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虹开着车一路疾驰,赶到宾馆后门的时候,比跟詹姆斯预定的时间晚了二十分钟。
刘虹赶紧给詹姆斯打电话,詹姆斯没接她的电话,发短信让她稍等一会儿,说张衣玫正在他的房间,他先把张衣玫打发走。
又是这个张衣玫。刘虹心里一沉。
她把车停进停车区,从后门走进酒店大堂,找了个不易让人看到的角落坐下,观察着大门。
刚刚她在大厅的休息区里,发现了省轻工的李路,自己的前东家省外贸地毯部的和省工艺的还有市外贸等七八个业务员。当然,还应该有几个刚进入这个行业的新面孔,自己不认识。这些新面孔都是大学刚毕业二十多岁的小女孩,她们跟这些外国客户打交道,有天然的优势。
刘虹在角落里坐下,从兜里掏出香烟,点上,抽了一口。
抽烟,是从她自己开公司时开始的。她平时很少抽烟,都是在感到有很大的压力的时候,或者脑袋乱成一团麻的时候,才点上一支烟,缓解一下情绪。
你别说,烟这个东西,还真是个好东西,看着一圈一圈的烟雾在自己的面前飘渺着,刘虹真是觉得自己心里的沉重,随着这烟雾飘出了不少。
从这个角度,能看到坐在大厅休息区的众多的业务员。
这些业务员中,有刘虹刚进入外贸公司时的师父,现在已经半头白发了。省外贸是国有企业,喜欢套用级别,刘虹大学毕业,进入省外贸时,她师父已经是正科级的地毯部经理了。但是因为工作上的一些失误,师父被一撸到底,重新成为了一名最基层的业务员。在单位的时候,师父常跟他们说起八九十年代的时候,地毯业务的兴盛。那时候没有这么多的个体老板,省公司接待的客户,要有一定的规模。只要找到省公司的客户,最少得要一个集装箱的货。那些欧洲小国的客户,省公司根本不睁眼瞧他们。
习惯了养尊处优的省公司的业务员们,实在不明白,国家为何要鼓励个人做外贸,实在无法适应这个拼命做生意的节奏。因此,刘虹的师父现在混得比刘虹还惨,听说去年半年只做了一单中东的生意。
师父在一帮年轻人中坐了一会儿后,掏出手机开始打电话。他边打着电话,边在大厅里走,竟然径直走到了刘虹旁边。
刘虹听到师父在骂人:“你他妈的算什么东西?当初是谁,半夜提着两瓶琅琊台到我家,向我请教怎么做外贸?当初是谁把詹姆斯介绍给你的?要是没有我,能有你和何新的今天!……”
听这话,刘虹就知道,师父在骂张衣玫。张衣玫和师父的这段交情,刘虹从多个角度了解过。师父当年确实帮过张衣玫,也是师父把詹姆斯介绍给了张衣玫。不过刘虹知道的是,当年师父把詹姆斯介绍给张衣玫,是因为作为省外贸地毯部经理的师父,根本就没看得上刚刚开始做地毯的西国菜鸟詹姆斯。
所以说,师父在这儿骂张衣玫,也有一些倚老卖老的感觉。
刘虹站起来,想跟师父打个招呼。
愤怒中的师父却没有注意到她。似乎张衣玫说了什么对他不很恭敬的话,师父气得连吐脏话,嘴角冒着沫子,他气冲冲经过刘虹身边,在大堂里转了一个圈,不知转到哪里去了。
刘虹看着师父的背影消失,突然感到一阵阵的悲凉。他好像看到了多年以后,被这个时代的新人抛弃的自己。当年自己刚进外贸公司的时候,是多么崇拜意气风发的师父啊。师父对地毯专业用语有非常独到的研究,跟客户谈判的时候,会针对客户的国籍和文化状况,随时调整自己的语言交流方式,一般人拿不下的客户,师父出马,会很快谈妥。
江山代有人才出,时势之变化,让人瞠目结舌。师父永远不理解的是,在整个世界的工艺品都在用高质量和高品质来争取市场的时候,中国地毯,这个有着悠久历史的产业,却用低价格和低质量改写了地毯市场的走向。
师父从自己的视野中消失了,刘虹又看到两个坐在休息区的业务员吵了起来。这两个业务员,一个是省轻工的李路,一个是市外贸的,刘虹听不清他们吵架的内容,但是她能从片言只语中揣摩出来,两人吵架,是跟詹姆斯有关。
这两个业务员年龄都跟自己差不多,火气不小,两人都站了起来,斗鸡似的的把头朝着对方伸着,随时准备动手的样子。站在门口的保安和一个大堂经理模样的人走过来,劝两人住口。两人不听。刘虹正准备过去劝一下,李路竟然愤然转身,走了出去。
李路比刘虹大两岁,两人曾经一起去汉诺威和广州开过交易会,因此刘虹对他有些了解。李路有洁癖。他的洁癖不止是卫生方面的,还有道德。当然,他不是一个完人,但是在这个时代,却是个少有的有着清晰的道德底线的人。
这种人能够愤怒,能够愤然离去,显然是对方做了不道德的事儿。
刘虹突然对高高在上的詹姆斯有些恼火。师父和张衣玫的矛盾,李路和这个业务员的吵架,虽然不能完全怨詹姆斯,但是如果詹姆斯能够处理好了,就不会有这些龌龊事儿。
刘虹懂詹姆斯。在跟张衣玫周旋的这些年,这个西国人不知不觉也受到了张衣玫的浸润,学得越来越精于中国式谋略。刘虹现在怀疑,这个詹姆斯让自己来接他,其目的就是让自己来看看,有这么多人在等着他,以便提高自己的身价。
刘虹耐着性子,又等了一会儿,一直等到那几个业务员相继走出了酒店,詹姆斯终于给她打来了电话。
詹姆斯的声音饱含疲惫,说:“他们终于走了。刘,我们也该走了。”
刘虹还没看到张衣玫,因此问:“张衣玫呢?她也走了吗?”
詹姆斯说:“走了。你到后门等我吧。对不起,让您久等了。”
刘虹起身,穿过大堂,经过院子,来到酒店后门自己停车的地方。
经过那几个业务员刚刚坐着的沙发的时候,刘虹看了几眼沙发。她似乎看到那几个人的魂还在沙发上坐着,他们绝望的眼神看着她,扯着她,让刘虹觉得脚步都沉重起来。
刘虹想到了自己的师父。这个倔强的马上就要步入老年的中老年男人,听说因为业绩太差,现在一个月拿三百元工资。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丛林生意场中,没有人活得轻松。哪怕你曾经活得像个王子,现在统统都是需要自己找食的蚂蚁。
刘虹走出后门,发现后门外竟然站着一圈人!
那个愤怒走出来的省轻工的李路、别的公司业务员,甚至略远处,还站着自己的师父!他们都或远或近地站在门口,目光刀子一样齐刷刷地割向刘虹。
刘虹下意识地抬手,想阻挡众人的目光。她边朝着众人点头,边惶惶走向自己的车子。
她打开车门,刚想朝师父打个招呼,詹姆斯突然拍了拍她的肩膀,说:“上车吧。”
刘虹转头,看到詹姆斯竟然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自己身后。
詹姆斯小声说:“赶紧走,这些人真烦人!”
詹姆斯说完,又大声对众人说:“各位请回吧,明天上午九点半,请大家计算好要卖的地毯的最低价格,还到这个大厅等我。谢谢各位了!”
詹姆斯学着中国人的样子,朝众人抱拳,低头钻进了刘虹的汽车。
刘虹摁了一下喇叭,算是跟众人打了个招呼,开着汽车驶出了众人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