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归校园后的李叶茴毅然决然地接手了学长交给她的“志愿者”项目。
从今之后,她再也不想浪费宝贵的自由周末和性格奇怪的情郎卿卿我我了。她要用自己有限青春和无限热情奉献到给别人带来幸福的事业中去。
曾经,她对于“志愿者”这个身份有着十分功利的利益判断,对万事万物的得失都会斤斤计较。然而,大麦的离世给了她沉重一击,这才明白有目标地生活、而拒绝随处可见的机遇是对人生的浪费。更何况,这次支教选择中,“泰国”其实是“印度”的备选,却没想到竟然无意间改变她的一生。
李叶茴终于决定彻底倒空杯子里的水,看看上帝老头究竟要给她设计了怎样的探索之路,才能实现自己的人生使命。
万物都是得失守恒,唯独爱与奉献永远双赢。 虽然离开了泰国,但是那里柔软洁白的云朵依旧飘在李叶茴的心田,被带着一起回到新加坡。她的日记本不再充斥着严肃苛刻的自我责怪,变成了各色积极向上的自我激励。她终于决定善待自己来之不易的生命。
更何况,从小顽皮捣蛋的李叶茴绝不甘心做个追随者,爱抖机灵的她对于这个志愿者项目早就有了自己独到的改革想法。
即便新加坡政府从小学教育开始就推行志愿者精神,甚至人们进了社会后也有着规律奉献的意识。但是,将心比心,梦想着让大家心甘情愿地奉献自己的时间,李叶茴觉得不太可能。她隐约意识到,要盘活这个十人不到的小项目,首先就要改革它的“反馈机制”。
另外,李叶茴的生性羞涩虽已有好转,但是一想起来要对语速飞快、咄咄逼人的本地学生发号施令,她退缩了。不过,考虑到新国大中国学生对于志愿服务的融入度近乎为零、并且有“满足政府规定的志愿时间”的刚需,她决定开发这片蓝海。更何况,泰国支教前的训练期间,她的领导力在那个华语小圈子里崭露头角,真没准能大展拳脚呢。
李叶茴不再只是空想,快马加鞭地列下了几个突破点:
首先,在新国大,每届大约有一百五十位中国奖学金得主,吴松毅也是其中一位。新加坡政府在斥着巨资邀请他们前来的同时,提出了“四年至少80小时社会服务时间”的要求,少一个小时都不能毕业。
有了这刚需后,事情就好办多了。一个固定的“市场”已然形成,李叶茴只需要创建新的反馈机制,让志愿者在此服务完后、比在别的竞争者那里更有收获,自己就能赢得这片蓝海。至于收获什么:善良的人收获善良,势力的人满足刚需,形成一个长久供需链、去培养“粘性志愿者”。
怎样才能让“反馈机制”更加吸引人呢?
她冥思苦想了一晚上,觉都没睡踏实,在太阳初生时开始行动。李叶茴在朋友圈发布消息招兵买马,找了一个副队长和做海报的宣传队长。副队长是个标准积极分子,一脸生意人的精打细算。而宣传队长则一副乖巧模样,一言一行都十分慢条斯理,看着让人着急、却觉得委托她办点事又是格外踏实。
在李叶茴人生中自发举行的第一个小组会议中,她侃侃而谈自己的革新思路:
“首先,老人院离学校只有四站地,能够远远降低志愿者的交通成本和时间成本。”
“其次,志愿者内容是陪老人外出就餐、并帮助他们在超市购物。你想想看,我们学生到了周末,自己就要去超市买点水果牛奶、放松身心,更不要提中午下楼吃个饭。详细算下来,这些事他们不做志愿者也得花时间去干,来了我们这里一举两得,岂不是完美。”
“除此之外,”李叶茴脸上一副奸商模样,“他们花在路上的时间我也给他们算进去。这样,只要坚持我们的活动一年,就可以轻松满足四年的志愿分数。这样的好事只有傻子才会拒绝吧?”
大家鼓掌叫好。三个人迅速开始分头招募队员。
吴松毅看到李叶茴的生活重心不再围着自己左右,虽然心里隐约觉得别扭,但他们答应过彼此要“支持对方成长”,所以他不但要忍着心里的不满,还要尽心尽力地帮忙。
李叶茴亲自设计了志愿者海报:上面两个年轻人用手搭出了房子的形状,一个老人正在年轻人搭成的房子里读书看报。海报主旨是“年轻人为孤寡老人遮风挡雨”。
李叶茴建议身材高大的吴松毅和体态轻盈的宣传队长搭档。
“我还以为和你一起拍照的……”,吴松毅有些吃惊地看到自己的搭档是别的女生,还是自己女友亲自安排的。
“没事的,我不吃醋。她的背影比我好看,你们搭档更漂亮。”李叶茴催着二人就位。
这宣传策划赢得空前成功,他们一天内收到五十份报名,远远地超过“三十名”的期待。
李叶茴尝到了“做个小官”的甜头,便决定再接再厉、将项目做得更加成熟:她改变先前单一的“陪同吃饭、购物”模式。与此同时,她把两个志愿者和一个特定老人配对。这样的话,一个志愿者的缺席,会让队友志愿者无事可做,还会浪费配对老人的外出机会。
“这样,志愿者想缺席时就会产生压力,只能来干活。”李叶茴看起来满肚子坏水,“这招叫道德绑架。”
果不其然,事实证明她的项目的出勤率远高于其他同类项目,成为志愿者活动中的佼佼者。
因为曾经一面之交或者从未见过的中国朋友此时都和李叶茴有了不错的交情,再加之志愿者社团本身的“奉献精神”决定了参与人员的善良天性。大家每个周末相聚一起去做志愿者, 已然成为当届中国学生的风潮。
李叶茴明白自己的一套策划出于现实利益、而非真正从老年人角度出发,但是:善心召唤是手段,利益计算也是手段。但是,“黑”手段、“白”手段,能抓住志愿者的就是好手段。更何况,和前任队长相比,自己的“业绩”明显好得多,做官上瘾的李叶茴每每想到此都禁不住哼傻笑。
前任队长袁野邀请李叶茴吃饭,感谢她帮自己接手、才没能断了这个项目,让更多举目无亲的老人每周都有机会去见识老人院外的世界。更何况:“你的想法太棒了。其实一开始我就应该把项目交给你的。”他有些羞涩于自己之前的“不开窍”。
袁野是个性格温和、踏实本分的人。和李叶茴同样毕业于“高唱南洋”,只是比她大两届。两个人都经历过在私校“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便自然有了一些难兄难妹的味道。李叶茴此次出手相助也多少是为了义气。
他这次急于寻找接任者是因为自己即将飞往米国迈阿密进行为期半年的交换生涯。
李叶茴说对方才是自己应该感谢的人,这次的带队机会给她带来的收益难以计算:她空荡荡的简历上终于可以自豪地写上“领导力”三个字、而且一不小心发现自己策划方面的才能……最重要的是,她因此结识了很多因为奉献精神凝聚在一起的朋友,这让李叶茴的整个生活气场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可能是因为新加坡的热带湿润气候,这里老人的皮肤也是发了霉一样的斑斑点点。也是因为湿气,每个初来新加坡的人都有严重的水肿现象。李叶茴常常望着被骨痛折磨得低头不语、默默流泪的老人们那肿胀畸形的四肢猜想:老人家的皮肤松松垮垮,像是瘪了的气球,应该要比“年轻气球”能储存更多湿气吧。
除了久病缠身,老人们还饱受无亲无故的折磨。其实,他们中有一些其实有几个远房亲戚、甚至有儿有女,但都极少前来探望,甚至常常神情恍惚的老人们自己都记不清他们了。
就这样,老人们日复一日地在慈善院过着跳不出吃喝拉撒睡的重复生活,唯有在铁门后的日日守候,才能给他们带来一丝希望。他们在等待着社会各处前来的志愿者,去带他们打破这生不如死的无趣生活。
这里老人构成比例和新加坡人口组成极为相似:75%华人、25%马来人和约10%的印度人。
他们就像被蹂躏得不成样的布娃娃,孩子玩完后便束之高阁。几年后,它们再被拿出来被剪成抹布废物利用,待价值被彻底榨干后被寄存于此。
这里的护工也是新加坡政府从发展中国家招收来的“廉价劳动力”。他们的工作内容其实和幼儿园老师差不多:喂饭、擦身、在老人不听话时大声呵斥。
初次拜访慈济院,李叶茴忍不住被这里腐朽的潮湿气味道逼着倒退了两步,其他志愿者也被这些相貌奇怪的老人吓得不敢靠近。一行人就好像来到外星世界般不知所措:这里的老人肤色各异、口齿不清,有些爷爷翘着兰花指,有些奶奶暴力地互相推搡。总会有老人不知为何,皱巴巴的脸挤成一团号啕大哭:是因为疼痛、无趣,还是孤独?志愿者们不得而知,只得揪心地望着他们。
其实这些老人们都很善良。他们一会像长辈一样滔滔不绝地、一会像朋友一样和志愿者勾肩搭背、一会又变成孩子们不停地炫耀自己捡来的各种奇怪玩意:一朵花、一张不属于任何人的大头贴、一个图钉。
最初,志愿者们对老人的亲热都应付了事,不过随着对于小组内分配的老人的深入了解,他们打开心门,让老人入驻。自己的老人喜欢什么食物、有过怎样的人生经历、最爱听什么歌、身体有何疾病、什么时候会哭又怎么把他逗笑……志愿者们都一清二楚。他们常常交流彼此老人的人生背景,然后对这些经历啧啧称奇。
比如李叶茴负责的老人:一个八十五岁的微胖女士,脸上有着五六个硬币大的黑色老年斑。她爱吃印度抛饼,而且每次需要两碗咖喱汁。二十八岁时,奶奶的丈夫车祸身亡,她便一人带大了九个小孩。
“那个时候啊,新加坡很穷的,我们都住在平房里,连水都要跑到很远。我养大九个孩子,有时候我们还要摘树叶、剁碎、和着面粉做成团子吃。我的大女儿已经去世了,小女儿也失踪了。孩子们都不是很孝顺。新加坡的小孩子不像中国小孩子,他们没有回馈父母的意识的……”
又或者宣传队长负责的新加坡籍的印度老人:他曾经是本地的空军总司令,在一次训练意外中失去双臂,彻底丧失工作能力,便逐渐颓靡、脾气越加古怪。刚刚满六十岁就家人被送到这里。在这里,他整日对着其他老人发号施令,竟然逐渐恢复军队里的威风和自信。每次和他对话时,他都会命令负责自己的两个志愿者走正步给他看,然后摇头晃脑地指出他们的错误,满面红光。
时间久了,老人们对志愿者的感情也深了。
到了学期中,一个从来默默无言的“哑巴”爷爷竟然说出了被送进老人院十年以来的第一句话:一个志愿者的名字。全场哗然。那轻轻的呼唤就像蝴蝶翅膀的拨动,提醒着这些年轻人,他们不仅拥有在图书馆彻夜不眠修炼出来的考试能力,还是个能带给弱者幸福的人。
志愿精神对人的改变则是“润物细无声”的。
最初为了满足学校要求,这群学生从自己的“学习舒适区”中被不情愿地赶出来,期待着快快熬过那80个志愿小时。逐渐,志愿者们也将这每周出行当成人生启迪之旅。
他们明白自己的“老朋友”们大多时日不多,且在年轻时受尽苦难,便想方设法挤出更多善意换来老人的笑容:有人自发抓拍老人最轻松愉悦的场景,并一张张洗出来、放在相框作为礼物。即便李叶茴提出可以帮忙申请报销,他也不过回复:“不用,这是我自己对老人的心意。”
曾经和李叶茴一样,对于志愿者这种“出力不讨好”的行为冷眼旁观的人,也开始用尽浑身解数,又是手舞足蹈、又是高声歌唱地让自己的老人破涕为笑。他们亲手毁掉了自己精心经营的高冷形象,并不以为意。
李叶茴望着“她的”志愿者们由内而外的改变,感慨万分。其实她根本不了解这些年轻人,或者这些年轻人自己都不太懂自己是怎么不知不觉开始享受奉献的。
吴松毅从没参加过李叶茴的活动,即便他每周都承诺出席。因为他和原先的李叶茴一样,虽然冠冕堂皇地说着自己被志愿精神鼓舞,但内心深处还是事业学业为重。再不济,也要参加各社团去学些可以卖弄的技能,大好的时间为什么花在弱者身上。
李叶茴其实早就不期待男友的陪伴了。日本旅行期间吴松毅的小心眼、暴脾气是李叶茴深深的噩梦,她更加下定决心,绝不需要吴松毅为了好男友的名声再做一些违心的付出了,真是得不偿失。因此每个周六李叶茴出发去老人院时,听着电话里,男友用带着睡意的慵懒腔调说着:“昨天学习到深夜,今日实在起不来。”时,她总是长舒一口气,感谢上天又饶过她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