然,铁门里传出一声恼怒的暴喝。随即,铁门上的窥视孔“叭嗒”一声开了,露出一双鼓鼓的眼睛。
“啊,是汪先生!”里面的声音变得温柔了,汪曼云是李士群的把兄弟,双方常来常往,李家的人都认得他。说着,开了门,“请进!”站在面前的是老郎,对汪曼云将手一比,恭谨得就像上海大饭店中那些训练有素的仆人。见到汪曼云,老郎弯腰的姿势,特别是说话的声音都发生了奇迹般的变化,仿佛由一只人见人怕的恶狗变成了摇尾乞怜的哈巴狗。
汪曼云问明李士群在家,赶快赶去。走到楼上,正遇上李家丫寰小芬,得知李士群又不在。“遇到鬼了吗?又不在?”汪曼云发作了,“这么热的天,我从南京赶到苏州,又一路赶到上海,还是不见人?他到哪里去了?”
看一向脾气很好的汪胖子大发脾气,小芬赶紧说:“李部长刚才都还在,午饭后说出去一会就回来,不知为什么现在还没有回来,估计走不远。我家太太在!”
“那快带我上楼去见你家太太!”汪曼云急得一个劲地跺脚。
小芬带着心急火燎的汪曼云上了楼,进了客厅坐下,给他送上了茶点,递上一条湿毛巾,让他擦脸揩汗。然后下楼去请李士群的夫人叶吉卿。
“啊,是曼云,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很瘦的叶吉卿一边说着客气话,一边坐在他对面,打量着汪曼云的神情。叶吉卿时年42岁,长李士群四岁,穿一件淡黄色的丝质旗袍。上了些岁数的叶吉卿本来人就干瘦,穿上旗袍,不仅不好看,反而将缺点暴露得更充分了。但叶吉卿厉害,有心计,连李士群都不得不让她三分。
叶吉卿问汪曼云急匆匆赶来找士群是不是有急事,汪曼云说:“我今天一早,从南京赶到苏州,又从苏州赶到上海找士群。而士群就好像在同我捉迷藏似的,越急越是找不到人。士群到哪里去了?”
“在你来之前士群刚刚才走,夏仲明陪他到上海日本宪兵队去了,说是找他去商量什么要事。”
“糟了!”汪曼云哭丧着脸,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
“怎么啦?”叶吉卿问,她并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说了句趣话,“人说胖子做事慢,不料曼云你做事却是这么急。什么事,天垮了吗?天垮了有长杆子顶着。”叶吉卿说时,伸出涂了红寇丹的尖尖瘦手,从果盘里拈起一只又红又大的山东烟台苹果。左手执苹果,右手执水果刀,飞快地削起果皮。苹果在她手上飞转,像变魔术似地,果皮不断地打着旋转落到手下的一个空盘里。顷刻间,她隔着茶几将削好的苹果递到汪曼云手里。
汪曼云接过苹果,咬了一大口。边吃边说小声问叶吉卿,样子显得很鬼祟:“你知不知道日本宪兵队找士群干什么去了?能不能想办法让士群赶快回来?”
叶吉卿开始注意了,她说:“听说日本宪兵队找他去调和与熊剑东的关系。士群这个人的脾气你是知道的,熊剑东最近在日本人面前走红,不听士群的,他很生气,两个人的关系闹得很僵。日本宪兵队长岗村今天特意找他们去调解。”
熊剑东,汪曼云太了解这个人了。熊剑东面孔黑红,是个大块头,40来岁,性格执拗,有野心,爱记仇。战前,是湖北夏超部11师的一名随从副官。抗战前夕,开了小差,窜到上海,靠上了青帮头子张锦树,搞了些绑架、抢劫勾当。抗战起始,摇身一变,成了国民党上海淞沪区特遣支队司令,受戴笠指挥。1938年他被日军捕获,随即投敌,供日本人驱使,做了不少坏事。1940年,熊剑东为日本大特务土肥原看中,送日本受训。回国后在武汉组织起一支规模不大的为日本人服务的黄卫军。汪精卫政权成立后,黄卫军应归汪精卫政权管辖,但熊剑东不从。为此,汪精卫不惜屈尊就驾,亲自找熊剑东谈话,答应以后给黄卫军待遇从优,仍是由他熊剑东指挥,只不过在名义上隶属“中央”而已。自恃有日本人撑腰的熊剑东根本没有把汪精卫放在眼里,桀骜不驯地说:“我们这支黄卫军是经过天皇亲自批准建立的,怎么能说撤就撤呢?”最后干脆耍横,“关于我们这支黄卫军的事,请你直接找日本人谈,日本人说怎么办我就怎么办,决没有二话。”熊剑东成了二季豆——油盐不进。汪精卫没有办法,最后还是费了好大的劲,通过日本驻华军总司令出面,谕请日本军部,才将一支小小的黄卫军改编成隶属汪精卫政权的“中央陆军第29师”。汪精卫给了熊剑东一个肥缺,让他当中央税警团第二总团团长。税警部队的待遇高,装备好,实际上是首都南京的禁卫军。直接管理这支部队的周佛海知道熊剑东的厉害、手段和背景,想方设法将熊剑东紧紧抓在了手里。因为利害关系也因为性格使然,熊剑东很快就成了周佛海的“铁拳头”,成了李士群的死对头。
李士群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王,曾几次暗杀熊剑东,却都没有成功。一次,熊剑东在上海赶火车时,人群中有个杀手悄悄向他走来,这个职业杀手穿身风衣,戴在头上的一顶礼帽压得很低,遮住了半边脸。职业的敏感让他注意到了异常。就杀手从风衣下掏枪时,熊剑东将头一低,从人群中蹿上了火车。“砰!”地一声,杀手开枪了,子弹从熊剑东头上掠过,打穿了头上的巴拿马草帽。杀手当即被执勤的日本宪兵和军警拿获,经审讯,杀手供称他是受杨杰指使。杨杰也是李士群的亲信,刚刚担任了中央统计部次长。日本人对此事不想深究,推说杀手口说无凭,最后息事宁人,将杀手枪毙,不了了之。事情的由来,熊剑东当然是心知肚明,这样,两人的冤仇越结越深……
叶吉卿警觉起来了,看了看汪曼云,说:“曼云你急急赶来找士群,是不是有什么对士群不利的消息?”汪曼云正要说什么,只听门外李士群一声,“曼云,我回来了,让你好等!”
汪曼云不禁站起身来,看着进来的李士群,没事人一般,一时有些发愣。
“士群,你怎么才回来?”叶吉卿带着责备的语气,“人家曼云为了你,从南京赶到苏州,又从苏州赶到上海!”
“啊,曼兄,有什么事吗,这么急?”李士群坐在了汪曼云对面。
“你先说,日本宪兵队找你干什么去了?”汪曼云问。
“日本宪兵队队长岗村找我去,还不是为了与熊剑东的过节。这个家伙今天被我俘虏了!”李士群说时,一副喜不自禁的神情。
见汪曼云、叶吉卿不胜惊愕,李士群越发像个得胜回朝的将军,压抑不住满腔的兴奋,直往下说,“我与熊剑东以往的过节,今天经岗村队长拉拢说合,不仅完全冰释,而且成了朋友。在岗村队长家里见到熊剑东时,我首先承认,过去有些事我做得是过火了些,有些纯系误会,责任由我负。我们之间并没有什么不可调解的深仇大恨。若是今天化干戈为玉帛,从此携手合作,一定大有可为。若是对峙下去,则是两败俱伤。熊剑东为人也爽直,当即表态说,凭岗村队长的面子,你老兄又一番解释,一再道歉,还有什么说的?我感到很不好意思。从今天起,过去的事一笔勾销,也就是从今天起,我们是朋友了……”
“士群!”叶吉卿皱了一下柳叶眉,打断了丈夫的话,“曼云兄有事找你。这一天,他特意从南京赶到苏州,又从苏州赶到上海,马不停蹄,你先听完曼云兄的话再说其他的。”
“好,曼云兄请讲。”李士群冷静了些,打量了一下汪曼云的神情,发现有些不对,这就对妻子说,“吉卿!你是不是去吩咐大师傅给曼云兄做几个他爱吃的菜,然后叫小芬送上来,我陪曼云兄边吃边谈!”他想把妻子支开。“也好。”叶吉卿去了。
汪曼云这就将他探听到的不利于李士群的消息,尽可能详尽地说了。李士群却不以为然地说:“如果日本人真要对我下手,我今天还回得来吗?”汪曼云想想也是,不过他提醒李士群小心些,可是,李士群仍然不信,认为这个消息,肯定是黔驴计穷的,周佛海散布出来吓唬他的!
说时,叶吉卿打发小芬过来请他们下楼吃饭。饭间,汪曼云看李士群有说有笑的样子,信心百倍,也觉得是自己多虑了。
饭后,汪曼云要赶回南京,李士群不要他走,说是知道曼云爱看京剧,而且最喜欢看罗成叫关这一出,上海大戏院就有这一出,上戏的又都是些名角,晚上陪他去看。
汪曼云就在上海李士群家留了一晚上。
第二天一早,李士群刚把汪曼云送走,接到日本宪兵队队长岗村来的电话,请他去百老汇赴一个约。日本宪兵队队长的邀请,他不能不去。但李士群毕竟是个训练有素的职业特务,加上昨天汪曼云一番提醒,不禁提高了警惕。
李士群去百老汇前作了准备:悄悄在腰带上别了一把上了膛的左轮手枪和一把锋利无比的瑞士匕首。为了预防万一,他将电话打进“76”号,让他的心腹夏仲明立刻带上几个能干的弟兄驱车来他家汇齐。
早晨的太阳刚刚升起,蛛网般纵橫穿梭的大街上还氤氲着最后一丝夜幕。鳞次栉比的高楼华厦上闪烁了一夜的霓虹灯正逐次熄灭。“叮叮当当!”一列电车沿着长长的铁轨而来,转弯时,车顶上耸立的两根电杆与电线摩擦发出天蓝色的火花,在空中劈劈啪啪地飞溅而下。一下子,人来车往,熙熙嚷嚷——远东最大的城市、号称“冒险家乐园”的上海的一天就这样开始了。
一辆有“76”号标记的、“克拉克”防弹轿车,轻快地驶过苏州河,往百老汇方向而去。坐在驾驶员身旁的李士群从反光镜中往后看去,夏仲明他们那辆车紧贴在后面,他放心了。
“你们记好了。”跟在李士群后面那辆车体加长的“福特”牌轿车上,夏仲明正在对手下几个兄弟布置任务。他30来岁,穿一套西服,戴一顶鸭舌帽,寡骨脸上有一双灵动的小眼睛。
“大刘、小李,一会到百老汇后,‘老板’上了楼,你们不要跟上去,就在楼下游动……老马、大朱跟我上去,如果‘老板’进去多久都没有出来,你们就跟我冲进去,到时看我的脸色行事,嗯?”几个特务都会意地点了点头。夏仲明带去的几个特务可都是擒拿格斗、短兵相接的高手。
李士群的轿车来到耸入碧霄的百老汇门前停下时,夏仲明他们的车也到了。李士群下了车,注意打量了一下周围的环境。时间还早,进出的客人寥寥无几,周围也没有什么异样。李士群带着夏仲明首先走了进去。他们乘电梯到了22层,下了电梯,身穿红制服的仆欧迎上前去,将他们径直带到第12号房间。在房门前站定,李士群示意夏仲明按响电铃。门开了,迎出来的是一位身着华丽和服的日本中年妇女,待他们说明来意时,她深鞠一躬,手一比,说:“请进。”
屋子完全日式布置,推位门,榻榻米,窗明几净,很是简洁。身着和服的日本中年妇女,足踏木屐迈着碎步上前,替他们拉开了通往里面一间屋子的门。李士群一眼就看见了,岗村已经盘腿在榻榻米上等了。素常总是着一身黄呢军服,阴着脸不苟言笑,像是一个狰狞恶鬼的日本宪兵队长岗村,这会儿身着和服正襟危坐。
岗村点了点头,示意他们座。他们在岗村面前盘腿坐了下来。刚坐下,熊剑东也进来了,向他们点了点头,也盘腿坐在榻榻米上,摆起了一副谈判的架势。
这是怎么回事,我们不是已经和解了吗?李士群看了看岗村,意思是全有了,只不过没有把话说出口而已。
岗村没有说话,只是抬眼看了看夏仲明,一副不满的神情。
“这是我的副官。”李士群解释,“我是带他出来办事的。”
“嗯。”岗村鼻子里哼了一声,也不赶夏仲明走,只是将手一挥。
那衣着华丽的日本中年妇女给他们送来了茶水、点心。
“请随便用点我们的清茶和点心。”岗村说。
看李士群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熊剑东对岗村讨好地一笑,用手指着旁边那衣着华丽的中年妇女介绍:“这位是岗村队长的太太。点心、清茶都是岗村夫人亲手做的,相当不错的。”
李士群感到很奇怪,想这岗村叫我来也不说做什么,就叫我喝茶,吃点心,而且还是他的太太亲自出面,会不会这些茶点里有毒?这会儿,他相当警觉,根本不动岗村太太送来的这些茶点,看他们要干什么,连烟也抽自己带来的。寒暄几句后,他直接问了:“不知岗村队长召我来有什么事情要交办的?”
“也没有什么事。”岗村说,“看你和熊剑东昨天和好了,我很高兴,特约你们来这里聚一聚,让内人给你们做点日式点心尝尝。”说时,想做出些笑意,寡骨脸上的皮一扯,比哭还难看。
“士群兄,你这是怎么回事?”熊剑东说,“在岗村队长的调和下,昨天晚上我们不是和好了吗?怎么今天又是这个样子?茶也不喝一口,点心也不吃?”
“说到哪里去了!”李士群故作一笑解释,“剑东你多心了。昨晚我打麻将上瘾,几乎通宵未睡,今早接到岗村队长召唤,就急着赶来了,什么都不想吃。”
岗村笑了说:“随意,随意。”熊剑东却不依不饶,神情显得有些激奋:“士群兄!昨晚上你老兄高姿态,一番推心置腹的话让我深受感动。今天这个约会是我提出来的,请岗村队长转寰,原说是我作东,可岗村队长说是由他太太做些日式点心请我们,这样有种家庭的气氛。请你来,我是想把过去的误会给你老兄说清楚。我这个人头脑简单,过去多次得罪你,说起来都是受人挑拨唆使。”
“这些就不用解释了。”李士群很大度地将手一挥,做出一副大人不记小人过的样子。今天上演的这样一出,还有,这样的场面、气氛也令他怀疑,他只想在不得罪岗村的前提下,尽快安全告退。
“周佛海这个人我算看透了。”然而,熊剑东纠着他不放,他知道李士群最烦最恨周佛海,就纠着这个话题东拉西扯的,“南京城里的倾轧也太使人头痛了。实话告诉老兄,我这个不大不小的官也不想干了,今天我请你来,也含有向你告别的意思。我想去开辟浙东,那个地方是个软档。”
熊剑东这话有点实际意义,李士群看了看岗村队长,问:“剑东,你那么重要一个官,说去就能去得了吗?”
“这要感谢岗村队长,是岗村队长搭了援手,不然我哪能说去就去。”
“好呀,俗话说宁为鸡头不作凤尾,祝老兄此去鹏程远大,前途万里。”
“真人面前不说假话!”熊剑东说到这里有些扭捏,“我去开辟浙东急需一笔钱,我想向老兄借一笔钱。”听熊剑东这样一说,李士群一颗悬起来的心这才咚地一声落进了胸腔里。原来如此,李士群想,他将我编到这里来,是想向我借钱的!
“好,我答应你。”李士群很爽快地说,“你要多少钱?”他想来个蚀钱免灾。
“五万块。”
“这钱我送你,也不要说借了。以后到了我揭不开锅的时候,到浙东去找你给一碗吃。”李士群这时说话显出风趣,话也说得很好听,“我们是兄弟,互相帮助是应该的。不瞒老兄,钱这些年我是找了些,我对钱也看得淡,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五万元,如果不够,还可以多些。你什么时候要,去找江苏省府财政厅厅长黄敬斋要就是,回头我给他打个招呼。你随时要可以随时提,没有半点问题。”
李士群这样大方,让熊剑东眉开眼笑,素来不苟言笑的岗村也向李士群伸了伸大拇指。熊剑东激动地从榻榻米上站起身来,上前紧紧握着李士群的手说:“老兄真慷慨!老兄的脾气像我,真是相见恨晚!”
岗村平素很阴的眼睛注满了兴奋,不无欣慰地说:“你们两位都是我的朋友,且年轻有为,前程远大。今天看我的薄面,你们终于做了好朋友,我很高兴。今后两位有什么事要我帮助的,说一声,只要我力所能及,无不乐意帮助!”听了这话,李士群高兴起来,对夏仲明使了个眼色,说:“仲明,你下楼去一趟,帮我把放在车上的那条三五牌香烟拿上来。”
“这里不是有烟吗?”熊剑东说。
“我抽惯了三五牌。”
岗村只是笑着,不说话。
夏仲明会意,下了楼,向处于高度戒备状态的大刘他们宣布解除戒备。当夏仲明拿着一条三五牌香烟再上来时,屋里的气氛已与先前大不一样。他们不仅相互递烟递茶,李士群也开始喝起日本清茶。这时,岗村夫人走进屋来,手中端着一个凝如羊脂的描金小瓷盘,盘里盛着两块炸得黄酥酥、香喷喷的牛肉饼。脚蹬木屐的她,碎步来到李士群面前,深鞠一躬,轻声说:“李先生是贵客,这是我特意为你做的一点粗东西,请务必尝尝,实在不好意思!”
“你是第一次到这我里来。”岗村用手指着放在李士群面前的牛肉饼,笑吟吟地说,“这是我太太亲手为你做的牛肉饼,请李先生务必尝尝。”李士群尚未彻底放下戒心,这盘岗村太太专做的牛肉饼,他是坚决不会吃的。
李士群顺手将那盘牛肉饼往熊剑东面前一推,很警惕地说:“我不饿,真的不想吃东西,剑东你吃了吧!”
熊剑东又将盘子推回来,说:“我怎么好意思,还是你先请!”
李士群正要说什么,只见岗村太太手中端着一个大托盘颠颠进来,里面盛着三小盘牛肉饼,每盘两个。她依次将牛肉饼送到熊剑东、岗村和夏仲明面前,然后,退了出去。
岗村从盘中拈起一块牛肉饼,说声“杜查(请)!”率先一大口咬了下去。看熊剑东、夏仲明也吃起来,李士群再不吃,岗村就会多心。他犹犹豫豫地从盘子中拿起一块牛肉饼,咬了一口,嚼了嚼却并不吞下肚去,一边观察着岗村的反应,一边放下了手中的饼。
岗村、熊剑东根本不看他,只顾埋着头吃牛肉饼。吃完了,岗村手一拍,抬起头,看着李士群、熊剑东说:“咱们今天就到这里吧!”李士群如蒙大赦,赶紧从榻榻米上站起身来向岗村告辞,又礼数周到地同熊剑东握手告别,带着夏仲明下楼。
下了楼的李士群并不急着上车回去,而是直奔洗手间,要夏仲明给他在门外望风。他一下扑到水池边,“哇!”地一声,将刚才吃进嘴里的那口牛肉饼吐了个干干净净。这才放心大胆地带着夏仲明等人,上车回去了。受过专门训练的李士群有这样的本领,即使东西吃下肚去,也可以在一两个小时内,将吃进肚去的东西吐得一干二净。
一夜无事。为了躲开鬼气森森的上海宪兵队长岗村,第二天一早,李士群就带着他的夫人叶吉卿驱车离开上海,回他的老巢苏州去了。回苏州后,他哪里都没有去,也不会什么人,好像担着什么心。叶吉卿看出来了,笑着问他:“士群,你是不是担心日本人下毒,你昨天吃了一口日本人的牛肉饼?”
李士群阴凄凄地笑了笑:“这倒也不怕,无论他日本人在牛肉饼中放了什么毒,我都吐出来了。”叶吉卿说:“就是。”然而,睡觉时,李士群却突然上吐下泻。
这是怎么回事?叶吉卿惊了,暗自思忖原因。家中的厨师等跟了他们多年,都是信得过人,而且晚饭还是她下厨监督着做的,绝对不可能有人下毒。那可能就是李士群不慎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或是因为精神过于紧张所致。她亲手服侍丈夫吃了点驱邪扶正的中成药。可是,根本没有用,李士群一个劲地吐、泻,简直就像黄河决了口似的,无法收拾。叶吉卿和闻讯赶来的苏州特工站站长杨杰都慌了手脚,商量了一下,忙派人驱车连夜去南京请江苏省医院院长储麟荪。储麟荪是他们信得过的人,不仅医术好,同李士群关系也好。可是不巧得很,储院长有事到上海去了。这时,李士群已经极度虚弱,说不出话来。杨杰征求了叶吉卿的意见后,在电话中命令手下立即驱车去上海,务必尽快将储院长在天亮前接到苏州。叶吉卿慌了,不顾三七二十一,连夜风叉叉赶到日军驻苏州师团小林中将师团长家里,又哭又闹地将李士群病危的前因后果告诉了小林中将。小林中将同李士群关系向来不错,听完叶吉卿的述说,略为沉吟,安慰了好几句,急忙带着军中一位名医并华中铁道医院一位经验丰富的医生一起,驱车赶到李士群家中。
此时,李士群已处于休克状态。
一缕寒霜似的灯光下,瘫睡在床上的李士群简直变了形,面如土灰。缩在床档头,一个劲“呕、呕”地吐。可是,什么都吐不出来了,神情痛苦之极。
小林带来的两个日本医生,上前蹲在地上,掀开李士群的衣服,在他的胸膛上听诊。可是,极度虚弱的李士群却似乎要把两个医生掀开去。
“士群,士群,你看谁来了?”形容憔悴的叶吉卿走上前去,蹲在臭气哄哄的床前,伸出手去,抓着丈夫发烫的手,哽咽着说,“小林师团长带着医生来看你来了……”
李士群在妻子的呼唤中吃力地睁开眼睛,猛然间,烧得发红的脸上,一双眼睛里闪射出仇恨的光芒,他紧紧盯着小林中将,吓得小林中将不由得向后退了一步。惨白色的光线中,李士群哆哆嗦嗦地举起手来,指着小林中将和两个日本医生,竭力嘶声地说道:“出去,你们给我滚出去,我不要你们的假仁假义!”
身着将校黄呢军服的小林中将,下意识地握了握腰上挎着的军刀,皱了皱一副短拙拙的黑眉毛,问叶吉卿:“李——你丈夫,是不是神智出了问题?”语气显然是不满的。蹲在地上握着丈夫手的叶吉卿,现在心中已经明白,丈夫虽然精明,但还是没有逃过岗村的魔掌——他中了毒,中了剧毒。虽然她不明白,什么毒如此厉害,仅沾了一下,就无药可救,但她明白,丈夫现在是迁怒于小林中将,在他心中,日本人都是害他的魔鬼!
“士群,你看清楚,站在你面前的是师团长小林中将。”叶吉卿这话是说给丈夫听的,也是说给已经有了些愠怒的小林中将听的,“小林中将一听说你生病,赶紧带着两个好医生来给你看病……”李士群这时神智清楚了些,在妻子的百般劝慰下,让两个日本医生给他会诊。会诊后,两位日本医生一致认定:食物中毒!需打针急救!可是李士群无论如何不肯打针!叶吉卿只好谢过小林中将,请他带着两名医生回去了……
“当、当、当!”高墙外打起了三更。金属沙沙的颤音和着更夫苍老的声音,在高墙外响起来:“小心——火烛!”这个夜显得无比孤苦和凄清。这时李士群的嘴唇开始发乌发青,气息越来越弱,浑身的痉挛一阵紧过一阵,严重缩水的他,身躯缩小了好些。因为太痛苦,他左手紧紧攥着床单,右手抖抖索索地从枕头下摸出一支可尔提手枪,一下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要自杀。杨杰手快,一下夺去了他的枪,安慰道:“部长,你要挺着。江苏省医院院长储麟荪就要来了,储院长来了就好了。”
李士群无言,闭着眼睛摇了摇头。好一会,他睁开眼睛,看了看站在面前的亲信苏州特工站站长杨杰。杨杰知道他有话要说,赶紧俯下身去,“叫他们来!”李士群的声音细若游丝。
杨杰知道他这是什么意思,赶紧说:“他们早就来了,一直在外面替部长你担着心。太太怕他们影响你,没有让他们进来。”说着将手一挥,门帘掀动,李士群的亲信马啸天、万里浪等依次进来,环列在他身边。一个个心情沉重,呆若木鸡。李士群用呆滞的目光环顾了一下部下,喘息着说:“不料我做了一世特工,结果还是栽在岗村这个特务手里……”
“士群,储院长来了!”随着门外叶吉卿一声惊喜的叫声,门帘一掀,披着满身夜色的江苏省医院院长储麟荪风似地进来。众人一喜,让开了些。个子高高、手脚麻利的储院长赶快让助手打开药箱取针,作好输液的准备。储院长用听诊器给李士群听完诊后,从助手手中接过装了药的针头,亲自扎针。可是,怎么也扎不进去,李士群的静脉血管已经梆硬。
“奇怪,当了这么多年医生,我可是从来没有遇见过,医药文献上也从未见过这样的病例!”留过洋的储麟荪医术很好,但是忙了一阵后,计穷力竭,一头的汗直往地下滴。他看着叶吉卿、杨杰摇了摇头。满屋的人面面相觑,惊诧莫名。他们哪里知道,日本人这次在李士群身上施用的细菌是日本人的最新发明,是世界上绝无仅有的细菌——日本军医取了患了霍乱的老鼠的尿,培养出一种剧毒的阿尾巴菌。人只要吞进去一点点,就会在人体内以每分钟一倍的速度繁殖递增,36小时后突然总爆发。在这之前,病人毫无中毒迹象。而一旦发作,则如决堤洪水,上吐下泻必死无疑。
已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分。李士群的生命也到了最后时分,他的身体在可怕地收缩,头发被冷汗浸湿,脸上流露出极为痛苦的表情;他用一双哀苦无助的死鱼似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住叶吉卿。
“士群!”叶吉卿哭着奔上前去,跪在他的面前,泪眼婆娑地等着他的遗言。
李士群的喉头艰难地喘动了一下,眼睛又转向在床面前环列的部下。马啸天、万里浪等赶紧上前去,俯身向着他那张已经发乌发紫的嘴唇。
“你们……要……替我……报仇!”李士群挣扎着,用细若游丝的声音说完这句话后,眼睛中最后一丝火光熄灭了。在透进窗棂的第一线微茫天光中,经山洪暴发似连续不断地吐泻,身体中水分几乎完全丧尽的李士群,死后整个躯体缩小得只有一只死狗般大小。
自以为不可一世的李士群死了,汪伪特工集团的鼎盛时期结束了,开始走下坡路。
李家当即摆上了灵堂,灵堂正中是一张李士群的标准相,灵堂下是一具黑漆楠木棺材。叶吉卿、杨杰、马啸天、万里浪等身穿孝服,在棺材前向李士群致哀。
叶吉卿扑在棺材上呜呜地哭泣:“士群,你死得惨呀,死得冤枉呀……”她在一边呼天怆地,杨杰、马啸天、万里浪这些李士群生前器重的特务头子看着灵堂上李士群的遗相,心情沉重,呆若木鸡。那张遗相,是李士群生前最喜欢的一张照片。那还是他作为共产.党人时,被送到苏联专门学校学习特工技巧时在圣彼德堡拍摄的。他穿着一身米黄色的风衣,手枕着伏尔加河前面的玉石栏杆,背衬着红墙绿瓦巍峨庄严的冬宫,一副志得意满的神情。一缕明亮的冬阳,透过头上的一抹绿荫,斜斜地照在他的脸上,于是,他的脸一半罩在阳光中,一半笼在黑暗里。光线正刚好从他的鼻梁骨当中分开。李士群的脸是方的,五官整体看,没有太多的特点,唯有那双眼睛鹞鹰似地闪着一种攫取的光。他笼在黑暗中的半边脸显出阴森,罩在冬阳中的半边脸显出一种变幻莫测的诡异——这些,恰似他的性格和生平。
突然,李家的灵堂大门被“砰!”地一声撞开。叶吉卿、杨杰等人恼怒地回头看时,不由大吃一惊——一群荷枪实弹的日本宪兵跑步而入,将他们团团包围,气势汹汹。众人正惊愕间,身材矮胖、腰挎东洋战刀、脚蹬马靴的日本苏州宪兵队队长龟田大步走上前来。他用一双戴着白手套的手将腰间的东洋战刀拄在地上,挺胸收腹,看着叶吉卿、杨杰等人,以不容置疑的威胁口吻宣布:“李士群的死,是纯粹的自然病死。我们,也哀痛!”他机械地点了一下头,随即声调变得恶狠狠的,“谁知,竟有人造谣,说李士群的死,是我们日本人害死的。这种谣言,不仅是对我们大日本皇军的诬蔑,也是对我大日本天皇的不敬!”说到这里,他猛然提高了声音,唰地抽出了寒光闪闪的东洋战刀,用狞厉的目光盯着叶吉卿等人,“李士群是怎么死的,你们,都是当事人,说!”他突然举起寒光闪闪的战刀,分别指向叶吉卿和储麟荪,“你们两人乱搞,奸情败露,是你们两人合伙害死了李士群!”
哎呀!在场的人一听这话面面相觑,心中都明白日本人这是嫁祸,但都不敢吭声。被指为奸夫淫妇的储麟荪、叶吉卿气得浑身打抖。龟田见在场的人都不敢吭声,用刀指着叶吉卿和储麟荪,命令手下:“为了弄明真相,先将他二人逮捕。”
“龟田队长!”杨杰站了出来,他明白日本人是要封他们的嘴。如果在场的人不表个态,龟田将叶吉卿和储麟荪二人抓去,杀人灭口是完全可能的。
“说日本友人谋害李士群,纯系造谣诬蔑,我们在场的都是证人,李士群纯系自然病死。在这里,我可以代表中央调查统计部郑重声明,李士群之死与友邦绝无干系。”
马啸天、万里浪等也一齐站出来表示附议,早已吓得面容失色,丧魂落魄的叶吉卿、储麟荪二人也表示事情确是这样的,请求太君开恩。
“嗦嘎!”龟田的脸色这才好了些,让部下将叶吉卿、储麟荪二人放了。收刀入鞘时说,“既然你们都这样认定,那就好,不过要一一签名。”说着,从军服口袋里掏出一张早就草拟好了的有关李士群之死的“证明”,递给身边的杨杰。杨杰接在手中一看,日本人真是煞费苦心。“证明”打印在一张雪白的道林纸上:“兹证明李士群是突患重病,医治不及,自然而死!”以下是签名者。
杨杰无奈,只得将这份“证明”摊在桌上,从衣服口袋上掏出派克金笔,在证明人栏中第一个签了名。然后,递给在旁的万里浪。待在场的所有人都签过名后,杨杰将这一份“证明”还给龟田。龟田一一核对了在场人员的签名后,才放放心心地将“证明”揣进军服口袋里。临走,龟田还说了一番威胁性的话:“在场的都是说话有分量的人,尤其在李士群这个问题上。今天,你们证明了李士群之死的真相,谣言就不攻自破了。这份‘证明’我们是要登报的。不愉快的事,虽然发生了,但看在死去的李部长的和在场你们大家的面上,就不追究了,以免家丑外扬,给死去的李部长脸上抹灰……”龟田说完这一通冠冕堂皇的话后,带着他的宪兵队去了。
当天晚上带着日本军医赶去为李士群治病的日军驻苏州小林军团长,和他带去的两个军医,因为龟田向日本军部作了报告,都受到了处分;小林师团长处分最重,被军部就地免职,押解回国。
事后,汪精卫特意叫汪曼云、叶吉卿先后去询问。弄清事情真相后,汪精卫不由得两眼流泪,凄然道:“日本人如此不讲信义、如此残忍、如此欺人太甚,实在是没有想到的!”大有兔死狐悲感,但他也只能是说说而已。悲痛之余,汪精卫特拨五万元为李士群治丧,并派他的内侄、行政院秘书长陈春圃代表他前去致祭,还带去了他为李士群亲笔撰写的墓碑铭。汪精卫在墓碑铭中称赞叹惜李士群“才足以济世,而天不永其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