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杰夫站在窗前,修长的手指轻敲着窗沿,嘴里不由得哼起一首歌。
姚德听了几句,觉得这首歌有点耳熟,想起这首歌便是前一天夜里,那个盲歌手雷玛唱的“时光英雄雷葛新”。
这时,两个人同时灵光一闪,“啊”的一声大叫出来。
“青云山!”
“去找那个雷玛!”
“青云山巅,与阁下相候。”
这是前一天晚上,那个神秘的盲歌手对姚德等人说的话,他的吉他弹奏技巧出神入化,如果有机会能向他讨教的话,一定是非常难得的经验。特别是在被“天龙堂”这样的组织追杀的时候。
深夜时分,姚德带了几件换洗衣物,爬上市郊的青云山,准备去见见那位神秘的盲歌手雷玛。
任杰夫几年前有个哥们儿在青云山搭了一座小屋,却一直没有住进去,他便安排姚德到那座小屋里住上一段时间,逃开“天龙堂”的纠缠。
原本任青河也打算跟来的,但是姚德和任杰夫都觉得有她在反而更危险,出了事也不见得能照顾得到她,就坚持没让她跟来。
青云山其实并不全然是山,而是工业时代由废土堆积而成的丘陵,经过市政府的改造,在上面加了一层人工土壤,以古代中国的黄山为范本,建了一座人工小山。经过近百年的经营,整座山倒也蓊蓊郁郁,一片青翠的盎然景象。
姚德不到一个小时便爬上了山巅,在夜色里,远远便看见了雷玛抱着吉他端坐在一株大树上的身影。
“你来了。”雷玛赞许地笑笑。
“我来了。”姚德点点头。
不过,到了这个时候,姚德才想起一件事。
他只知道雷玛要他来,来了之后,要做什么呢?
在夜色中,姚德有点好奇地看着端坐在树上的雷玛,却惊讶地发现那是一株夹竹桃类的树,虽然树大约有两个人的高度,但是夹竹桃类的树木并不坚韧,不用说坐在上面了,连爬上去都有点困难。可是雷玛却像没有重量一般,轻巧巧地端坐在那儿,一阵微风吹过,还随着树枝缓缓飘荡。
雷玛仰望着天空,仿佛正在出神,虽然他应该什么东西都看不见,但是姚德却微妙地觉得,雷玛的心应该比大多数有眼睛的人更清明。
过了一会儿,雷玛轻轻挥动右手,他和姚德一样,并不喜欢用拨片这样的弹奏工具来阻隔手指上的触感。右手繁复的指法挥过,空气中便柔和地漾满了吉他的弦声。
那弦音仿佛是有魔力一般,深深地流入姚德的心里。此时雷玛弹奏的是《荒城月色》,那弦音如流水、如流云,闭上眼睛,仿佛真的可以看见一片倾颓的古城、散落在城墙下的石块,还有从断壁残垣中透出的一片寂寞月色。
姚德出神地聆听雷玛弹奏的吉他乐声,浑然忘记了自己来的目的,也忘记了方才的疑问,只是愣愣地听着那柔和的乐声,间或以手指虚按空中,仿佛也想弹出这样的乐声。
虽然乐音流入耳中是那样顺畅,但是姚德发现自己虚按的指法却很迟钝笨拙。这一首平时感觉技法普通的歌,要真的像雷玛这样弹奏出来,却难似登天。
一首《荒城月色》弹毕,琴音流转,变得高亢起来。起初,是一串像流星般的快板,然后戛然静止,一拍、两拍之后,再响起的旋律,却让姚德“啊”地一声惊呼出来。
原来,此刻雷玛弹奏的,正是姚德自己写的《服下你藏好的毒》。
那自己再熟悉不过的旋律飘荡在空气之中,每一个音符、每一个小节都极其熟悉,但是雷玛的指法却像是有魔法一般,将这首耳熟能详的曲子带进另一个境界。像是一个负心的女人冷冷的眼神,对你说出最后一句话,就此将你推入无底的深渊。又仿佛是服下最苦涩的毒药,心中苦痛不已,却觉得那毒药甘若醴泉。
姚德唱这首《服下你藏好的毒》已经好几年了,却从来没有感受过这么悲凉哀伤的感觉。
一阵轻风吹来,脸颊上有着水气般的凉意。
姚德这才发现,自己的脸上已经流下了两行清泪。
琴音逐渐止歇,“嚓”的一声,雷玛将手掌按压在吉他弦上,让所有悲伤、感叹、思念在这一刹那全部褪去,只是方才的琴音却像有无穷尽的生命一般,依然悠悠地荡漾在夜风之中。
姚德愣愣地看着他的身影,完全说不出话来。
过了良久,雷玛才悠悠地说道:“你也弹吉他,是吗?”
姚德思索了好一会儿,才低声答道:“本来是的。”他似乎有些出神,语气并不肯定。“但是,现在我已经不知道,我算不算会弹吉他了。”
雷玛微微一笑,他的笑容在夜色下显得神秘,却透出温和的善意。
“你会的。”他说道,“只要你有一颗心,你就能把吉他弹得很出色。”
“可是,像你那样的指法,我想我就是再练上十年,也练不出来。”姚德由衷地感叹道,“太难了,真的很难很难。”
“用指头弹吉他,当然很难,没有把心投入其中的指法,就是练上百年千年,也只是没有灵魂的空洞技法。”
姚德专心地听着雷玛娓娓道来,一边细细咀嚼他话中的含义。
“心在其中,艺,便在其中。”雷玛继续温和地说道,“术由心生,心由意生,一首美好的歌,就要有一颗完全投入的心。”
“有心的话,就能够弹出好的音乐吗?”
“有心的话,就能够弹出最出色的音乐,但是最出色的音乐,却仍然不是最好的音乐。”
“要怎么样,才能够弹出最好的音乐?”
雷玛微微一笑,仿佛也轻轻叹了一口气。
“仁善之心,充满关爱之心,才能弹出最好的音乐。”雷玛说道,“最好的音乐,不是来自指法,也不是来自苦练,而是来自心中那一份无私的爱。”
“要怎么样,才能有无私的爱?”姚德好奇地问道。
这一回,雷玛没有像之前那么流畅地回答,忽然沉默了下来。
过了良久,他才平静地问道:“你是个摇滚乐手,是吧?”
姚德默默地点点头。
“能够在这样的乱世中相遇,你我也算有缘,你愿意和我共同切磋弹吉他的技巧吗?”雷玛侧着头,问着姚德,“我也曾经是个摇滚乐手,你愿意帮助我,让我重新找回那些狂野的记忆吗?”
听到他这样说,姚德高兴万分,忙不迭地点点头。
“愿意,我很愿意。”他欣喜地笑道,“我愿意拜你做老师,跟随老师学吉他技法。”
“师徒的称谓只是个表象而已,我们要学的,只是弹吉他的技法,师徒之说,以后也不要再提起。”
“是,是。”
“还有,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你先答应。”
姚德连忙点头。
“请前辈直说。”
“什么前辈后辈的?”雷玛笑道,“我这个人,这辈子最恨这种不知所谓的虚名了,我叫雷玛,你可以直接这样叫我,或叫我老雷也可以。”
“是。”
“是什么是?”雷玛笑骂道,“我说,叫我雷玛,或者老雷!”
姚德迟疑了一下,才低声唤道:“雷玛。”
“这不就是了,不必被礼教虚名拘束,不过就是学学吉他嘛!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刚才说到哪儿了?”
“你说到有一件重要的事要我答应。”
“是!就是这件事。”雷玛好像心情极好,之前的淡然神情已经褪去,已经有了几分逸兴遄飞的豪气。“不过不只是一件事,是好几件事。”
“前……不,雷玛,你请说。”
雷玛呵呵大笑,一个轻巧的纵跃,也不见他费什么力气,便跃离了大树,轻飘飘地落到姚德面前。
“第一,我不喜欢别人问我的来历,不要问我从哪里来,到何处去。我是雷玛,一个盲人,还会弹一点点吉他,就是这样,明白了吗?”
“明白了。”
“还有,我也不喜欢别人知道我在什么地方,所以有人问起我的话,你也从来没有见过我,知道吗?”
姚德愣了一下,有点迟疑地说道:“这一点,我也许无法做到,因为我和我的女友已经约定了,两人之间绝对不会有秘密,如果她问起,我是不会瞒她的。”
“‘千里夜市’那个小家伙,是吗?有意思!”雷玛爽朗地大笑道,“那小兄弟也怪有趣。”
姚德又怔了怔,心想雷玛或许是眼盲,一时没能分辨得清楚。
“不是我的那些兄弟,是我的女友。”
“女友,女友。”雷玛微微笑道,“还有女友的姐姐,是吗?”
姚德又好气又好笑,也不知道雷玛是在开玩笑,还是因为眼睛看不见,才把容貌比女人还要俊美的任杰夫称为姐姐,不过话说回来,被陌生人认错性别,本来就是时时发生在任杰夫身上的事情。
“这句话,你可不能让他听见。”姚德笑道,“即使是我们这些好兄弟,如果说错了话,照样会被他打的。”
“很好,很好,他也是个弹吉他的,是吗?”雷玛点点头,神情转为庄重。“以后如果有机缘,你也可以把我的技法传给他。”顿了顿,他又说道,“我的要求,就这些了,你能不能答应我,一生都能遵守?”
姚德深吸一口气,挺起胸膛。
“可以的,您的要求,我都能做到。”
“好!”雷玛大笑道,“我就算多了你这个小友,今天如此痛快,不浮它一大白怎么可以?”
说着,也不知道他从什么地方,一眨眼便掏出个金属小壶来,旋开壶盖,空气中便飘着浓烈的酒香。他一仰头,“咕嘟咕嘟”灌了几口。
“喝!”
姚德也不推辞,接过酒壶便也灌了一大口。
于是,在夜色下,就着酒香,盲歌手雷玛便开始教姚德弹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