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一鸣很想找个小旅馆先洗个澡,但是这样的愿望远远不如立刻弹吉他强烈。他担心在小旅馆弹吉他会打扰其他人,所以,他凭着自己的印象走到一个过街天桥上。
夏天的傍晚有些喧嚣,陆一鸣有些庆幸此时是晚上,不然他无论如何都拉不下脸来在天桥表演。他把双肩包靠在身后,然后开始弹唱筷子兄弟的《父亲》。
陆一鸣第一次听到这首歌是他入监狱的第二年,那时候陆耀琪已经进了精神病院。他被歌词深深地打动,人生中第一次泪如雨下。他其实是个坚强的男孩,杀人入监狱这么大的事他都没哭过。
或许是因为陆一鸣刚刚见过父亲,所以此刻才想弹唱这首歌。他的吉他弹得行云流水,歌声更是情感真挚。
陆一鸣泪眼婆娑地低头弹唱,一曲下来,发现周围站满了围观的群众,人们还自发地往他面前扔了几块零钱。
陆一鸣看着眼前的零钱有些不是滋味,他的嘴角扬起来,不是因为高兴,而是觉得心酸,他意识到恐怕以后弹吉他的场地也只有天桥或者广场了。
陆一鸣已经清醒地意识到,他是个无家可归的人。
陆一鸣看着眼前的零钱发起呆来,直到围观的人提议他再来一首,他才回过神来。
陆一鸣没有多想,接着弹唱了两首。因为他精湛的技艺和独特的嗓音,吸引了更多围观的人。陆一鸣发现有人给他拍照、录像,这让他突然想退缩。他强烈的自尊心受到很大的冲击,毕竟他和社会隔绝已久,他的心境还停留在八年前高中生的心态。
“小伙子,唱得真好,弹得也好!”众人的热情和鼓励让他打消了退缩的想法,他突然想起蒋雁南。
蒋雁南是陆一鸣在监狱里认识的,将近六十岁,是个音乐家,精通十八种乐器,沉迷音乐,常年在外采风,偶然一次回家发现妻子和别人偷情,愤怒之下,拿刀捅死了妻子。
蒋雁南比陆一鸣早进监狱两年,被判十年,再过段时间,他也该出狱了。
蒋雁南音乐家的身份,被狱警特批每天有两小时自由创作的时间。后来,由他牵头,在监狱成立了一个乐队。但是由于各个乐手刑期的差异,乐团很快解散,蒋雁南却主动收下陆一鸣这个徒弟。按他的话来说,陆一鸣的音乐才华是非常少见的。
八年时间,蒋雁南教会陆一鸣使用各种乐器,两个人还合作创作了很多歌曲。狱警非常重视这对师生,所以经常予以照顾。
陆一鸣把吉他收好,从双肩包里拿出蒋雁南送给他的篪。众多的乐器中,他对篪情有独钟,每次只要拿起来就爱不释手。
对于这一点,蒋雁南非常欣慰,因为篪这种乐器几乎失传,会的人本来就不多,年轻人学习的更不多。所以,蒋雁南把演奏篪的各种技法都传授与他,并且叮嘱他,一定要勤加练习,不能放弃传承。
陆一鸣端端正正地站起身,给周围的观众鞠了一躬,然后用手里的篪,演奏了一首《雁南飞》。
众人听后纷纷鼓掌,陆一鸣再次给围观的群众鞠躬,然后他郑重其事道:“我演奏的乐器叫做篪,是一种将近失传的乐器。我希望有机会给大家听听篪的声音,谁家小孩子愿意学的,我可以免费教。”
陆一鸣的话音刚落,就赢得了一片掌声。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不假思索地承诺免费收学生,以他的经济状况收费是可以理解的。可是,只要想到蒋雁南对他无私的教导,他就觉得在篪的传承上应该做点儿什么。
这一晚对陆一鸣来说很重要,他迈出了独立生存的第一步。他在天桥附近找了一家小旅馆住下,睡之前他数了一下今天卖艺的收入,居然有一百多块,他兴奋极了。
对于陆一鸣来说,他收入的不仅仅是一百多块钱,而是迈出了非常艰难的一步。他甚至爱上了这样的感觉,没有人在乎他是什么人,也没有人知道他曾经是个杀人犯,他们只为他的音乐喝彩,只为他的歌声点赞。这种体验,在陆一鸣的人生中,是第一次,他兴奋了好久才入睡。
第二天,陆一鸣睡到八点钟才醒,这是八年来他第一次睡懒觉。他知道,以后不能这样放纵自己,他必须要找一份工作。街头艺人的工作晚上他还能接受,如果大白天在那么多人面前表演,他目前还没有这样的勇气。
陆一鸣背着吉他去了几家乐器行,可是每次对方问他哪所大学毕业或者有什么样的工作经历时,他都哑口无言。他既不愿意撒谎,也不愿意说出自己的真实经历。所以,只好对对方抱以歉意的微笑,礼貌地离开。
陆一鸣不想去应聘家教,因为他知道每个家长都有欧阳老师那样的顾虑。无奈之下,他又应聘了几家餐馆,同样是被拒绝,理由也大都一致:“小伙子一看就是文艺青年,在这里做不合适,还是去找一份体面的工作吧。”“长得这么英俊又会弹吉他,随便找一份靠脸吃饭的工作就行了啊,我们这里不适合。”
说这些话的老板虽然说的都是客观事实,他们拒绝陆一鸣,是因为他看上去根本就做不了粗活儿。但是他们哪里知道,在监狱里更加粗糙更加脏的活儿他都干过。
陆一鸣知道自己如果不背吉他去应聘估计会好一些,但是他实在不放心把吉他放在小旅馆里,吉他是他的命根子,和他如影随形,相伴相依。
午饭时间到了,陆一鸣买了两个包子和一瓶水,坐在街道的一棵大树下,看着来来往往穿梭的车辆。他小时候,父母经常带他来高阳市,参加大大小小的乐器比赛,带他动物园,或者植物园玩。但是八年后的高阳市是个完全陌生的城市,往来的车辆令他目不暇接,偌大的一个高阳市竟没有他的安身之所。
陆一鸣溜达到地铁站口,好奇地四处张望。八年前高阳市还没有地铁,他也从来没有坐过地铁,他想去试试,随便观察一下地铁的环境,因为他知道很多流浪歌手都在地铁站唱歌,他想先去看一下。
确实如陆一鸣想的那样,地下通道里有个年轻男子在唱歌,而且也是吉他弹唱。他不敢靠前去听,因为他担心自己身后的吉他会让年轻男子心生不满。
陆一鸣明白,自古以来同行是冤家,就连要饭的乞丐都有自己的地盘,为了地盘大打出手乃是人之常情。他曾经有两个狱友就是两家小饭馆的小老板,因为饭馆开在对面,很自然地形成了恶性竞争,在一次矛盾中,他们大打出手,一个人瞎了一只眼睛,另外一个人腿瘸了。
陆一鸣跟随人流上了地铁,然后坐了一圈后又回到年轻男子旁边。这一次,他主动上前,先是拿出十块钱放到年轻男子前面的琴盒里,然后专心致志地听年轻男子唱完。路上的行人来来往往,有留下零钱就匆忙走了的,还有驻足一两分钟的,只有他,完完整整把年轻男子唱的《像梦一样自由》听完了。
陆一鸣真诚地给年轻男子鼓掌,然后对着年轻男子笑。他刚才在地铁上想了很多,他脱离这个社会太久了,需要找一个和他相似的人做朋友,不光是因为孤独,最重要的是他的心灵需要沟通。毫无疑问,眼前这个年轻男子是最好的人选。他第一眼看到年轻男子的时候,他们的眼神穿过人群在空中交汇,他就有一种亲切感传来,他很想知道年轻男子的故事,关于音乐的,关于生活的。
“怎么?也是玩音乐的?”年轻男子朝陆一鸣笑了笑,把吉他放下来,拿起一瓶水“咕咚咕咚”喝下去大半瓶。
“算是吧。”陆一鸣友好地笑了笑,然后回答道。
年轻男子的头一扬,然后离开话筒位置,眼神里有挑衅的神情:“来,来一首!”
陆一鸣把吉他拿出来,然后瞥了年轻男子一眼,缓缓地走到话筒跟前。
吉他前奏刚响了几小节,年轻男子的眼神就由挑衅变成了惊讶。陆一鸣演唱完一曲齐秦的《外面的世界》后,年轻男子惊呆了,嘴巴始终微张着。直到陆一鸣漫不经心地说“你的话筒很好用”,他的表情才恢复正常。
“我叫田毅,华夏音乐学院毕业,你呢?”年轻男子非常爽快地伸出手,做自我介绍。
陆一鸣的笑容僵住几秒钟,犹豫片刻说:“我没上过大学,我叫陆一鸣。”
田毅突然感觉自己有些唐突,连忙说:“其实上没上过大学不重要,玩音乐要靠天赋的。”
“说实话,我想跟你一起当流浪歌手,你看行吗?”陆一鸣直接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
田毅认真地看了看陆一鸣:“我最近组了一个乐队,缺一个架子鼓鼓手,如果你没问题,我们带你一起玩儿!”
陆一鸣点点头,认真地说:“你们都什么时间练习?我得挣生活费,可能要打零工,如果不耽误,我当然愿意。”
田毅叹了口气说:“白天我们也都是各谋生计,晚上一起在一个酒吧驻唱。至于练习嘛,那就是随时随地,你不介意住得破的话,你跟我们一起住也行!”
“好,我跟你们一起住,告诉我地址,我回去收拾东西就过去找你们。”陆一鸣痛快地说。
田毅拿出手机熟练地打开微信:“来,先加个微信,回去我给你发地址。”
陆一鸣突然愣住,他已经八年没有用过手机,微信他只听说过,之前他用的一直都是QQ,最关键的是他根本没有手机。
陆一鸣犹豫了一下,抬头郑重地看着田毅:“不瞒你说,我是刚放出来的。在里面待了八年,除了音乐一直没有放弃,其他的什么都不会,现在我还没有手机。”
陆一鸣想,既然要跟田毅住在一起,就要坦诚相见。他把实情说出来,如果田毅不能接受他,他也不怪田毅,但是如果不坦白,他会寝食不安,像是做错什么一样。
田毅再次认真地打量了陆一鸣一下,沉默了几秒后,走到他身边,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兄弟,什么也别说了。帮我收拾东西,我先带你去住的地方!”
此话一出,陆一鸣感激地看着田毅。田毅给他一个鼓励的微笑,俩人就开始收拾东西。
田毅和几个乐手住的是一个废旧的仓库,仓库里凌乱不堪,充斥着一种难闻的气味。
他们把东西放到刚进门的空地上。陆一鸣看到里面凌乱的桌子前坐着两个男人,一个高高瘦瘦留着卷发和小胡子,一个又矮又胖眼睛特别小。
两个男人正在喝着啤酒吃着烤串,看到田毅带了个陌生人来,矮胖男人结结巴巴地说:“毅哥,这人是谁?”
田毅拍拍陆一鸣的肩膀,介绍道:“今天地铁站认识的,他叫陆一鸣,从今天开始,他代替耗子,成为我们的架子鼓手,来,欢迎他的加入!
陆一鸣友好地朝他们招招手。瘦高男人随意地自我介绍道:“我叫凌厉,叫我凌子就行。贝司手!”说完指着矮胖男人说,“他叫卓越,叫他小卓子。负责键盘。”
卓越拿了一粒花生米迅速朝凌厉扔过去:“你也别客气,叫他小凌子,他家祖上才是当太监的!”说完自己就笑起来。
其他人没注意这句话有什么不对,陆一鸣假装不明所以地重复道:“祖上是太监?”
这下其他人都反应过来,不约而同地哈哈大笑起来。
凌厉一边笑一边指着陆一鸣,道:“这哥们有点儿意思,有点儿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