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夏天最先熟悉起来的,是同宿舍的几位。
夏天和同样来自南方的方超很快就找到了共鸣点。方超来自湖北的一个水乡,长着一张清秀的娃娃脸,笑起来略显羞涩,一副与世无争,人畜无害的样子,让人忍不住对他敞开心扉,他是夏天在大学四年所有感情经历的见证者甚至可以说是部分参与者。
夏天后来还清楚地认识到,方超当时略显稚气的笑容下,是一颗敏感细腻的心,是狂野丰富的感情,是关键时刻清醒得可怕的头脑。
夏天来北京后的第一个生日,也是他的十八岁生日,就是方超陪着度过的。
夏天一直忘不了十月那个微凉却格外舒爽的秋夜,方超陪着夏天在宿舍楼后的小花园里过了一个简单却别致的生日。
花园其实很小,小到似乎都不能称为一个花园,几蓬翠竹,一弯小径,一块青草地,青草有的已泛微黄,其中间杂着一些白色、紫色的雏菊。多年以来,这个小花园始终是夏天心中最美的花园。
夏天和方超一人拎了一个小马扎下楼,在草地上铺上两张报纸,把所有的吃食都放在报纸上。一包花生米,一盒黄桃罐头,两根蒜肠,几瓶燕京啤酒。夏天和方超把啤酒倒在搪瓷缸里,重重的对碰着,大口地喝着……
两个来自南方的毛头小伙,并没有很多话,直喝到月上柳梢头。夏天奇怪,怎么北方的月牙儿,也能把花园照得如此明亮?
同宿舍的另一位同班同学,是北京本地的白乐东,一个皮肤黝黑的浑身充满北京风味儿的胖小伙儿。当然,他所谓的胖,是参照当时的标准,现在看,应该也就是中等身材。一段时间内,白乐东是夏天了解北京,观察北京的一扇重要窗口,也是夏天学习北京话的第一个老师。夏天学会了一个“忒”字,觉得用在各个场合特给力,忒棒,忒漂亮,忒没劲,忒恶心……只要一加忒,什么感觉表达出来都能翻倍。于是,夏天在一段时间内用“忒”字用得忒勤。
白乐东加速了夏天融入北京的进程,并很快成为夏天的生意合伙人,他也是夏天平生第一个生意合伙人。
做这单生意,他们一方面是受到了高年级同学的启发,一方面也是因为他们深感自己囊中羞涩,希望依靠自己的力量改善经济状况,提高生活水平。
细心的白乐东发现,在刚入学时高年级同学打着新闻系集邮分会的旗号推销给他们的新生入学纪念首日封,每个售价是一毛钱,但实际成本是八分邮票钱加一分信封钱,每个居然有一分钱的利润,由于每个新生购买的数量都不少,总利润还是非常可观的,起码有大几块钱呢。
白乐东和夏天商量,他们也应该勇于发现商机,并果断出手。
最后,他们认定,随着冬天的到来,麦乳精一定会在同学中大行其道,成为时尚饮品。
他们作这种判断的依据主要有两点。
一是班长老凯的示范作用。老凯每晚睡觉前都会冲上一杯浓浓的麦乳精,不仅自己喝得吱儿咂儿乱响,还故意晃悠杯子,让热热的乳香和可可香荡漾开来,惹得众人心神不宁。于是他们宿舍的人一致通过决议,认定老凯这是资产阶级的生活方式,是对无产阶级群众的严重挑衅,以后绝不允许老狼在晚上大家饿的时候公开喝麦乳精,要喝只能在宿舍外喝,喝完了还必须把杯子洗干净了才能进来。
二是自己的切身感受。某个初冬的夜晚,突然降温,夏天同宿舍的几个人上完晚自习,被从图书馆回宿舍这段路上长长的冷风吹过后,颇有饥寒交迫的感觉。此时,和老凯同宿舍的江驴儿举着半包麦乳精如精灵般晢进夏天他们的宿舍,充满关怀和体贴地说,你们肯定是又冷又饿吧,我请你们喝麦乳精,大家泡浓点,把这些都分掉。夏天、白乐东、方超莫名感激,但也毫不客气,和江驴儿一起把那半袋麦乳精都瓜分了,各自用滚烫的开水泡了一杯极其香浓的麦乳精,有滋有味地喝着,齐声赞叹这麦乳精既热身,又暖胃,喝完打出嗝来都是甜香的,实在是睡前的上佳饮品。
正喝着,隐约听到对门屋里老凯的嗥叫声:“我的麦乳精呢,谁偷了我的麦乳精?”江驴儿咧开大嘴直乐,并对夏天他们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夏天他们非常默契地迅速把杯里的麦乳精喝完,又倒了点儿水涮涮杯子再喝完……
夏天和白乐东决定开始从事麦乳精在校园的经销工作。所谓经销工作就是去找到便宜的货源,批发出一些货来,加点儿价再卖。白乐东毕竟是北京人,果然有手段,不仅找到了北京的生产厂家,还通过关系说服厂家允许赊账,卖出货后再结账。他们拿到的批发价比学校小卖部的同样产品每袋要便宜四毛钱,这让夏天和白乐东信心满满。他们决定让两毛钱利给同学,自己每袋只挣两毛钱,这样既能造福广大同学们,还能让自己发点小财。
夏天和白乐东先进了一箱麦乳精回来,二十包装的。
这天上午的最后一堂课是政治经济学,夏天和白乐东决定利用这堂课进行社会实践,希望通过自己的实践充分了流通环节中销售的作用。
夏天找到一张大白纸,用毛笔写下若干大字,制作了他平生第一张广告宣传海报。海报上的内容是这样的:批发价麦乳精,国营品牌,每袋1.60元,比小卖部直降0.20元!这个0.20元写在海报的右下角,字体巨大,第一时间就能抓住过路人的眼球。他们把摊位设在了东区食堂楼下的布告栏前,这是同学上食堂买饭的必经之路。
他们把海报铺在地上,海报的四个角分别用一袋麦乳精压着,避免被风吹跑。因为刚刚降温,他们站了一会儿就被冻透了,但他们的眼光却无比热切地期盼着过路的同学关注他们的小摊。
确实有一些同学被海报上大大的0.20元吸引,上前一看,发现每袋要1.60元,撇撇嘴就要走,夏天和白乐东总是不遗余力地解释说,这比小卖部还要便宜两毛钱呢,但大部分人还是摇摇头就走了。过了二十分钟,终于有一个同学停留下来,很有诚意地进行讨价还价,说是要去看望生病的朋友,希望便宜一点卖给她, 夏天和白乐东咬咬牙,再便宜一毛钱卖了一袋给她,算是开张大吉。
卖出一袋后,给了他们极大的鼓励,他们像打了鸡血一样开始扯开嗓子喊:“批发价麦乳精,一块六一袋,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啊!”他们为自己能解放天性,放下知识分子的臭架子,像一个真正的二道贩子一样吆喝感到无比自豪。
但他们的吆喝,并没有起到吸引客户的作用,问津他们小摊的人反而越来越少,有的路过的人还侧目哂笑:“这年头,卖什么的都有……”
在后面的将近半个小时,他们一袋都没卖出去,来吃饭的同学已经寥寥无几,食堂快打烊了。这时候的夏天和白乐东冻得鼻涕都快掉下来了,饿得前心贴后背,也没力气吆喝了,
一种巨大的挫败感在心中弥漫开来。马上收摊不甘心,挺在这卖出东西的机会又非常渺茫,真不知如何是好?这时候,一个人的出现算是把他们解救了。
一个两鬓斑白的老者手扶着自行车把停在他们前面,很客气地问道:“同学,我买一袋麦乳精可以吗?”
“可以,当然可以!”夏天和白乐东喜出望外。“一块五一袋!”他们自动把价格降了下来。
“你们是哪个系的同学,这大冷天还站在外面卖东西?”
夏天和白乐东听老者一说鼻子都酸了,回答道:“我们是新闻系的。”
回答完有些不好意思,又忙补充道:“我们卖东西主要是为了进行社会实践。”
“哦,新闻系的,新闻系的学生多了解一下民生也是很好的。”老者沉吟了一下,又说道:“那我买两包,还是一块六一袋付给你们。你们也赶快去吃饭吧,食堂快没饭了,别饿着了。你们还是要以身体为重,学业为重啊!”
老者的话里带着一种父辈的关爱和慈祥,夏天和白乐东好像忽然一下听明白了什么。跟老者告别后,他们赶快把剩下的麦乳精都装回纸箱,卷起了海报,匆匆赶到食堂的卖饭窗口。好在食堂在卖加煮的热饭,四两米下肚,也算是对他们冰凉的身体有少许安慰。
吃完饭后,白乐东把剩下的麦乳精全退回了厂家,他们一袋都没舍得留下来给自己喝。
他们这单生意的营业额总共四块七,净利润五毛钱。
这次贩卖麦乳精的经历对夏天有所触动,他和白乐东总结经验认为:麦乳精在学校属于奢侈品,他们高估了学生的消费能力,导致应者寥寥;以他们贩卖麦乳精获得的利益和花费的时间比,效益极低,若非那个老者慷慨出手,利润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他们目前并非生意道上的人而且也不允许马上成为此道中人,他们的精力还是应该放在学习上,要珍惜大学宝贵的学习时光。
当然,他们没多久又见到了那位老者,不是在路边,而是在课堂上,那位老者居然是方童分,全国最负盛名的新闻史学泰斗。夏天和白乐东是有眼不识泰山,但即便如此,方老的三言两语在当时还是起到了醍醐灌顶的作用。直到现在,在夏天心中,依然健在的方老还是他最崇敬、最感激的恩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