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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欲罢不能
作者:金格林   |  字数:5469  |  更新时间:2024-05-09 11:35:35  |  分类:

现实小说

从水库回来的那天,是在老师家吃的饭。我本不想在老师家吃饭,一是心情不好,二是怕伯母看出什么,张罗了几次要走,但在伯母的强留下,只能坐下来。吃饭时伯母告诉我们,市里挨饿的情况更严重了,街头经常能看到饿死的人,连本市的人也饿死好几个,常来窜门的李大婶因为没有吃的,跳楼自杀了。听着伯母的话,我心里更不是滋味儿,匆匆吃过饭,离开了老师家。

宿舍里静悄悄的,我以为没有人,进入室内,发现老夫子和秀才都在,还有一位二十多岁的陌生女人。他们看到我,都很兴奋,老夫子跳下床,和我来个熊抱,指着女人向我介绍:“守义,她叫王秀华,四川人,是我们在危难中认识的朋友。”我和这个叫王秀华的女人客气地握握手。我打量着这个川妹子,她长得矮墩墩的,黄白色的脸上几乎没有血色,一双眼睛很大,里面透出精明与聪慧。

我们聊了一会儿,老夫子讲了他俩和王秀华的巧遇。

我走后,老夫子和秀才去郊外弄吃的,说白了就是偷吃的。他们走了二十几里地,到了一个叫王家店的村子。他们看到一家园子里种有土豆和茄子,踩好点后,准备天黑动手。天很黑很黑了,他们胆颤心惊地爬进人家的园子,在土里摸着土豆,在秧上摘着茄子。就在他们偷得差不多时,不知从哪里冒出七八个人,嘴中喊着“抓小偷——”就向他们追过来。他俩撒腿就跑,跑出不远,村子前边又有人围了过来。村人们前堵后截,两人几乎插翅难逃,就在这时,一个黑影跑了过来,对他俩说:“快,跟我跑。”他俩跟着她,七拐八绕地钻进了林子。村人们追到林子边儿,面对黑乎乎的树林子,不再追和堵了,让他们躲过了一劫。

听完老夫子富有传奇色彩的故事,我开玩笑道:“传统故事都是英雄救美女,现实故事变成美女救英雄了。”

王秀华有点不好意思,苍白色的脸上泛上了红晕,带着浓厚的川味口音说:“我经常到那个村子里去偷农民的菜,对那里情况比较熟悉。那天夜里我也是准备去偷那家的土豆和茄子的,看到他俩被追的狼狈样,就领着他俩跑了出来。”

听他们讲完故事,大家沉默了好一会儿,老夫子突然想起,对我说:“守义,这有你一封信,是谢玲从河南寄来的。”

我迫不急待地拆开谢玲的信,谢玲在信中说,她和母亲回到河南老家时,她奶奶已经不行了,她是眼睁睁看着奶奶死的。奶奶死后,她和母亲找遍了屋中所有的地方,只找出两捧糠秕子。谢玲说:“奶奶是被活活饿死的。”接着,谢玲还告诉我,知道了奶奶的死,她父亲也回去了,是偷着跑回去的。信中说,她处理完奶奶的后事就回来,让我不要惦记她。

我把信递给老夫子和秀才,他俩默默地看完信,老夫子又把信递给了王秀华。王秀华一边看信一边流泪,看完信说了一句:“河南怎么也和四川一个样啊?格老子的。”

老夫子和秀才叫我一起去吃饭,我说吃过了,你们去吃吧。他们走后,我头脑昏沉沉的,就像一团浆糊,躺在床上就睡过去了。

第二天醒来时感觉还好,头脑不那么昏沉了。

老夫子对我说:“守义,我有一件事想请你帮忙。我想把王秀华留在咱们班上,她是一个好姑娘。我知道你和郑老师关系不错,你求郑老师和教育科说一下,把王秀华留下来吧。”

我理解老夫子的心情,不加思索地说:“行,我去求求郑老师,估计她会帮忙的。教育科能不能同意,我们再想办法。”

“守义,谢谢你。我知道你一定帮忙的。”

老夫子以为凭我一句话就能把王秀华留下来,满脸兴奋地去了女宿舍,去给川妹子报信了。

望着老夫子的背影,我笑着问秀才:“咱们的老夫子又陷入情网了?”

“啥叫陷入?是不能自拔了。”

“他确实应该有一个爱他的人了,但不要重复和倪春萍的昙花一现就好了。”

倪春萍和老夫子热乎一段时间,也不知道怎么了,就再也不热了。

“这也很难说。王秀华看上去人还行,可谁知道怎么回事呢?就像从天上掉下来的一样,一个熟悉和认识她的人都没有。再说了,一个农村女人到了这个岁数,哪有不结婚的。”

秀才的担心有一定道理,可谁又忍心往老夫子热腾腾的身上泼凉水呢?我忽然想起了陈山月,从我回来还没有看到她的影子,我问秀才:“先不要担心老夫子了,你的山月呢?”

“她最近不经常来,她姨给她介绍了一个对象,是矿务局的会计。”秀才说得轻描淡写,好像陈山月和他根本就没有关系一样。我想继续问些什么,这时,老夫子和川妹子拉着手走了进来,高兴地喊我们一起去吃饭,我们吃完饭,老夫子又要我和他们一块去农村弄点什么。我告诉他不能陪他们一块去了,我要去表姐家,我很惦记他们。

他们走后,我去了表姐家。

一路上我想象着瘦小干枯的表姐会变成什么样,像压扁了螳螂一样的表姐夫还能爬动么?然而一进表姐家,着实让我吃了一惊。囔哧鼻子表姐夫就像刚充完气的气垫床,该鼓的地方都鼓了起来。表姐和大宝也显得很精神,全家人满面油光的。见我发愣,表姐夫囔哧着鼻子问:“你小子跑哪去了?两个多月没见你小子影儿了。放暑假后,你表姐和大宝去宿舍找你,说你去银春了。去银春也该打个招呼啊。我对你表姐说,等你小子回来,非狠狠削你一顿不可。”

我知道自己理屈,陪着笑脸向表姐和表姐夫道歉,表姐拽过我看了半天,说:“行,还不算太瘦。”

表姐夫囔哧鼻子说:“凭守义的本事,还能饿着了他?”

“你别说起来就没个完,这年头有天大本事还不照样挨饿。”表姐瞪了表姐夫一眼,表姐夫不情愿地闭上了嘴。

大宝趴在我耳朵上悄悄说:“一会舅舅在这吃饭,外屋炖了一锅肥驴肉。”

我一进屋就闻到满屋飘的香味了,但不知道是肥驴肉。

表姐夫笑着对大宝说:“就你和舅舅亲,一会儿还能不让你舅舅吃。”他又接着说:“守义,你洗洗手准备吃饭,我去看看肉炖烂了没有。”

一会儿,表姐夫就端上来一盆热气腾腾的驴肉,小屋里肉香扑鼻。我被表姐这一家子弄得迷迷瞪瞪的,如同走进一个变幻无穷的魔术世家。表姐看我还在发愣,把我拉到炕桌前坐下。我们边吃着驴肉,表姐夫边向我讲了这驴肉是怎么来的。

三个月前,我来看表姐夫,对他说,活人还能让尿憋死了。就是听了我的话,表姐夫才动起了心思,想,再不想点办法,全家人非得饿死不可。憨厚的表姐夫打起了歪主意,他带着儿子大宝也去郊区弄吃的,但市里出去偷菜的人太多,种菜的人严看死守,经常空手而归。眼看着全家快饿死了,表姐夫想,怎么都是死,不如干点大的,去农场和生产队偷,他们养着马和牛、猪和驴,因为是集体财产,没人敢动手。没人敢动手,表姐夫偏动手。表姐夫找了一个帮手叫王二。表姐夫带着儿子大宝,王二还带着个儿子王小二,这叫上阵父子兵。他们白天找好目标,观察好路线,夜晚摸进去把小牛、小驴或猪羊什么的,牵到郊外树林子里杀掉,再把肉背回来……干一回儿,两家就够吃十多天了。

表姐夫的话把我惊呆了,我忘了吃驴肉,愣愣地看着他不知道说什么好。他用筷子敲了一下肉盆:“你不用看我发愣,我知道是犯法。妈的,人都要饿死了,谁还管犯不犯他妈的法?”

表姐夫说的似乎有一定道理,人都要饿死了,谁还有心情考虑法律呢?驴肉的香甜,使我没有时间去考虑还没有发生的事儿,一顿狼吞虎咽,把肚子填得满满的了。临走时,表姐给我装了一大饭盒驴肉,我拎着饭盒告辞。表姐夫对我说:“守义,你小子随时来吃肉,只要我不出事儿,表姐夫这儿每天都有肉吃。”

我点点头离开了表姐家,脚步不由自主地拐向老师家。

一路上心潮起伏,即为表姐全家活得好好的而高兴,也为他们的这种活法而担心。

我敲开房门,出来开门的是伯母。我本想进去看看老师和丹丹,犹豫再三,觉得还是不进去好。我把饭盒递给伯母,谎称宿舍里有事就匆匆离开了。我隐约听到丹丹喊:叔叔——叔叔——我装作没听见,加快了本不愿意迈动的脚步。

从水库回来十天了,再有两天就开课了。同学们也陆陆续续回来了,谢玲还没有回来。她从家里又给我来了封信,信中告诉我她暂时还不能回来上课,让我给她请一个月假。她在信中说,从河南回来后,她妈妈就病倒了,她爸因为偷着回老家,被撤掉了县武装部部长职务,现在精神非常不好。她要在家照顾爸妈一段时间,能否提前回来还不好说。信中,谢玲反复叮嘱要我照顾好自己,千万不能饿垮了、饿趴下,那样她会死的。她说她很想我,半夜里哭醒了好几次。她叫我珍重,珍重,万千珍重。

看完谢玲的信,我苦笑连连,心里不知是一种什么滋味儿,可以说是苦、辣、酸、甜、辛五味俱全了。我简短地给她写了回信,告诉她,学校里的事情我一定会安排好,请她千万不要惦记我,用她叮嘱我的话叮嘱她珍重,珍重,万千珍重。

开课头一天,老师来到了宿舍。老师看上去精神很好,头发梳理得很整齐,略显苍白的脸上泛着红晕,一件白底蓝花长裙把她装点得清新秀丽。她笑着告诉我们,教育科已经批准了王秀华留在培训班,以后你们就是同学了。老夫子和王秀华说了很多感谢老师的话,我也为川妹子感到高兴。老师告诉王秀华一定要好好学习,争取和同学拉齐进度,要我和秀才多帮帮王秀华,让她尽快把课程赶上来。

开学那天,除掉新加入的川妹子,依然是原来的那三十几名同学。但每天都有缺课的,少的时候五六个,多的时候十几个,老师也不追问他们为什么缺课,大家心里都清楚,他们仍然为着肚子活动在田野里。

开学半个月了,我每天看着站在讲台上的老师,她的一颦一笑,举手投足都会令我心潮翻滚,不能自己。我根本不知道她在讲些什么,脑海里全是大舅小屋和大沙滩的事儿,我感到我要崩溃了。

一天周六下午放学时,老师告诉我明天上午去她家,有事儿和我说,她是红着脸说出这句话的。

如果不是老师亲自让我去,我想我是会坚持她大沙滩决定的。在我眼里,老师就是女神,她说的一切,我都会听的,尽管那种坚持很苦也很涩。但我是男人,不能让老师看出我不像个男人。尽管我时时刻刻想着她,想着大沙滩和大舅的小屋,想着那三十八天的日日夜夜……每当我想到这里,就干渴得要死,浑身燃烧着欲望之火,但我还得装出一副拿得起放得下的样子。最近这段时间,我去过老师家两次,一次是替老夫子去求留下川妹子,一次是为川妹子送简历和照片,每一次,都没有超过几分钟就离开了。每次我离开,老师都用留恋的目光将我送出很远。

周日上午,我如约去了老师家。进屋后没看到伯母和丹丹,我问老师他们去哪了。老师红着脸对我说,她让妈妈带丹丹去公园了,回来也得下午。我没有再问,心里明白老师让伯母带丹丹出去是为了什么。我感谢地看着她,她也在看着我,时间一分一分、一秒一秒地过去了,我们没有去找更为有力更为聪明的理由,就轻而易举地推翻了大沙滩的决定。

我们就像两只饿狼,不知道相互凝视、犹疑了多长时间,猛然间,一股巨大的爆发力,让我们跳出了篱笆,疯狂地扑向对方,我们紧紧地搂在一起,舌头与舌头交织在一起,胳膊与胳膊藤蔓一样缠住对方,一件件衣服,像抛弃主干的树叶一样,一片片被吹走,两具有血有肉的躯体,像两块燃烧得通红的炭块一样碰到了一起,焕发了灼热的威力……我们疯狂地在床上翻滚,在地上翻滚……茫茫宇宙间,只有我们俩,只有两个赤裸裸的身体紧紧地合在一起,我们尽情地抚摸,狂乱地吮吸,疯狂地冲撞,两颗焦渴的灵魂,随着大海的波涛在漂浮,一浪高过一浪,一个巅峰连着一个巅峰,最后,直到一个滔天巨浪把我们抛到天上,又漫漫落回地面,我们才有时间细细品味,在惊涛骇浪中拼搏冲击的忘我乐趣,在冲击险峰中体会到的无限风光。

一天风暴消失得无影无踪,丽日蓝天,风平浪静。

老师枕着我的胳膊说:“守义,让我们忘了大沙滩的决定吧。如果按那个决定活下去,我非死掉不可。你不知道,这一个月里,我是怎么过来的?我几乎没睡过一个好觉儿。头脑里全是大沙滩和大舅的小屋,全是你搂着我在大沙滩上晒太阳,在清凉的水中游泳的事儿。我快要疯了,半夜里经常喊着你的名字惊醒。黑暗里一片茫然。我不敢再睡。我怕再度进入梦乡再喊你,我怕妈妈发现我们的秘密。我只有抱着枕头哭泣,让眼泪慢慢流淌。妈妈说我病了,让我去看医生。我知道是什么病,如果你今天不来,我可真要发病了。”

老师说这些话时,泪水湿了我的胳膊。我紧紧地搂着她说:“不要再说了,我不是就在你身边么?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今生今世我们都会像现在一样生活,永远像大沙滩和大舅小屋一样快活。今后一定不要再哭了,会哭坏身体的。”

老师像一个听话的孩子,更像一个柔弱而温顺的妻子,破涕为笑,轻轻吻着我。我心里下着决心,无论天地翻覆,我都要好好爱她,好好保护我怀中的这个女人。

回到宿舍时,老夫子和秀才正在议论今天的收获。陈山月也在宿舍里,她和川妹子悠闲地坐在我床上看书。看到我进来,川妹子从床上跳下来,陈山月抬头对我笑了笑,一脸琢磨不透的笑,问我说:“守义,你神采焕发,一定有什么意外收获吧?”

我有意刺她一下,说道:“我哪有什么意外收获,孤家寡人一个,听说你最近有了很大收获。”

“你不要听人胡说八道,这年月,我一个小女子不饿死就万幸了,会有什么收获?不像你们大男人,要风有风,要雨有雨。我哪能和你们相比呢?”陈山月小嘴冰雹一样,我本想刺她一下,却收获满脸冰粒子。

我不想继续招惹她,转移话题,说道:“山月,不要管风和雨了,我们去图书馆好么?”

聪明的陈山月见好就收,笑着说:“好啊,我正想去图书馆呢。”她冲着秀才喊:“余粮,守义让我们陪他去图书馆。”

秀才答应着走了过来,听说去图书馆,川妹子拉着老夫子也要一同去。

就在我们要一同去图书馆时,糊涂美人急匆匆走了进来,一脸焦急,对我说:“守义,到我家去,有话和你说。”

“有什么话就在这说吧。我们还要到图书馆去,要不你也和我们一起去?”

“能在这里说不就对你说了,还让你去我家干啥?”糊涂美人显得很着急,拽着我胳膊就走。我被她弄得一头雾水,但也隐约感到一定有什么急事儿。秀才开玩笑:“胡玉珍同学,你也太不公平了,有好吃的只叫守义去,对我们哥几个太不够意思了。”

糊涂美人说:“我找守义真的有事儿。”她说完这句话,就拉着我的胳膊离开了宿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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