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冶(?~784年),字季兰(《太平广记》中作“秀兰”),乌程(今浙江吴兴)人,后为女道士,是中唐诗坛上享受盛名的女诗人。她与薛涛、鱼玄机、刘采春一起,被称为“唐代四大女诗人”。晚年被召入宫中,至784年,因曾上诗叛将朱泚,被唐德宗下令乱棒扑杀之。李冶的诗以五言擅长,多酬赠谴怀之作。宋人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著录《李季兰集》一卷,今已失传,今仅存诗十六首。
经时未架却,心绪乱纵横——旧时人眼中的“失行妇人”
李冶容貌俊美,天赋极高,从小就显露诗才,颇有文采。据说,李冶六岁时,父亲带着她在庭院中漫步,她看到蔷薇枝藤柔软,该架时不架,只会倒伏在地,乱爬乱窜。于是就作了一首《咏蔷薇》:“经时未架却,心绪乱纵横。”父亲看到这句诗后,虽然惊叹女儿的文采,却觉得她小小年纪,居然早熟,春心萌动,性情不宁。于是对她的母亲说:“此女聪黠非常,恐为失行妇人。”
当然,这个故事一看便知,多为后人附会而来。与其说这是封建卫道者的预言,不如说是因果颠倒,知道了李冶的事迹,才附会出这个故事。
李冶十一岁的时候,被送入剡中玉真观中作女道士,改名李季兰。出家为女道士的她依然神情潇洒,专心翰墨,生性浪漫,爱作雅谑,加及她又善弹琴,尤工格律。受唐代思想开放之风的影响,道观中也并非清静之地,许多才貌出众的女冠,虽以修行为名,但在道观中自由交际,成为一种“交际花”似的人物。比如,唐睿宗的八女儿金仙公主和九女儿玉真公主,都是以“为祖母武氏祈福”为名,出家为道。两位公主常常召集名人雅士饮酒作乐,不少男子都拜倒在两位公主的石榴裙下。
李季兰也属于这一类的女冠。虽然当时许多地处繁华地区的道观中常有绯色新闻发生,但李季兰所处的玉真观因地处偏僻,还算是较为清静的地方。李季兰在这里修道五年,十六岁的她,亭亭玉立,肌肤如雪。当时有许多文人雅士来观中游览,文人中不免有风流多情之辈,见到观中风姿绰约又眉目含情的小女冠李季兰,总偶尔有大胆之士暗中挑逗。李季兰并不嗔怒,反而流露出“回眸虽欲语,阿母在旁边”的神情,令挑逗者更加心荡神怡。因为这些,故人称李季兰为“风情女子”。
道观中的生活寡淡无味,暗怀春情的李季兰,在观主和观规的约束下,虽不敢有什么过分的行径,但早就开始向往外面的世界。这一点从她的一首七律《感兴》中,便可略知一二:
朝云暮雨两相随,去雁来人有归期。
玉枕只知常下泪,银灯空照不眠时。
仰看明月翻含情,俯盼流波欲寄词。
却忆初闻凤楼曲,教人寂寞复相思。
像李季兰这种不折不扣的才女,容貌俊美,唐朝的思想又很开放,在这种情况下,李季兰犹如一枝怒放的红杏,道观的矮篱如何羁绊得住。寂寞的道观能锁住少女的芬芳年华,却锁不住李季兰的艳丽非凡,热情如火。在春情荡漾,时光如流的情况下,她暗自嗟叹,于是携琴登楼,一曲又一曲地弹奏,让月满西楼时,独对孤灯抚琴的少女,尽情地倾诉一首《相思怨》:
人道海水深,不抵相思半。
海水尚有涯,相思渺无畔。
携琴上高楼,楼虚月华满。
弹着相思曲,弦肠一时断。
李季兰的“诗意亦荡”在当时可能视为“失行妇人”,然而在今天看来,何尝不是一种追求自由的行为呢?后来,她开始将暗自思想的事情付诸了实践,结识了当时一些知名的诗人和官僚。后人却用她与诗人和官僚们来往的诗句作为证据,听信那些香艳的故事,认为李季兰与那些人有染,这恐怕有失公允。有诗作相酬,未必要发生什么关系。她的《寄朱放》《送阎二十六赴剡县》等诗,一扫从来女性作家的羞涩之态,坦然男女社交,在其后千年的历史上都是罕见的。
强劝陶家酒,还吟谢客诗——追求自由的女诗人
没有人欣赏她的才情与美貌,缩在玉真观中任芳华虚度,李季兰实在太不甘心。于是,在一个春日的午后,她趁着观主和其他道友午睡的时候,偷偷溜到观前不远的剡溪中荡舟漫游。这个时候她遇到了一位青年,他布衣芒鞋,却神清气朗,不像一般的乡野村夫。青年人要求登船,李季兰十分大方地让他上来了,交谈中方知,他是隐居在此的名士朱放。两人一见如故,言谈非常投缘,一同谈诗论文,临流高歌,登山揽胜,度过了一个愉快而心醉的下午。临别时,朱放写下一首诗赠与李季兰:
古岸新花开一枝,岸傍花下有分离。
莫将罗袖拂花落,便是行人肠断时。
这首诗释放着眷恋与期求,让才情满怀的李季兰春心芳动,相见恨晚的他们不舍分离,但是又不得不分开,于是两人约好了下次见面的时间才恋恋不舍地分开。剡溪边游山玩水,饮酒赋诗,有时朱放也以游客的身份前往玉真观,暗中探望李季兰,在李季兰云房中品茗清谈,抚琴相诉,他们度过了很长一段优游美好的岁月。相聚的美好总是短暂的,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后来,朱放奉召前往江西为官,两人不得不挥泪告别。虽然各处一地,两人常有书信来往,托鱼雁倾诉相思之情。李季兰寄给朱放的一首诗写道:
离人无语月无声,明月有光人有情。
别后相思人似月,云间水上到层城。
李季兰也是痴情的女子,朱放离开后,她像一个丈夫远行的妻子一样等待着,而且还为朱放写了不少幽怨缠绵的诗句,期望良人归来,来抚慰她“相思无晓夕,相望经年月”的凄寂情怀。然而,远方的朱放忙于官场事务,无暇来剡中看望昔日的观中情人。就在久盼朱放不归来的时候,陆羽闯进了李季兰的生活。
说到陆羽,在唐朝可是鼎鼎有名的人物,他被时人称为“茶仙”“茶圣”,但凡稍懂茶道的人,对他就不会陌生。陆羽曾经在育茶、制茶、品茶上下过一番工夫,写成《茶经》三卷,被人誉为“茶神”。陆羽本是弃婴,被一个俗姓为陆的僧人在河堤上捡回,在龙盖寺养大,因而随僧人姓陆,取名羽,意指他像是一片被遗落的羽毛,随风飘荡,无以知其根源。陆羽在茶道上有过人之处,在文学经史方面也十分优秀。他自幼在龙盖寺中饱读经书,也旁涉经史子集其他各类书籍,因而成为一个博学多才的世外高人。
一次,他听说玉真观女冠李季兰才学出众,貌美多情,于是在一个暮秋的午后,专程前往玉真观拜访李季兰。还没有在心中放下朱放的李季兰正为情人音信杳无而怅然,这时忽听门外有客拜访,当她见到相貌清秀,神情俊逸的陆羽时,心中一动。两人第一次见面就十分投机,对坐清谈,煮雪烹茶。先是作谈诗论文的朋友,慢慢地因两人处境相似,竟成为惺惺相惜、心意相通的至友。陆羽此后经常来探望李季兰,两人随着时间的推移,最终深化为互诉衷肠、心心相依的情侣。
一次,李季兰身染重病,迁到燕子湖畔调养,陆羽闻讯后,急忙赶往她的病榻边殷勤相伴,日日为她煎药煮饭,护理得悉心周到。李季兰对此十分感激,病愈后特作了一首《湖上卧病喜陆羽至》的诗作答谢,其诗云:
昔去繁霜月,今来苦雾时。
相逢仍卧病,欲语泪先垂。
强劝陶家酒,还吟谢客诗。
偶然成一醉,此外更何之?
其实,当时李季兰所交往的朋友并不在少数,《全唐诗》中就收录有大量与诸友互相酬赠的诗作,这群朋友中有诗人、和尚、官员、名士,他们多因与李季兰谈诗论道而成为朋友。可是对她如此热情的关爱,能够称得上是知心密友的,却只有陆羽一个。
《唐才子传》中有这样的记载:时往来剡中,与山人陆羽、上人皎然意甚相得。这里面所说的皎然就是奇才和尚皎然。皎然俗家姓谢,是南朝大诗人谢灵运的十世孙,出家到梯山寺为僧,善写文章,诗画尤为出色。皎然本来和陆羽是好友,常到龙盖寺找陆羽谈诗,有段时间却总找不到陆羽,于是写下了《寻陆羽不遇》一诗:
移家虽带郭,野经入桑麻。
迁种篱边菊,秋来未著花。
叩门无犬吠,欲去问西家。
报道山中去,归来每日斜。
这首诗说皎然经常去找陆羽,可是他却经常不在家,而是去了山中。陆羽去山中做什么呢?经过一番盘问才知道,原来陆羽是前往玉真观探访李季兰去了。后经陆羽介绍,皎然也成了李季兰的诗友,常常三人围坐,相互诗词酬答。不知不觉皎然出色的才华、闲定的气度深深吸引了李季兰,于是常常借诗向他暗示柔情。皎然却已修炼成性,心如止水,不生涟漪,曾写下一首《答李季兰》的诗表达心意:
天女来相试,将花欲染衣。
禅心竟不起,还捧旧花归。
对皎然的沉定之性,李季兰慨叹:“禅心已如沾呢絮。不随东风任意飞。”因而对皎然愈加尊敬,两人仍然是好朋友。虽然李季兰与陆羽情意相系,但碍于特殊的身份,他们不可能男婚女嫁,终日厮守。所以,李季兰在三十岁以后,性格也越来越开放,交友也越来越多。时常与远近诗友会集于乌程开元寺中,举行文酒之会,即席赋诗,谈笑风生,毫无禁忌,竟被一时传为美谈。
李季兰最为精彩的一首诗应该是《八至》:
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
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
这首诗充满了辩证法的意味,从一些生活中的常见现象,联想到世态人情。
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才女的凄惨晚景
渐渐地,李季兰的诗名越传越广,活动范围也已不限于剡中,而远涉广陵,广陵即现在的扬州,是当时文人荟萃的繁华之地,李季兰在那里出尽了风头。
当时有“五言长城”的大诗人刘长卿也与李季兰相交甚好。一次,很多文人雅士与李季兰在乌程开元寺互谈诗文,品茶逗笑。李季兰知道河间刘长卿有疝气(肠子下垂,使得肾囊胀大),于是开玩笑出一上联说:“山气日夕佳。”李季兰这里是引用陶渊明的诗,“山气”谐音“疝气”,来笑话刘长卿的病。刘长卿听到后,也用了一句陶渊明的诗来回答:“众鸟欣有托。”“众”音同“重”,得了疝气肾囊胀大沉重。“鸟”就是骂人用的“鸟”。因为当时患有疝气的人并不能手术,所以通常用一个布兜托起肾囊,以此来减轻痛楚。
刘长卿对完这一联,举座大笑,大家都讨论两个人对的十分巧妙。李季兰和刘长卿在公众之下,用人人皆懂的语言讲黄段子,真可谓开放而大胆。
后来,喜文爱才的皇帝听到了李季兰的才名,也读了些她的诗,大生兴趣,下诏命她赴京都一见。此时李季兰已过不惑之年,昔日如花的美貌已衰落大半。接到皇帝的诏命,她既为这种难得的殊荣而惊喜,又为以衰容对皇上而伤感,大有“美人迟暮”之感。在她西上长安前,留下一首《留别友人》诗云:
无才多病分龙钟,不料虚名达九重。
仰愧弹冠上华发,多惭拂镜理衰容。
驰心北阙随芳草,极目南山望归峰。
桂树不能留野客,沙鸥出浦漫相峰。
其实,皇帝召见李季兰并不是看重她的容貌,而是欣赏她的诗才。可是多情的李季兰可不这样想,她还是比较看重自己随流年而飘逝的芳容。
李季兰最后的人生比较凄惨,她曾给乱臣贼子朱泚献诗。朱泚在唐德宗时期叛乱,建立国号“秦”。784年,朱泚叛乱被平反,唐德宗因而开始追查李季兰的献诗问题。“遂令扑杀之”,“扑杀”就是乱棍打死的意思。
对于李季兰的一生,众说纷纭,有褒有贬。但是李季兰作为一个出色的才女,是当之无愧的。诗人刘长卿称她为“女中诗豪”,唐代的高仲武在《中兴间气集》中评价李冶说:“士有百行,女惟四德,季兰则不然也。形气既雄,诗意亦荡,自鲍照以下,罕有其伦。”又说她“上比班姬(婕妤)则不足,下比韩英(兰英)则有余。不以迟暮,亦一俊妪。”李季兰的诗中,警句和妙句不少,在唐朝众多优秀的诗人中,其光彩不可掩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