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6年12月3日,南京中山码头。
正值飞雪的冬季,南京的港口却没有想象中那么寒冷,刚刚飘落的雪花在女子的掌心转瞬间融化。看着融化的雪花,她的眼底布满寒霜。
“船开了。”她自言自语道。她的声音清冷却好听,好似夜莺低鸣。轻轻收回伸向栏杆外接雪的手,她优雅地从米色小手包里抽出一方手帕,轻轻拭去掌心的水渍。
从重庆到上海的距离不近,今天是她在船上的第八天。
“你好,请问我坐这里方便吗?”一名年轻男子指着她对面的空位问道。男子头戴一顶巴拿马深灰色礼帽,身穿笔挺的同色系西装,气质清朗,言语温和,彬彬有礼。
“请随意。”女子淡淡回应。
“小姐这么文弱,为何要坐这客轮颠簸受苦?”男子将手上的风衣往椅背上一挂,坐在桌子对面对女子微笑道。
女子置若罔闻,依旧侧头望着远处的风景。男子无奈笑笑,侧身朝甲板上的服务员招了招手。
“先生,这是菜单。”赶来的服务员礼貌地递上菜单。
“相遇是缘。为纪念这一座之缘,我能否请小姐吃顿晚餐?”男子把菜单递给女子,一脸诚恳。
女子唇边泛起一丝笑意,嘴上却不客气:“缘?先生搭讪女士的方式都是这么直接?我还以为先生会说‘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之类的话呢。”说着她慵懒地转过脸。
“我这个人就是这么直接。”
“恰好我喜欢直接。”
两人相视而笑,气氛变得融洽。
晚餐很愉快,男子与女子虽话不多,却是意外的投缘。
“周先生的样子可不像个生意人。”徐柳卿望着男子俊逸的面容笑道。
“嗯?不像生意人?那我像什么人?”周复笙闻言放下嘴边的高脚杯,不禁莞尔一笑。
徐柳卿的眼睛似无意间扫过周复笙的手:“像什么人都不像是生意人。”说完,她的眼角眉梢流露出一丝少女俏皮的笑意。
周复笙不着痕迹地看了邻座一眼,淡笑道:“有的人像生意人可不一定做生意,不像生意人的往往才是真的生意人。不是吗?徐小姐。”
“你说的也有可能。”徐柳卿的目光淡淡掠过邻座满面油光的商人。
晚餐结束,两人各自回了房间。
晚上月朗星稀,大片的乌云早已散去。房间里有些闷,徐柳卿打算出去走走。
走在昏暗的长廊,有两个身影匆匆与她擦身而过,徐柳卿认出其中一个人。
“是他?”徐柳卿望着消失在黑暗中的背影若有所思。
……
头等舱位,1002号房,房间里的奢华程度丝毫不亚于总统套房。浴缸里溢出的水淌满了整个洗漱间,一个肥胖的身躯赤裸着仰躺在陶瓷浴缸里,两眼惊恐突出,口中被塞满了报纸,脖子上一条紫黑色的勒痕触目惊心。
“死的人是日本人,偏偏还是个在南京地位不一般的日本人!现在上头压得紧,日本方面也给我施压。整艘船两千号人,每个人都有嫌疑,但又不能把整艘船都扣下来!单是船上那几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就不是我们这小小松江镇监狱警官能碰的。”
松江镇,这是离上海仅有半天路程的镇子。此时松江镇警局的张局长就像是热锅上的蚂蚁,焦虑不安,这突然抛到他手里的烫手山芋简直要了他的命。
一旁的年轻警员眼睛滴溜转,他凑到张局长耳边小声说道:“局长,我看这事八成是接头人干的,咱何不干脆把这事推到接头人身上?”
“接头人?”听到这三个字,张局长似有顾忌。
年轻警员紧接着说:“近两年接头人频频在上海出没,他下手的对象大概都是些什么人,大家也了解。松江镇离上海这么近,再看看这次死的人,接头人出现在这儿不足为奇。我们在那日本人嘴里发现登有接头人报道的报纸,不就是最有利的证据吗?”
“嗯……”张局长沉吟着点了点头,随即又摇摇头,“接头人一向神出鬼没,行事干净利落,从来不留下任何可搜寻的线索,这么长时间也没有人知道他的真面目,关于他的传说五花八门,这次这事说是他做的恐怕有点儿牵强。”
“局长,正因为这样,我们才好把这事推到他身上嘛!管什么牵不牵强的,调查科、复兴社和日本军方那帮人都拿接头人没办法,我们一个小小的镇警局又能怎么样?”
“行吧,那就这么办。”张局长低头思量片刻,最终做了决定。
……
松江镇火车站。
“徐小姐?这么巧!你也坐火车?”
辨识度很高的磁性男声从身后传来,徐柳卿闻声颔首一笑:“我坐火车有什么稀奇的?堂堂四海商会会长居然和我等普通老百姓一同坐火车?”说着转过身俏皮地看向周复笙。
周复笙无奈地笑了笑:“徐小姐这伶牙俐齿的功夫是在美国学的吗?说话藏刀子,锋利不见血。”
“不好意思,天生的!”说完两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嘀嘀……”两人正笑着,不远处传来了汽车的鸣笛声,一辆黑色轿车缓缓驶过来。
“我的车来了。徐小姐,不介意的话,我可以捎你一程。”周复笙微笑着说。
“不用了。”
“柳卿?”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在这时响起。
两人不约而同回过头。朝着他们走来的男人身板如杨树般笔挺,浑身散发着一个军人的严肃与庄重,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
“徐市长!”周复笙迎上前去,“没想到在这儿碰到您。”
徐克明伸出手拍拍周复笙的肩膀,又看了看周复笙身后的徐柳卿,意味深长地说:“你们俩,缘分不浅啊。”说完朗声笑起来。
“爹,您怎么来了,不是说了不用您来接我吗。”徐柳卿走上前挽住徐克明的胳膊,一副小女儿家的娇憨模样。
“怎么?打扰到我们柳卿的好事了?”在女儿面前的徐克明只是个慈爱的父亲。
“瞎说什么呢,爹!”徐柳卿佯装生气。
“原来徐市长日日牵挂的女儿是徐小姐,我能和徐小姐在同一艘船上相遇,的确是缘分。”周复笙笑着给父女俩解了围,“看来我的车徐小姐是真的用不上了。”说着周复笙将徐柳卿的行李箱交给了徐克明的司机。
“好了,咱回家去。”徐克明轻轻拍了拍胳膊上徐柳卿挽着的手。
“多谢周先生这一路的照顾,再见。”徐柳卿朝周复笙微微颔首,已是一副温婉淡雅的模样。
“徐小姐客气,再见。”
“小周,抽空上家里坐坐。”父女俩经过周复笙身边时,徐克明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说。
周复笙点点头:“不日定登门拜访,徐市长慢走。”
站在原地看着徐氏父女上了车,周复笙才转身向自己的车走去。
“原来那伶牙俐齿的徐小姐是徐市长家的千金啊?”靠在车边的年轻男子边侧身打开车门边笑着说道。
“可不是嘛。”说着周复笙已闪身坐进车里,轿车在马路上平稳行使。
“大哥,佐藤被杀还是没查出是什么人干的,杀佐藤的人似乎故意把线索引到‘接头人’身上,杀手的意图是不是有点古怪?难道是针对我们?”坐在驾驶位的年轻男子打破了车内的宁静。
“未必,针对我们,也不用杀个我们要杀的日本人来针对吧。静观其变吧,不急。”靠着车座椅闭目养神的周复笙眼睛依旧闭着,脸上云淡风轻。
“是,大哥。”年轻男子看了眼后视镜,不觉笑笑,跟随这样的老大,他莫名踏实。
而坐在另一辆车上的徐柳卿此时正呆呆地望着窗外的风景出神,略微发红的鼻尖时不时抽动着。
徐克明见状不禁摇摇头,从身旁拿出一件白色貂绒云肩披在女儿肩上,“你这孩子,这两年是不是在美国那边野惯了?穿这么少!着凉了吧!也不知道添件衣裳,唉……”语气里满是无奈和心疼。
“没事儿的,爹,您女儿哪能那么娇弱啊!我强壮着呢!”徐柳卿俏皮地把头靠在了父亲肩上,“对了,爹,看那周先生和您很是熟稔,你们相熟吗?”
“嗯,渊源很深!你口中的周先生在上海滩可是个了不得的人物,以后你会慢慢了解的。”徐克明笑得意味深长。
……
上海市霞飞路5号,四海公馆。
周复笙刚走进家门,就有手下跑来禀报,说是有一个人在书房已等候他多时。
周复笙随手将外套交给一边的佣人,和一同回来的年轻男子径直走向书房。
书房门打开的瞬间,满屋子的呛人烟雾扑面袭来。
“颜阮明?”周复笙的眉头微微皱起。
周复笙身旁的年轻男子连忙走到窗边把书房的几扇窗全部打开,继而转身怒喝道:“颜阮明!你当这是在自己家吗?还不赶快把烟掐了!”
颜阮明不慌不忙地掐灭了手上的烟,痞笑道:“哼!我当是谁呢?原来是黄管家。怎么?周科长平时就是这么管教下人的?”
“你!”黄鑫田恨不得一下子把他掐死。
周复笙看着颜阮明淡笑道:“鑫田,你先忙去吧。颜先生恐怕是有些事要单独和我谈。”
“大哥!”
“先出去。”周复笙的脸冷了下来。
黄鑫田只能压住火气,跨出门之前狠狠地看了颜阮明一眼,愤愤离去。
颜阮明上前两步随手把门关上,阴阳怪气地讥笑道:“周科长倒是养了一条好听话的狗啊。”
“鑫田是我兄弟,不看僧面看佛面的道理,颜老弟不会不知道吧?!”周复笙眼底迅速闪过一道寒光,面色却是如常,“你今天来找我有什么事?”说着周复笙在书桌前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颜阮明莫名感受到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压力,他厌恶这种感觉:“周科长,我开玩笑呢,您看您……哎,都是兄弟,这么严肃做什么!我今天也就是来传个话。”他心里怄火,脸上却又想装得若无其事。
“什么话?”周复笙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
“上头对您负责的接头人案子迟迟没有结果很不高兴,加上近段时间有很多人在陈大先生那里弹劾你……”说到这儿颜阮明顿了顿,似乎觉得有了点儿底气,“所以现在这案子已经移交到我手里,上头要您全权配合我接下来的工作。处理这类案子周科长比我有经验,以后还请您多指点指点。”
周复笙淡笑道:“指点谈不上,到时颜老弟有什么需要开口便是。”
“呵呵,好!那我在这里先谢过周科长,就此告辞。”
“颜老弟客气,大家都是为党国效力。慢走,不送。”话毕,周复笙拿起手边的一本书,随意翻了翻,没再理会颜阮明。
“姓周的,我看你还能嚣张多久!”走到门口的颜阮明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颜阮明前脚刚走,黄鑫田后脚进屋。
“大哥!这人你还留在身边做什么?要不要我找个机会……”说着,黄鑫田做了个割脖的动作,言下之意再明显不过。
周复笙摇了摇头:“之前还好说,但现在不是动他的好时机。上头现在是派系林立,内斗不断,他一旦因为接头人的事出了什么差错,那首先受牵连的必是我们……”
……
上海市霞飞路6号,徐家。
看着桌前飘香四溢的饭菜,徐柳卿兴奋异常:“爹!我可是好久没吃到你做的东北菜了!今天我可要多吃些!”
“就该多吃!爹今天做的可都是你最爱吃的菜。”徐克明乐呵呵地从酒柜里拿出一瓶红酒走到徐柳卿身边,“下属送了瓶好酒,我一直舍不得喝。刚好你回来,1889年的白马庄,咱爷俩喝一点,一会儿睡个好觉。”说完徐克明宠溺地看着女儿。
看着缓缓流淌入杯,在灯光下如红玛瑙般晶莹剔透的红酒,徐柳卿眯起眼傻乐起来:“真好。”她轻抿了一口,享受着醇香的红酒在舌尖回转,她眼睛突然有些酸涩,“要是娘和妹妹也在,就更好了。”
徐克明微微叹了口气,想抚慰女儿,却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岔开话题:“柳卿啊,在美国有没有交男朋友啊?你也老大不小了,是该找个好人家了。”
“爹!”徐柳卿借着酒劲娇嗔地瞪了父亲一眼。
徐克明并未就此作罢,而是趁热打铁:“爹给你寻个好人家,让你风风光光嫁过去,怎么样?”
徐柳卿听着这些话,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了在船上遇见的那个人,那个背影……徐柳卿的思绪就这样不自觉地飘远,两眼也望着酒杯放空。
看着女儿失神的样子,徐克明无奈摇摇头:“这孩子,在想什么呢,魂儿都没了!”说着,徐克明拿起筷子敲敲徐柳卿的碗沿,清脆的瓷器碰撞声终于将她从思绪中拽了出来。
“啊?没想啥啊,爹。您就那么着急把我嫁出去呀?我可舍不得您,女儿还想在家多陪您几年呢!感情的事还是随缘吧,以后不许再提这事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