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水镇中名气最大的是谁?
韩小铮,十五岁的韩小铮。
韩小铮像野草一样成长着,他那老得像他奶奶的妈妈根本就管不住他。他爹在他七岁时,说要闯关东,要挣大把大把的钱。当夜,他爹便去了,这一去就再无音讯。
镇上的人倒不真的害怕韩小铮,只觉得他烦,鬼主意忒多,惹不起。
憎恶他的人多,喜欢他的人也不少,韩小铮身边总有几个簇拥者。
这天,刘大鱼一溜小跑过来告诉韩小铮,阿芸要嫁到花石城。
阿芸是与他一起光着屁股玩到大的小伙伴。
韩小铮天不怕地不怕,就是有一点怕长大后的阿芸。从他十三岁而阿芸十四岁那年开始,他便开始避着阿芸了,能躲开就躲开,躲不开就吭哧吭哧胡扯几句赶紧就溜。
其实他挺乐意像小时候一样与阿芸呆在一起的,可现在他一见阿芸心就颤,鼻尖也冒汗。阿芸似乎已不是从前的阿芸了,她说话变得温温柔柔的,身子凹凸有致,还有一股好闻的味儿,韩小铮一闻,小脑袋就发昏。
阿芸要嫁人的事,他早在半年前就听说了,当时他没把这事往心里搁,现在听刘大鱼一说,他便感到自己的心中“铮”地一声响,似乎是一根钢丝绷得太紧了终于绷断时的声音。
“是……是……是后天吗?”
刘大鱼用力地点头。
韩小铮霍地站了起来,把关节压得“咔吧咔吧”直响,半天才说出一个字:“好!”
韩小铮看着刘大鱼道:“大鱼,你也不愿让阿芸嫁给一个没出息的人对不对?”
“她她她……”刘大鱼很想说这与我有什么关系?但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韩小铮踱着圈子嘀嘀咕咕:“花石城的人会有什么出息?既不会赌又不会打架,听说他们还喜欢念书,你说这书有什么好念的?总之,阿芸去花石城就惨了,我不能眼睁睁看她往火坑里跳。”
他抓了抓后脑勺,接着道:“去把李子也叫来。”
李子的全名叫李子木,但韩小铮喜欢把后面的半截省了,这样叫着省事又好听。
以后的两天,枯水镇的人很少看到韩小铮的身影了,人们乐得清闲,也懒得关注他们。
韩小铮忙碌了两天,很快了解到了不少情况,知道要娶阿芸的是花石城内的左家。
左家是远近闻名的世家,有人说花石城内说话最有分量的不是知府,而是左老爷子。
娶阿芸的正是左老爷子的大儿子左之涯。
探明这一点时刘大鱼与李子木都牙疼似的倒吸了一口冷气。
韩小铮却嘿嘿冷笑道:“好啊,仗势压人,以强逼亲!我韩小铮路见不平,岂能袖手旁观?”
其实,左家在人们心中口碑不错,而这一次迎娶阿芸也完全是明媒正娶。
唯一一点不太正常的就是阿芸的父亲只是一个走家串户的木匠,凭左家的势力怎么会找一个木匠的女儿做儿媳?
但这也不是不可解释,单单阿芸那超凡脱俗的美貌就可以使左家抛开门户之见。
几乎整个枯水镇的人都在为阿芸找了这么一户人家而高兴,只有韩小铮闷闷不乐。
在阿芸出嫁的那天,一大早阿芸家便忙碌开了,许多街坊邻居来了,有的来帮点忙,有的则干脆看热闹。
以往,这种场面一定少不了韩小铮,但这一次却是不见了他的身影。
韩小铮在哪儿?
他正骑着马儿走在前往花石城的路上。
这马儿本是枯水镇一大胖子赵半成的,他是左家的远亲,本打算去花石城参加婚宴,半路上却被韩小铮截了下来。
韩小铮告诉赵半成,他那新娶的貌美四夫人在他走后请了药铺那风流的白先生来诊脉。
赵半成一听,那还了得?!遂立刻把马儿交给了韩小铮,偷偷折返回家。
于是去花石城的人,成了韩小铮。
韩小铮换了身衣裳,俨然一个阔少爷,拎着路上随手买的一盒礼品,骑着马儿进了花石城。
左家的名望果然显赫,韩小铮没费多大精力就找到了左家。
左家今日上上下下皆张灯结彩,丫头小厮穿梭来回,一个迎宾的中年汉子站在正门处对每一位来宾笑脸相迎。
韩小铮在左家红漆大门处翻身下马时,立即有一个与他年岁相仿的小厮上前牵住马,恭声道:“公子里边请,小的替你将马拴了。”
韩小铮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信步往左家院内走去,登过几步台阶后,便看到迎宾之人。
那人远远地便绽开了笑容,看清韩小铮时,笑容突然有些僵了,疑惑地道:“阁下是……”
韩小铮一笑,道:“我乃枯水镇赵半成之子,家父近日身体欠安,不能亲来道贺,还望见谅。”
那人恍然道:“原来是赵公子!没想到几年不见,赵公子已是如此俊朗非凡了,赵老爷好福气!”
韩小铮谦然道:“大叔说笑了。”
他将手中那只红盒子递上:“恭喜恭喜,家父略备薄礼,以表贺意。”
那人忙道:“同喜同喜,多谢多谢!赵公子请里边用茶!”
韩小铮施了一礼,便向里边走了去,他没想到一切这么顺利。
韩小铮到了一个大客厅里,拣了个不起眼的角落,低着头慢慢品茶,而后有客人陆续而来,他便起身把座让给后来的人。
他走出客厅,到了后院,发现后院的人也很多,几个人围作一堆在高谈阔论,倒也热闹。
若是往日,韩小铮定是不甘寂寞,但今天他却在一张石凳上坐着远远地听,十分低调。
坐了一阵子,韩小铮正觉得烦时,忽然听到有几个人嚷嚷着去外头逛一逛。
韩小铮心中一动:“我为何要这么干坐着?反正离好戏开场的时间还早,我何不出去溜一溜?”
这么一想,他再也坐不住了,赶紧起身向外去。
走出左家那扇厚厚的朱漆大门之后,他感觉一下子轻松了好多,步子都轻快了。
他先是去赌坊转了一圈,出来时手中已多了十两银子,又到一家酒楼坐了半个时辰,喝了两斤花雕。
酒一下肚,他便有些忘乎所以了,脚步飘飘地到处乱逛,看啥都新鲜,不知不觉中已逛了好几条街。
正这么胡乱转着,他忽然眼睛一亮,看到好几个浓汝艳抹的女子,正在当街处纠缠过往行人。
枯水镇民风淳朴,没有这样的风月场所,故而韩小铮虽一肚子坏水,对这些青楼女子却是避而远之的。
韩小铮皱了皱眉,转身便走,却忽地闻到一股幽香,一个俏丽的女子挡在他身前,正用一双风情万种的眼睛看他。
韩小铮又好气又好笑,也不想在这儿出什么乱子,于是一侧身,想从那女子身边让过。
哪知那女子却一把抓住了他,娇声道:“小哥哥,你怕我吗?”
韩小铮一听这甜得发腻的声音,不由自主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一边道:“我怕?你我素不相识,为何要怕你?”一边要挣脱女子,哪知反而被那女子像蔓藤一样缠住了,其他几个女人也“呼”地围了过来,“小哥哥小哥哥”地叫个没完,韩小铮听得双耳发麻。
韩小铮见势不妙,暗暗后悔穿得太过华丽,赶紧掏出二两纹银来,往其中一个女子手中一塞,道:“放了我,放了我,你们香味太浓,我气都喘不过来了……”
众女子见他信手便掏出二两银子,更认定他是个极有钱的阔少,立时更加热情起来。
一个颇显丰满的女子攀着他的肩,红嘟嘟的小嘴几乎凑到他的脸上,哧哧地笑道:“看来你还什么都不懂呢,姐姐教你好不好?保证你会乐不思归……”
言罢,她更是笑得花枝乱颤。
韩小铮觉得自己有点不太对劲了,浑身热得难受,他紧张地看着四周,深怕遇见左家的亲友。
一个女子在他的胳膊上拧了一把:“是不是怕你娘看见?嘻嘻,男人就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对不对?”
韩小铮急得满头大汗,如换了在平时,他可以想出十条脱身之计来,可今天他不能让自己过早地成了人们关注的焦点,免得出了岔子。
韩小铮发觉路上已有人开始观望这一出好戏,心一急,忙道:“别拉了,我去,满意了吧?”
他如同遭绑架一般地被拉进了花石城有名的青楼“春风得意楼”,心中咬牙切齿,却也挺紧张,里边的莺声燕语,男女嘻哈浪笑之声让他头皮一阵阵地发麻。
几个女子唧唧喳喳地要把韩小铮往自己那儿拉,韩小铮不耐烦了,用力一挣,高声道:“你们这几个庸脂俗粉,公子我一个也看不上!”
众女子吃了一惊,没想到他小小年纪眼光却不低!
老鸨闻声而来,一脸谄笑地道:“哟,这位公子哥真是一表人才!难怪我的女儿们这么疼爱你哪!我这儿国色天香有的是!公子哥你就慢慢地挑。”
她一转身道:“把花折子给这位公子拿来!”
立即有一个小厮送上一叠精致的折子。
韩小铮暗自嘀咕:“戏既然开始了,我就陪你们演下去!”
当下,他拣了一张折子打开,一看才知所谓的花折子就是把青楼女子的特征及擅长之技,写在折子上,旁边还空着一半画着她们的小像。
韩小铮一顿挑拣点评,很快,厚厚的一叠花折子已看了一大半,他还是没点一下头,不是说脸太圆了,便是说下巴太尖了,不是嫌这个单眼皮,便是怪那个招风耳。
小厮又气又急却反而更不敢说什么,因为越是挑剔的客人越得照应好,往往这种人是极为阔绰的。
他没有再按顺序把折子递过来,而是从中间抽了一张出来,交给韩小铮,恭声道:“这位想必公子会满意的。”
韩小铮皮笑肉不笑地道:“是吗?”他接过折子一看,不由真的有些惊诧于其中所描女子的美貌了。
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韩小铮终于把折子递回去,他重重往后一靠,缓缓地道:“可惜……”顿了一顿,才接着道:“可惜笑得太甜了。”
小厮暗暗气恼,这不是存心鸡蛋里挑骨头吗?莫非他是来捣乱的不成?
当下,他的语气一下变得硬了起来:“若是公子你对她都不满意,那么我们就招待不了你这样尊贵的客人了。”
韩小铮一把抢过他手中的花折子,道:“我还没看完,怎么就知道没有?”
边说他边飞快地翻着,突然,他的动作一下子停滞了,然后又往回翻,翻过两张,他便抽出了其中的一张花折子。
打开之后,他便愣在那儿了,目不转睛地看了片刻,方道:“她她她……是谁?”
他实在找不出可以对她不满意的地方,这样一个天仙般的女人怎么会在这种场所出现呢?
小厮凑过身来看了看,眼中闪过一线惊慌,不安地道:“她是我们的段如烟小姐……”
韩小铮立即打断他的话道:“就找她。”
小厮为难地道:“她……她已有客人了。”
韩小铮冷冷笑道:“那为何还将这折子递给我?分明是戏耍我!”
小厮一急,说话磕磕巴巴:“若是寻常……寻常客人来,都知道段小姐是由左公子定下的,自是……不会点段小姐,我……我一时疏忽,还望公子爷多多包涵……”
韩小铮一惊,追问:“你说由谁包下?”
小厮神色一变,支支吾吾地道:“这……这自然是一位有钱的公子爷……”他的额头上渗出了汗来,不远处,老鸨扫过来一道冷冷的眼光。
韩小铮心中一动,打了个哈哈,道:“既然如此,我也就不插上一杠了。你们的好姑娘想必都住得更好吧?”
“那自然是,像段姑娘、曲姑娘、柳姑娘她们就都住的是二楼雅室……”大概小厮为了方才的事而有些不安,所以听得韩小铮如此一问,便说了一大通话。
韩小铮站起身来,道:“就曲姑娘吧。”
小斯道:“公子不是说曲姑娘笑得太甜了吗?”
韩小铮道:“将就着点吧。”
小斯哈着腰道:“那好那好,公子爷随我来……”
韩小铮跟在小厮后面向二楼走去,两侧屋子传出荡人心魄的笑声与喘息嬉闹声,令人心如鼓擂。
穿过一段暧昧的脂粉香后,小厮终于在二楼一间房前驻足,轻轻地敲了敲门。
房内响起了一阵脚步声,然后门“吱呀”的一声开了,里边探出一张甜甜的笑脸,柔柔道:“公子你来了?”
那语气就像她与韩小铮早就熟识,不知为何,韩小铮的紧张心情一下子松弛下来,他点了点头,然后对小厮道:“你下去吧,没我的吩咐,不要来打扰!”
小厮点头悄然退下了。
韩小铮闪身进了屋,曲姑娘就偎依了过来,他干咳一声,道:“不是说你会唱吗?”
曲姑娘娇声道:“公子要听哪一折子戏?”
韩小铮一时想不出来,便道:“拣你拿手的唱吧。”言罢就往那儿一坐,一言不发。
曲姑娘心道:“咦,这小人儿倒还不好伺候呢!”当下她飞了个媚眼,咿咿呀呀地唱了起来,无非是些艳俗之词。
没过一会儿,韩小铮就烦了,他打断了曲姑娘的歌声:“别唱了。”
曲姑娘停了下来,用诱人的目光看他:“你要做什么我都会顺着你的。”
韩小铮道:“好,你会掷骰子吗?”
曲姑娘笑道:“掷骰子当然会。”
韩小铮道:“那我们就来掷骰子,谁若输了,赢家就可以问输家一个问题,你说好不好?”
曲姑娘的头倚在他的怀中,悄气细气地道:“其实我们可以玩更好的游戏……”
韩小铮一板脸:“可我笨,我只会掷骰子。”
曲姑娘满脸不乐意地找来两粒骰子及一只瓷罐。
与韩小铮掷骰子,她当然是只有输的份。韩小铮起先尽是问一些无关痛痒的东西,玩了十几把后,曲姑娘已是索然无味了,她晃着韩小铮的肩膀:“小哥哥,这多没劲……”
她身上仅有薄薄罗衫,温软清香一同向韩小铮袭去,若是换了别人,早已魂飞魄散了,可韩小铮却是未解风情之人,刚开始有些紧张,如今却是毫无感觉了。
他往嘴里塞了一颗新鲜的樱桃,边嚼边道:“我花了钱爱怎么玩就怎么玩,哈哈,你又输了,这次,我要问你,段如烟是不是与你相邻?”
“好呀,吃着碗里看着锅里,你小小年纪心眼倒不小!”曲姑娘不依不饶地用粉拳捶着他。
“说不说?”韩小铮道。
“不说,你要是喜欢她,又何必来我这儿?我看你是吃不着腥的猫,怕左公子却又贼心不死!”
韩小铮心中暗喜:“有了,又有‘左公子’出现了。”
当下,他故作漫不经心地道:“左公子有什么了不起?”
曲姑娘“扑哧”一声笑了,那婀娜的身姿一阵乱颤,半晌,她才直起腰来:“你呀,真是开玩笑,谁不知左家有权有势,左公子又风流倜傥?”
“呸!再风流倜傥,还不是被女人缚住了手脚?”韩小铮故意试探,他想知道曲姑娘口中的左公子是否就是左之涯。
曲姑娘道:“这倒也是,也不明白他这么一个人物,为何放着那么多名门闺秀不娶,偏偏要去找一个乡下丫头。”
有戏!
韩小铮沉住气,顺着她的话题往下:“说不定那丫头真是漂亮得出奇,左老爷子拗不过那小子,所以才同意了这门亲事。”
曲姑娘一点他的额头:“笨哪!恰恰相反,是左公子拗不过他爹,才同意这门亲事的!”
韩小铮一听,更觉此事蹊跷,若是左之涯痴迷阿芸,左老爷子迫于无奈答应亲事还有些道理,可现在为何是左老爷非得替自己儿子找一个他并不喜欢的媳妇呢?
图财?图权?都不像,一个木匠有什么钱又有什么势?
韩小铮转念无数,却仍是毫无头绪。
他忍不住道:“敢情这左老爷子是中了邪。”
曲小月——这名字还是通过掷骰子知道的——将一只手指竖在唇边,“嘘”的一声,悄声道:“小心隔墙有耳!”
韩小铮不屑地道:“莫非左家是将眼线布满天下了不成?我在这儿信口说一句,又怎会传到他们耳中?”
曲小月指指北边那堵墙,道:“她,就在那儿!”
韩小铮先是一愣,接着就明白过来了,知道她所指的是段如烟,他大大咧咧地一躺,就横在床上了,然后道:“听见了又如何?左公子总不能在成了亲之后还来你们春风得意楼吧?”
曲小月“哼”了一声,酸酸地道:“左公子昨夜不还是在她这儿?即使他不来,可他的银两还在的,现在他人不在,可你不还是不能找她吗?”
就在她说话的当儿,韩小铮不知什么时候拉过了一床被子蒙头睡着了,还扯起了细细切切的呼噜!
曲小月又好气又好笑,心道:“还真没见过这样的客人!终究还是少年习性!”
看韩小铮那没心没肺的模样,不知为何,她竟是感慨不已,大约是记起自己从前的日子了。
后来,不知什么时候她的思路也模糊起来,眼皮慢慢合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