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红的养母是一名牙医,当地有名的美人。
王小红的养母年轻时的脾气和王小红一样古怪,年纪大了之后虽然没那么暴躁,却依旧难以接近,这是王小红自己讲的,出现在李叶茴母女之间的病症似乎是命运的轮回。
那年的王小红性格是不是暴躁李叶茴不得而知,不过姨妈说:“你妈妈从小性格就辣得很呢!”。不过,王小红竟然传承了养母的美貌动人,再加之当兵经历为她注入的英姿飒爽,她当之无愧地接过“王美人”的称号。
二十岁那年,小”王美人”了拒绝接受家人帮忙,凭借自己的力量、和军营里争取来的好履历得到了一份教育局的工作。接下来的五年,她疯狂工作,成了远近闻名的女强人。王小红那远近闻名的暴脾气带到工作中后,竟变成雷厉风行和说一不二。这让她做事效率极高、赢得一群忠实追随者,升官加薪便不在话下。
当然,她的泼辣针对贪污行贿之人,对待同事下属她有事论事、且态度和蔼。
因为工作,王小红对于官场黑暗略知一二,自己虽安全地节节攀升,却也如履薄冰。火车上遇到二十八岁的李铎时她其实已经升职为处长,但自知能力不够的她自动申请降级为副处长。既不用顶着处长的压力、也可以享受差不多的待遇,再加之处长不能随便离开、那么出差的活都落在副处长身上,拿着高薪、还能四处闯荡,天下没有更美的肥差了。
火车上偶遇王小红的第一眼,李铎的下巴就脱臼了。那时的李铎就像电影里的古惑仔,因为玩乐队,还专门染了一撮黄毛,像是门上挂着的一捆大蒜。他套着破洞牛仔背心、露着膀子、还穿着绿裤、黄袜、红鞋,一身痞里痞气。
那天的王小红依旧像个军人一样笔挺地站着,脸上安静祥和却有着一股子说不出的傲气。军装褪去的王小红穿了自己最喜欢的蓝白色长裙。那裙子设计前卫,甚至赶上了二十多年后的“蓝白条纹”的潮流。女孩子的俏皮和可爱在这张目光坚定的脸上发光。
李铎在褒贬不一中长大。
他的母亲刘贝贝说:“我的大儿子是个聪明伶俐、动手能力极强的淘气包。”
他的父亲李岩津却只会说:“废人。”
第一次王小红被带去见家长后,李岩津就偷偷拉着她说:“你不要跟我儿子在一起,会委屈你。我们教育失败,教出一个逆子。你工作好、出身好,不要被耽误。”
工作场上客套话听多了的王小红觉得自己的准岳父一定在谦虚,便感谢了对方的好意,并和颜悦色地表达李铎对自己的一往情深,将本可以拯救自己一生的劝诫轻易忽略。
确实,刚开始的李铎对王小红一往情深。每周他都会坐上整整二十四小时的火车,从北京去武汉探望女友。
在车上,他带着自己的摇滚乐器,乱七八糟地堆满了火车货架,遭了不少白眼。不过后来他随身携带的闲杂物品越来越少。先是少了手鼓,后来少了吉他,最后话筒也消失了,只剩下那撮被李岩津大骂“不知羞耻”的黄毛。不过某一天,当王小红满心欢喜地冲过去拥抱李铎时,发现总是垂在背上的那撮突兀的辫子摸不到了。她疑惑地望着李铎:“辫子呢?”
李铎神秘地笑笑,曾经的玩世不恭、无知无畏都随着那撮头发的消失而消失。
他从身上摸出那撮头发,又端起王小红的左手,将头发缠在她的无名指上:“这是我的过去。现在的我已经戒了一切孩子气的玩意。小红,你改变了我。二十八年了,遇到你我才知道自己长大了。小红,嫁给我好吗?”
王小红那一刻幸福得忘记了自己形影不离的优越感、神情恍惚地点点头。
李铎单膝跪地,将戒指从编成辫子的头发一侧套入,一直划到王小红的无名指。于是这场闹剧就此开始。
王小红虽然热情回应李铎的爱意,但永远放不下自己的优越身份。李岩津说得挺对,她是“下嫁”到他们家的,即便李铎有一张北京户口。
其实当李岩津劝说王小红三思而后行时,她是赞同的。至于为何即便不对劲还保持关系、甚至终成眷属,几年后的她说:“可能是他对我太好了吧。不爱一个人会风雨无阻地每个周末长途跋涉地去看望她吗?”
爱情蜜月期持续了三个月,王小红的“小鸟依人”期也差不多结束了,优越感又开始爬上她的脸庞。
她离开北京的一晚对李铎说:“李铎,我要回去工作了。好多文件等着我批示,再不回去说不过去,领导们都等着呢……”
然后她看看李铎的吉他,又摸摸李铎染回来的黑头发:“你好好照顾自己,有时间我们夫妻俩再聚。”
两周后李铎来武汉来看她。他提着大包小包,对着王小红的邻居点头哈腰、十分客气。大家都夸王小红找了个好男人,私底下又忍不住问她这个男人的底细。
“哦哦,他爸爸是大学教授,妈妈是公司高管。”王小红一边如此形容大学教体育的李岩津、工厂做女工的刘贝贝,“对,他们一家是北京的。”
可是即便如此,大家都说李铎家配不上王小红的优渥家庭,而这个时候王小红就会一副不计较的模样:“这个世界上哪里有真正的门当户对呢?他对我挺好,这就够了。”
李铎来了一次,两次,三次。摸清他底细的邻居们对他越来越不重视。刚开始还端来大鱼大肉请他们吃,后来食物直接放在冰箱、大声提醒王小红有时间再吃。
结婚第二个月的时候,李铎有一个周末没有来。王小红一个电话打过去以为出了事。李铎说:“有人把情书都寄到家里来了。”
他的声音冰冷低落。王小红本想问仔细,电话已被挂断。再打,也不过是忙音。
于是王小红连夜坐火车去了北京。那是她第一次坐连夜的坐铺火车,本来她可以等一晚,然后买隔天的机票前往。反正公司会帮忙报销。可那晚她辗转反侧得实在难受,便骑了自行车去了火车站,得知只有坐铺有票,便二话没说地掏钱上车。
那天晚上,她望着身边那些睡得横七竖八的人们,他们脸上是棕色的晒伤和从未修剪过的胡须。窗外的天空有着空灵的美丽。李铎以前就是陪着这些疲倦的人坐了一晚又一晚吗??
她越想自己丈夫受到的委屈,心里越焦急。一向刀子嘴豆腐心的王小红开始一句句后悔曾经对李铎说过的气话、发过的脾气。可是说出去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况且王小红常常泼的还是开水。
到北京后,她才想起自己在这里举目无亲。李铎的电话依旧是忙音。王小红给刘贝贝和李岩津去了电话,问李铎去了何处,二位老人都说不知道。于是王小红又给李斌打电话,李斌说自己在上班,正好约了李铎晚上喝酒:“嫂子,我哥这周末怎么没来看你?”
“他太辛苦,我不忍心。”
“那我晚上接你,我们一起吃饭吧?李铎真是的,都不告诉我你要来。”
“不怪他。我来看看他,顺便办点事。我住在西直门附近的好家快捷酒店,房间号我晚上发给你,你转告他,说让他找我就好。”
“为什么不住在家里?”
“哦,家里被他弄得乱七八糟的,下不去脚。住酒店吧,就一天。”
王小红一个人坐在酒店,望着窗外陌生的城市。她在北京这块繁华的土地上觉得冷丝丝的。
那个晚上,王小红等啊等,加上前一晚在火车上的失眠,她终于睡着了。凌晨三点,她又被疯狂的敲门声吵醒。
李斌扛着醉醺醺的李铎在门口等着:“我哥又喝多了,我给送来了。不好意思了嫂子。”
王小红迎他们进来,然后说自己会处理一切,便把李斌打发走。
望着瘫坐在沙发上满脸通红、烂醉如泥的李铎,王小红的理智逐渐回来,开始对之前还想好生相待的男人挑剔起来。可是当务之急还是要好好文弄明白情书的事情。
王小红为丈夫换好衣服,然后拍着他的脸让他清醒:“什么情书啊?”
李铎骂骂咧咧地从怀里掏出一封揉成一团的信。王小茴拿过一看,信来自曾经那个和她情投意合的情郎。对方当初离开她去法国读博,分离前他们抱着哭成一团。那一年前的悲伤和悸动又一瞬间喷薄而出。
在那个社交网络不流行、手机电话不普及的年代,写信是最佳的传情达意方式。
李铎挣扎着问:“你们是不是常常写信?他怎么知道咱家地址?”
“没有……”王小红只是结婚后写了封信汇报平安。不过这也是两三个月之前的事情了。
信上写着,“月亮哥哥” (王小红对情郎的昵称 )放不下自己的“小嫦娥”,于是趁着这次来北京做学术研讨会,想和王小红见一面叙叙旧。
信中没有一句提及王小红的婚讯、也没有任何祝贺,仿佛他们还是曾经情投意合的一对。
王小红脑子发懵。她不顾李铎的劝阻,把信收起来,然后赶紧安抚一脸委屈的丈夫睡觉。李铎临睡前还面红耳赤地大吼大叫:“别去见他……你们这帮……”
这帮什么?王小红停下拍他入睡的手,竖耳倾听。可是李铎什么都没说。这话就这么断了。
王小红久久地望着窗外直到天亮。
后来王小红还是去见了她的月亮哥哥。那个周末李铎也赶来了武汉,可是他们之间再也没提过这封信的任何内容。
那是一个晚上,李铎说是来武汉谈项目、想以后和王小红一起留下奋斗,便出去应酬了。王小红赶去了月亮哥哥信里写的“初次相遇的那家咖啡厅”,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安静地蜷缩在灯光昏暗的角落桌子。
王小红最爱的卤肉饭和葡萄汁已经点好上桌。
她心中有些激动,正要拿起筷子准备开动、来掩饰尴尬,月亮哥哥停下她,从包里掏出一瓶辣酱:“喏,我知道你没辣椒就吃不下饭。”
然后他又自己的箱子里拿出大大小小总共十二瓶各式各样的辣酱:“这些年一直在四处开会。搞学术的嘛,四处转的机会比较多。每到一个地方就买一瓶当地人最喜欢的辣酱,想着什么时候带回来给你。这瓶是泰国买的,我尝过,有香草的味道,你可能不能接受;这个是西班牙的,他们喝番茄汁都要叫点,是不是挺奇怪的……“
王小红一脸崇拜地望着对方。她的月亮哥哥还是那么博学多才、伶牙俐齿。
对方也注意到王小红凝结的目光,渐渐停下话头。他的手开始抖。全世界他都看过了,每个国家的人都打过交道了,可看到心爱的人还会有“初次入世、请多指教”的青涩。
两个人谈天说地。月亮哥哥兴致勃勃地描述着他一路上见到的奇闻逸事,王小红被逗得合不拢嘴。月亮哥哥也对女强人王小红的生活充满惊奇:“我一直觉得你会成大器的”。他的脸上都是赞美。他们讨论未来、讨论世界,就是不提及那最最不想触碰的话题。
他们并肩站在空无一人的高架桥上,看着车水马龙伴着人们撸串喝酒的吆喝声,相视而笑。
突然月亮哥哥问:“阿姨……她还好吗?”
“还好啊。”
“我博士毕业了。法国政府发了邀请函,问我要不要移民。”
“你可以移民了呀?真是太好了,很多人都会很羡慕你的。”
“可是我移民就不能常常回来了。”
“回来做什么?当然是前途更重要啊!”
“可是我的前途……”月亮哥哥泛红的双眼里倒映着两轮白莹莹的大月盘。他看着王小红:“……就在这里啊。”
王小红不敢看他:“我已经结婚了。”
“小嫦娥,我攒了八十万,从奖学金和工资里攒的。我想在这长江边上买房子。只要你现在能同意,我马上拒绝他们的邀请,和你结婚,然后我们一起孝敬阿姨。”
“可是……我已经结婚了。”
“小嫦娥……”
“谢谢你能来看我。这些钱好好留着在法国生活。你的未来还很远,需要很多资源去辅助。如果下次来武汉,一定别忘了老朋友。”
说完王小红转身就走。一路上她双眼发晕、双耳轰隆作响。隐约间她产生了幻听,竟觉得整个世界都充斥了一声又一声无力又深情的:“小嫦娥……”
回到家后,王小红瘫在沙发上。房间黑漆漆的。她正要开灯,黑暗中一只手抓住她。是李铎。
“你回来了?”
“嗯。”
“你的月亮哥哥还好吗?”
“你跟踪我?”
然后李铎开始大吵大闹,不管王小红怎么说就是不听。一向对王小红宠爱有加的李铎一瞬间变成了恶霸。他将辣酱一瓶瓶摔碎,搞得地上一片狼藉,红色的酱汁迸溅得四处都是,整个房间像是命案现场一样令人触目惊心。
王小红自知理亏,便默默地看着他的折腾。
不一会邻居就来敲门,李铎这才安静下来。王小红随便敷衍几句邻居的担忧、打消他们报警的理由,就又一个人回去面对歇斯底里的丈夫。
终于她忍无可忍,当兵时的脾气又上来了,冲到厨房里拿出一把半张脸大的切肉刀:“李铎!你他妈再跟我废话一句老子现在就砍死你!”
李铎嚷嚷着:“你砍死我算了!不知羞耻!”
王小红从没受过这般委屈,一个箭步就上去,挥刀就砍。李铎知道王小红说一不二的脾气,侧身闪躲,可是脖子上还是留下了一道虽不致命但是不浅的伤痕。
“你疯了?”
“我疯了?你有什么资格诬陷我!侮辱我!你看看你自己,你算是什么?天天不务正业,要工作没个好工作,要形象没个好形象,你不就有个北京户口、又有什么了不起的!”
然后王小红又追着李铎玩命砍,但都被对方拦住了。她一个鲤鱼跃龙门把李铎一下子撞倒在墙角,拿刀抵着他的脖子:“你说!你凭什么诬陷我!你就是窝囊才不相信我!就是自己没本事才怀疑老婆被别人抢走!”
然后李铎又抽身而退,鞋子都没穿就夺门而逃。王小红对着他的身影砸出去最后一瓶辣酱:“滚!不要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