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莉和苹果下学后,看见满屋缭绕的烟雾和爹阴云密布的脸,还有娘红红的眼圈,眼前的事就猜个差不离了。最近这一两年来,家里为了李海亮娶亲的事没少闹腾,鸡飞狗跳的时候比比皆是。面对这种情况,两姐妹已经形成了默契的分工,一个去抚慰娘,一个去安慰爹,等到娘长叹一声起身去做饭,这就意味着此事算暂告段落,大家能吃一顿温暖的饭,度过一个祥和的夜晚。为什么两姐妹频频使用治标不治本的招数,实在是因为俩人对大哥能找上媳妇毫不抱希望。苹果暗地里对茉莉说,“哪家姑娘嫁了大哥,我看十有八九是眼瞎。”茉莉总不忘添上一句,“嗯,脑子也有病。”
而这次的情况不同。就在两姐妹各使颜色准备分头行事的时候,王芬芳忧郁地开口了。“茉莉苹果,你俩明个别上学了。去打工吧。”
苹果猛的一怔。虽说女孩子辍学并不少见,但她一直怀着能读完初中,甚至读到高中的期望。她也知道,家里的情况,能让姐妹俩上到初中,实在是因为抵死不愿念书的海亮海鹏兄弟的行事风格给了父母极大的冲击,才让她俩能侥幸一直读下去。也正因此,有时候她巴不得这哥俩的行事风格再乖戾一些,让父母充分意识到没受过教育的危害,从而让她和姐姐念书的道路走的长远些。至于走出乡村去城市,乃至于上大学,确实是她没想过的。或许在潜意识里,认定自己就不该这么贪婪吧。但母亲的这句话,依然着实让她心里一惊。
相比之下,茉莉倒是来的比较坦然。和妹妹不同,她本身性格比较温顺,想法也比较单纯。而对念书,也没有多少渴望。打小娘就不止一次说她,“东西脑袋南北头,稀里糊涂没准头”。茉莉总是嘿嘿一乐,也不在意。南北头就南北头,谁个说做姑娘一定要有主见的嘛。甚至有时候她偷偷想,早日嫁人寻个男子也不错,凡事有人给拿主意。每当想到这儿的时候又忍不住骂自己不害臊,又仿佛怕心事被人看穿似地羞红了脸。
于是,茉莉开口道:“娘,是为了给大哥寻媳妇的嘛?”
王芬芳心里一酸,道:“是呀,俺和你爹算计了,你大哥这副样子,是没哪家姑娘愿意跟她了。索性给他买个媳妇,将就着过。他这辈子,俺和你爹也不指望他啥了。只希望能给咱家有个后,到蹬腿的时候俺俩也能闭上眼。”
一听说买媳妇,苹果没来由的心里一急,脱口道:“娘,买媳妇是犯法!你和爹这是违法!”
李大奎眼一瞪,“犯法?法字怎个写?俺不犯法,你大哥凭啥个能娶媳妇?”
苹果道,“这也不行!为给他娶媳妇,凭啥我和姐姐就要辍学!”
李大奎吼道,“凭啥个?就凭你们是亲兄妹!你大哥娶媳妇是咱家的头等大事!”
王芬芳见形势不对,好言好语的说:“苹果,茉莉,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你大哥今年都26的人了,再不娶个媳妇,可让他咋个过哟……俺和你爹寻思着,你俩出去打工,多少挣个一两年钱,能凑个娶媳妇钱把这事办了。就当娘求你们了中不?”
王芬芳说到这里,眼泪又禁不住扑哧下落。
李大奎见王芬芳落泪,又忍不住心急,大手一挥道:“就他娘个这样!谁也不行说个不字!明天开始都别去念了!”
苹果和茉莉两个,一见娘落泪,也不好说什么了,只得讷讷的起身回屋。
两姐妹晚饭也没吃,各自揣着重重的心事躺下了。黑暗中忽闪忽闪着两双大眼睛。忽然苹果开口道:“茉莉,我们不能继续念书,到底该怪谁?”茉莉想了想,说:“怪大哥。”转念又想,“不,也不怪大哥。就算不为大哥娶媳妇,咱俩能读到高中,读到大学吗?谁也怪不得。”苹果接话道,“那我们就该是这个命吗?”黑暗中茉莉笑了笑,喃喃道:“命,或许吧!我觉得就是这命!”话音落了没多久,就响起了茉莉浅浅的鼾声,苹果就枕着这鼾声,想着刚才和茉莉的对话,一夜未眠。
在大裕村,女娃辍学,已经成为了普遍现象。说是辍学,其实也不需要去办什么手续,甚至去学校和老师打个招呼都不用。经常有上课的时候见不到学生的场景,连续几天都不来的话,老师摇摇头,叹口气,心里便明了又是有学生不上学了。因此茉莉和苹果也省事,第二天,两人都起的比平时晚一些,吃过早饭,便各自搬了板凳在一旁愣愣的坐着。
王芬芳早早的起来去村东头找韩大拐了。韩大拐其实并不拐,只是年轻时太过风流,三番五次被活捉在人家的炕头,总是以一瘸一拐的面目示人,便得了这么个称号。近些年来,随着年事渐高,韩大拐也渐渐收敛,但另一项特长却逐渐显出,这就是包打听。可不要小瞧了这本领。倘若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只能叫八卦;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这便叫做流于表面。真正能做到包打听,除了有一颗求知的心,一张多话的嘴,更重要的是,对本村历史的了如指掌,还有强大的融会贯通的能力。因此,你若碰见有人在村口指点江山,周围围满了点头称是的人,可切莫叫他们多事的老娘们或者唠叨的老爷们;他们不同于一般的嚼舌头或是传瞎话,而往往是一个村新闻的来源和消息的集散地。
韩大拐便是如此,这除了与他多年游走于各个小寡妇大姑娘窗外不无关系,还因为他家就在村头土路的路口,把着大裕村与外界唯一的交通要塞。谁家儿子打工返乡了,谁家闺女回娘家了,甚至,谁家媳妇儿偷偷跟人跑了,谁家的闺女被婆家给休了——通通逃不过韩大拐的法眼。正因如此,王芬芳去找韩大拐,便是希望能通过他的消息灵通,给茉莉和苹果两姐妹介绍个赚钱的营生。
知晓了王芬芳的来意后,韩大拐略一沉吟,悠悠道:“老妹妹,你家的情况俺多少知道些。谁家不缺钱,你家也需要;因为咱是要给儿子寻亲,这事不比别的事,别的事都能耽搁,这事耽搁不得!”王芬芳听的心里热热乎乎,赶忙道:“是啊!这不把俺和他爹急的,这才赶紧让她姐妹俩出去挣钱呀!”韩大拐便说,“眼下,挣钱多是正经事。至于其他的,咱就暂且放一边。”王芬芳心里正温暖着,忙不迭的“嗯嗯”点头,韩大拐紧跟着说,“依我看,乡里的戏班子正招人哩,不如让她姐妹两个去试试!”王芬芳不禁心惊,颤声道:“李大哥,戏班子那种地方,哪里是好女娃待的,可不能让她姐妹俩去呀!”
韩大拐道:“老妹妹,戏班子那地方,没有谁个说正经女娃去不得。真是好女娃,哪里会有人强迫你呀?要说来钱多,一首歌下来就是一两百块,轻松的很,比你地里刨食不知道容易多少倍。你说急着赚钱,在我看,这是最赚钱的法子了。”
见王芬芳依然犹豫不决,韩大拐朗声道,“老妹妹,这个行与不行,俺说了不算。除了这个,也可以让娃们去村头的工厂做工,一个月也能拿几百块。至于究竟选哪个,你们家人商量着定吧。”
王芬芳犹犹豫豫的回了家。她是个没有主见的女人。从年轻时就在暴躁的丈夫身边唯唯诺诺的生活,随着丈夫年纪大了脾气小了,她本以为会翻身农奴把歌唱,结果两个儿子以长江后浪推前浪的势头横空出世,让她头顶上的一座大山变成了三座大山。在这种高压环境下,大事小情她都不敢做主,生怕因了自己的一句话,连片刻安宁都得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