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医者之心
南宫或的脸一下子红了,能让他红脸的事情还真的不多,小姑娘的话让他不由自道惭愧,自责道:“我怎么就这么俗不拉叽?”
当下,他便真诚地道:“多谢了,无论如何,我的身上本是又脏又臭的,真是难为你了。”
小姑娘道:“怎么谢我?”
言罢,她便目不转眼地看着南宫或。
南宫或躺在被子里,只探出一个头来,本就有些不太自在,被小姑娘这么一注视,他便更不自在了,讪讪地道:“谢……我……我一时倒也想不出来了。”
小姑娘故意板着脸道:“我就知道你只是有口无心地说说而已。”一见南宫或似乎又要分辩,忙道:“你放心,只是与你开个玩笑罢了。”
她走到窗前,将窗台上的杜鹃花向外面挪了挪,又打开窗扇,一缕灼目的阳光便穿射进来,给房子平添了一份温馨。
然后,她便出去了,很快,她便提了大大小小的七八个药葫芦进来了,放在南宫或前边的桌子上,道:“准备好了,我要开始换药了。”
南宫或又一下子紧张起来,结结巴巴地道:“我……我自己来吧,我已经能动了。”
小姑娘看了看他,点头道:“好吧,便由你。”然后指着药葫芦对南宫或道:“这两个药葫芦的药是用来治你胸前的剑伤的,这两个呢,则是用来治你腿上的伤的,还有,这只最小的药葫芦里的药是药粉,里边有一根管子,可以将药粉吸起来,然后喷到伤口上,这是用来治你下巴上的伤的,注意,别喷多了,否则,你的下巴上便会留下一条伤疤的。还有,这只大葫芦里边装的药水,你要用它先将伤口清洗一遍,最后,这只有点歪歪的葫芦里装的是内服的,免得你脱了臼的腿不能正确复位。”
这么一大通话,南宫或哪里能记得清?无奈,小姑娘又重复了两遍才总算让南宫或记住了。
小姑娘这才放心离开这间屋子,当她走到门口时,南宫或大声叫道:“姑娘,等等。”
小姑娘回过头来,有些惊讶。
南宫或道:“不知该怎么称呼你?”
小姑娘一笑,道:“叫我阿羚吧。”
“什么羚?是双木林,还是羚羊之羚?”
“当然是羚羊之羚了,还有什么事吗?”
“能不能把我的衣服给我拿来?”
一笑,未作回答,阿羚便消失在门外了。
南宫或吁了一口气,开始按照阿羚的吩咐去做。
当他好不容易将自己的伤口处理好,又用绷带绑上后,门再一次被推开了。
南宫或赶紧缩回被子里,叫了一声:“阿羚,我的衣服带来了吗?”
没有人应他,只有脚步声向他这边靠近。
南宫或有些惊讶,抬起头来一看,却哪是什么阿羚,只有一个干瘦的老汉在屋子里。
南宫或心想这大概便是阿羚的爷爷吧,于是就道:“是前辈救了在下吧?真是多谢前辈你了。”
老汉竟没有一丝笑容,生硬地道:“别叫我前辈,别人都叫我陈老药,我救你,只不过因为你是被我安下的野猪吊吊住了,若非如此,哪怕你身上中了一百刀,我也不会出手救你的。”
南宫或有些惊奇地望着这个自称“陈老药”的老汉,不明白为什么不喜欢别人感激他,但他仍是搭讪着道:“陈老前辈的药果然神奇,其中有一味药,用得更极为独特。”
老汉“哼”了一声。
南宫或一听,便知陈老药心中一定在说“这小子只知信口雌黄”,但他也不以为意,接着道:“陈老前辈用来治我下巴之伤的那个药葫芦中,有一种黑色粉末,定是将海金沙藤放在药锅中炒,直至炒成焦炭,再放在药钵中研成碎末,用麻油调成的,对不对?”
陈老药神色大变!
但南宫或却并未察觉,他自顾说下去:“以海金沙藤作为治外伤之用,好多人都想得到这一点,但常人用海金沙藤时,一向只知将海金沙藤采摘下来后,直接便捣成浆汁,敷于伤口处,这样一来,伤口虽然也会复愈,但却会留下疤痕,而能像陈前辈这样利用海金沙藤的,已是属圣手之列了,以我所知,遍寻天下,也未有几人!”
其实,这一切,都是他从解百木那儿听来的,而解百木,自然又是从他爹爹解干草那儿听来的,当年,南宫或的下巴,曾被“黑白双煞”中的“白煞”砍伤,便是由解百木出手替他医治的,他用的也是“海金沙藤”,但那次却未等炒焦后再辗成粉末,所以南宫或的下巴上,便落下了一道刀痕。
后来,解百木觉得有些过意不去,觉得愧对南宫或的信任,忍不住又去问他爹爹有没有可以弥补的方法,他爹爹解千草便说了上面的那段话,且说刀疤已经成形,是无法再挽回了。
当陈老药听南宫或将如此用“海金沙藤”说了一大通后,脸上突然显出一种极为诡异古怪的表情!
南宫或不由被陈老药的这种表情吓了一跳。
只听得陈老药沉声道:“方才你说得很好,这药方是你家祖传的吗?”
南宫或笑着摇了摇头,道:“我是南宫世家的人,南宫伐是我爹,我们从不习医。”
他以为抬出南宫伐,多多少少可以让陈老汉吃惊些,哪知他扔是不动声色,似乎并未听过武林第一世家南宫世家这回事。
却见陈老汉突然逼近一步,问道:“南宫世家便一定是复姓南宫,对不对?”
这简直有些废话的意思了,但南宫或却是点了点头。
陈老药的神情似乎凝重起来,道:“如此说来,方才你所说的话,是由外人告诉你的?”
南宫或不明白陈老药为何总是抓住这么一个问题不放,但他终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于是,他便照实说道:“这是我一个朋友告诉我的。”
“你的朋友?那么他一定与你年纪相仿了?”
“这个自然是如此的。”
听到这儿,陈老药似乎有些失望了,他静静地看着南宫或,半晌,才道:“五天后,你便可以离开了,当然,如果你现在就要离开,也是可以的。”
以南宫或以往的性格,他听了这句话后,定是二话不说,立即下床离去,但自从在客栈里的那一夜经历之后,他的性格已在不知不觉中改变了许多,听了陈老药的这句话后,反而是要铁下心来,打算在这儿养好伤再说。
他觉得不但这盆杜鹃花开得古怪,而且这个老汉更加古怪,他的心中不期然地升起一种好奇之心。
陈老药转身往外走了,走到门口,他突然回过头来,冷冷地道:“别乱动我的那盆‘痴杜鹃’。”说罢,便“碰”的一声拉上木门,似乎有些不高兴。
南宫或却为“痴杜鹃”这个名字而暗自好笑,他心道:“这也的确称得上‘痴杜鹃’了,别的花在冬天都不开了,而它这本是在温馨的春天开的花,却偏偏弄错了季节,在这样的寒冬开了,不是‘痴’,又是什么?”
对于陈老药的冷淡,他倒并不在意,他觉得也许行医之人大多都是如此的,像解百木的父亲解千草,平时便也是不苟含笑的,连南宫或这样一个他儿子多年的朋友去他家中时,解千草也是不冷不热的,只知一心捣鼓他的草药,然后隔三岔五地便没了踪影,解百木说他爹爹是出去采草药了。
也正因为如此,解百木特别爱往南宫或家中跑,那儿热闹,而不像他自己家中那样,总是冷冷清清的。
南宫或正在这么胡思乱想时,阿羚进来了,将几件衣服往南宫或的床上一扔,道:“换上吧,你的衣服已破得不成样子了,怎么补也补不起来,我便将我爷爷的上衣给你用了,不过,我爷爷说你得用钱买下来。”
“买下来?多少钱?”南宫或有些吃惊。
“二十文。不过我替你清洗衣物时,已知道你身无分文,所以我爷爷说允许你以劳作代替,只要你陪我一道放一天羊,便不需要付钱了。”
放羊?真是让南宫或有些哭笑不得了,他乃江南第一世家的少主人,现在却有人要让他去放羊,无论如何,这都有些滑稽。
但他又没有什么理由拒绝,毕竟,拿了人家的便手短了。
他在被窝中将衣衫穿好,探出身来,阿羚一回头,不由“扑哧”一声笑了,南宫或看着自己穿着陈老药那对襟褂子的模样,也不由笑了。
当天晚上,阿羚便让南宫或与他们爷女俩一道吃晚饭,南宫或没有客套,因为他已是饿得前胸贴着后背了。
一走出那间小屋,南宫或便闻到了阵阵花香,他急忙举目四望,发现在木屋的前边,有一个草棚,草棚只有三面围上,顶部盖了一半,里边栽了许许多多的花。
让南宫或吃惊的是,草棚中的花,开得都很艳!
无论是丁香、茉莉、玫瑰,还有牡丹,更不用说腊梅、秋海棠了,而那些本应在秋天便落尽叶子的树木、草藤,现在竟还是郁郁葱葱!
南宫或觉得自己有些糊涂了,现在的风,分明还是冬天的风,又干又冷!
他想问一问阿羚,可阿羚却已闪进另外一间木屋了,这间木屋比方才南宫或所在的木屋要大,有几块很宽的木板隔成二间,大概里边是陈老药住的,外边是生火做饭之处,但现在,在外屋也搭起了一张床,显然是因为南宫或用了阿羚的床,那阿羚便搬到这边来暂住了。
南宫或不由又是感激,又觉得有些歉意。
晚饭吃得便有些沉闷了,陈老药一直板着一张老脸,把菜饭咬得山响,似乎整间木屋中都有他的咀嚼声在回荡,看他的神情,倒好像是南宫或吃了他的饭,而心里不高兴。
南宫或的饥饿感便被这样的气氛压到九霄云外去了,平时在家中,他一开口,立即有几个下人会陪着他乱拉乱扯的。
终于,他忍不住无话找话地说了一句:“好香!”阿羚一愣,南宫或赶紧补充道:“我是指花。”
却见陈老药重重地把筷子一放,冷声道:“小子,你也懂花么?不怕亵渎了花?”
这语气,南宫或可不爱听了,他自幼生长的环境,便养成了他争强好胜,心高气傲的性格,现在被陈老药的如此一说,他如何沉得住气?
当下,他便不顾阿羚一再向他递眼色,朗声道:“在下虽然不才,但对于花,倒是略懂一二的。”
陈老药没有想到南宫或竟也是个傲骨,当下便道:“你倒是给我说出个子丑寅卯来!”语气有些咄咄逼人。
南宫或并不怕,因为他一向爱养养花呀,鸟呀,鱼呀之类的,又加上他悟性极好,对花之道,倒还真的是知道些的,当下他便一清嗓子道:“我便先说花的香味吧。其实,花的香味,也是有形有色的,比如茉莉花,是柔软轻飘圆圆的,轻轻地吹拂着人体的肌肤;而丁香与玫瑰一样,是坚硬而沉重的;兰花的香味是最锐利的,它进入人的感觉时,用的是一种刀锋侵入的方式,而不像荷花那样,总是犹犹豫豫地在人的四周徘徊、试探,轻轻地叩问:我可以进来吗?”
南宫或在家中时,只要他一提起花鸟之类的东西,他的父亲便沉下脸来,难得今天有机会可以借题发挥,他便毫不客气地大发一番高论,当他还要做更深入的话题时,却被阿羚用脚在桌子底下用力踢了一下。
南宫或的声音戛然而止了。
陈老药看着他的孙女儿阿羚道:“为什么要阻止他说?我觉得他说得很不错!”他说这些话时,是一本正经的。
南宫或只好又开始无滋无味地吃饭了。
陈老药忽然道:“你这么小小的年纪,便有那么多仇家么?”
南宫或道:“陈老前辈为何如此说?”
药老药道:“我看你身上之伤,似乎不像是同一个人所伤,而是好几个人以不同的手法所伤的,所以才会如此说。”
南宫或不由想到了皇甫小雀,忍不住叹了一口气,他不知道皇甫小雀如今怎么样了。
他忽然发觉自己其实挺冷血,竟直到现在才记起皇甫小雀来,也许,自己的感情并不是很真挚?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便被他自己压下去了。
他有些怅然地道:“我是为了一个本是陌生的人而伤的,对手的武功很高,我能活下来,一半是前辈的医术高明,另一半也是有些侥幸,否则在那几个魔头的合攻下,我不知我该死几次了。”
阿羚忍不住插嘴道:“究竟是什么角色?难道有三头六臂啊!”
“痴颠四剑,青城的,还有二个新近在江湖中搅得风风雨雨的‘无面人’,若你们也是武林中人,也应该知道他们几个人,武功很是不弱。”
陈老药又一声冷笑,似乎是在说:那也算武功?一文不值!
南宫或心道:“莫非你这么一个干瘦的养花老汉,也有一身惊人的武功不成?”他气恼这陈老药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便三口两口地吃完饭,道声:“二位慢用,在下先回去歇息了。”
走至门口,便从身后传来陈老药的声音:“晚上别和衣而睡,那样不利于伤口透气。”声音仍是冷冷的,却听得南宫或心头一热。
这个怪老头!
天已经黑下来了,所有的一切都渐渐地隐入一种越来越浓的灰暗之色,朦胧而虚幻,如同一个梦境。
南宫或在床上躺了下来,一时也无法入睡。
四下里静悄悄的,却有一股花香沁入心中,丝丝缕缕。
说是花香,其实也不单单花香,那股气味,有点清爽,有点新鲜,有点水气,又有点土气。
也许,那便是夜的气息,那些白天被人、被浮尘压着的万物的气息。瓦、木以及墙角的土;门外的花、树;树的干、根、枝、叶;花的茎、瓣、蕊;草的齿、须……
甚至,还有水缸中的水,缸壁上的青苔……
一种莫名的感触从他的心头升起,他突然有一种想哭的感觉,这绝对不是因为伤感,或许,用“感动”来形容,是比较恰当的。
南宫或不由为自己的善感而惊讶。
他仍是难以入睡,很长时间过去了,他才明白自己是因为那个古怪的陈老药而难以入睡。
陈老药种花、种草,又自种食粮,加上有那么一个聪明可爱的孙女,按理他应该是很惬意的,在南宫或的眼中,种花养鸟的人,应该是一个会享受生活的人。
但陈老药不是这样,他简直有点愤世嫉俗的味道,一个愤世嫉俗的人,却养了这么多花,这总让人有种不协调之感。
更奇怪的是当南宫或说那“金海沙藤时”,陈老药的神态言行太古怪了。
左思右想,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他开始沉沉睡去。
第二天,是阿羚将他叫醒的,她说她要去放羊了。
南宫或赶紧道:“我也随你一道去吧。”
当然,他不是因为要急于还那二十文钱,他是不愿与陈老药二人单独相处,他觉得那时挺尴尬挺累的。
阿羚道:“你能行吗?可是要爬山的。”
“怎么不行?没被你们救起之前,我还不是在走?告诉你吧,我是属羊的,会爬山是我的本性。”
阿羚想了想,道:“也好,反正我也觉得一人怪无聊的,不过,若是我爷爷怪罪下来,你可要替我担着点。”
“好说,好说,我这个人还是挺能挨打的。”
山的名字叫奶头山,一个有点暧味的名字。
这样的冬天,天空却是碧蓝澄净的,阳光是一年中特别温馨柔和的时候,只见它轻巧而舒缓地抚弄着南宫或的周身肌肤,真是缠绵悱恻,无所不在,抚遍了他身体的每一僵硬关节,每一敏感穴位,他全身的伤痕,在这样的柔日下,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舒适。
这座山,是山洪雕塑出来的一种特殊地形,也不知是什么年代突然发了一场很大的洪水,山洪从山顶一路冲下,再从一个前凸之崖猛扑而出,却扑了个空,落在脚下的酥软土地上,冲激成坑,而竖向崖坎的黄土便往下坍塌,填补这个坑。
于是,便造就了这么一个有点浑圆,却在向阳的一面有一个敞口浅底的土窝窝,现在,阿羚的羊群便散放在这个土窝窝附近。
说是羊群,其实只有五只羊,而且是那种毛粗而黑的山羊,一点也不可爱,倒是其中那只头顶盘角威武硕大的公羊有点意思。
南宫或与阿羚便躺在土窝窝里,身上枯草被压得“咔嚓”直响。
世界很静,阳光很亮,爬山时二人都已出了一身细汗,气也有些喘了。
南宫或嘴里叼着一根细长的草茎,咂巴着,竟也咂巴出一股淡淡的甘甜,他的眼睛微微地眯着。
他的思绪有些飘忽,似乎一时弄不明白自己怎么突然陪着一个小姑娘放起羊来。
生活,总是这么戏剧化么?
南宫或见阿羚一忽儿躺下一忽儿坐起,便知道她其实挺想与自己聊天的,无论是谁,若是常年累月与陈老药那样的老怪物生活在一起,都会变得碰上一块石头,也想说几句话的,何况南宫或这样的大活人。
于是,南宫或便问道:“你一向都与你爷爷生活在一起吗?”
阿羚道:“是啊,我爷爷说我是他在一个土地庙里捡来的,我一直没有见过我爹我娘。”
南宫或暗暗自责不该提到这个话题,但看阿羚的神色,似乎并未在意,心才安了些。
阿羚接着道:“南宫大哥,我爷爷那样的脾气,你受不受得了?”
南宫或忙道:“受得了,受得了,我看陈老前辈其实心眼挺好的,可能是年纪大了,便有一些……有一些变化了吧。”
“其实,我爷爷在我小的时候,脾气比现在要好得多,也不知为什么现在变得这么古怪了,也许是他的那种怪病引起的吧。”
“病?陈老前辈的医术不是很高明吗?”南宫或很吃惊地道,他不明白陈老药为什么会医不好自己的病。
“也正因为他医术很不错,所以才对自己治不好自己的病而烦恼,这种烦恼日积月累,便形成了他现在的古怪脾气了。”
阿羚接着道:“每次我爷爷的病发作时,是我最害怕的时候,那时,他的神情极为可怕,似乎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每次,都要我用力将他左腕的动脉割断,才能将可怕的病症止住。”
南宫或吃惊不小!他惊讶地道:“动脉一割,那……那岂不是危险得很?”
“这倒没什么可担忧的,因为我爷爷医术很高明,对于这样的伤口,他有把握处理得妥妥当当,就怕他年老体弱了,什么时候发病时突然晕迷,那么便应是由我来替他处理左腕伤口的,那时,我能行吗?”
说到这儿,她那本是一脸灿烂的脸开始有了一种忧郁之色。
一种折腾了一位医术不凡之人数十年的病,该是一种多么可怕的病!
阿羚接着道:“不过,我猜爷爷性格古怪,也不仅仅因为这种病,而更重要的是因为他一直在恨着一个人!”
南宫或瞪大了他的眼睛,但他没有问,因为他知道不用问,阿羚也会接着往下说的。
果然,阿羚接着道:“但我一直不知道爷爷恨的是谁,我只是从他平日的习性言行中猜出来他恨一个人,每次我问起此事时,他要么缄口不语,要么暴怒不已,后来,我便不再问他了,据我推测,那人应该也是个懂医之人,而且武功应该极高。”
南宫或惊道:“莫非,陈老前辈也是武林中人?”
阿羚道:“不是,我爷爷根本不会武功,要是会武功,那他又何必费那么大的劲去安插一个野猪吊子?他只要藏在什么地方,等野猪来时,遥遥击出一掌,不就什么都好办了吗?”
南宫或笑道:“这却是办不到的,因为野猪的鼻子很灵,只要人一挨近,它便会嗅出来。”
这时,有一只小羊不知不觉走远了,阿羚刚要起身去赶,却被南宫或拦住了,他道:“由我来吧,老这么躺着,怎么能挣二十文钱。”
阿羚笑着道:“你能行吗?”话这么说,她已把牧羊鞭交给南宫或了。
没想到便那么一只小羊,竟把南宫或折腾出一身细汗来,他身上到处都绷着绑带,手脚便有些不灵便,又不想将动作做得过大,怕一不小心迸裂了伤口,那只小羊在他的牧羊鞭之下,竟莫名其妙地乱窜,最后,他只好一把将它抱了起来,放回羊群中。
阿羚见他那手忙脚乱的样子,不由笑道:“幸好今天是放羊,若是放牛,那你又如何抱得起?”
南宫或不由也笑了,拭了一把细汗,在土窝窝中坐下。
阿羚有些发怔地望着羊,忽道:“南宫大哥,我唱着山哥给你听,好不好?”
未等南宫或回答,她已亮起了她的歌喉:
背水妹子动了身,
走路脚比猫儿轻,
打起眯眼对郎笑,
晃来晃去却郎心。
背水妹子白皎皎,
珍珠眼睛龙凤腰,
站立好像观亲娘,
走路好比摇芭芋。
背水妹子翻山岭,
手也摆来腰也摇,
好比观音回南海,
郎哥无钱心里焦。
背水妹子歇了脚,
郎哥上前挨着坐,
人前有话不好讲,
半真半假喊口渴……
清清亮亮的歌声,像一瀑清泉,从高山流泻,如一道清风,在幽谷飘回,南宫或听得陶醉了。
在苏州,他也听过不少名伶之歌喉,那时,他还以为挺不错的,现在,拿她们与阿羚的歌一比,便显出阿羚的清纯婉丽,而不像名伶所唱的那么浓艳。
不知不觉中,阿羚已挨着南宫或坐下了,一种极为清纯的幽香袭入南宫或的鼻中,南宫或的心不由一颤,想往边上挪一挪,却又未动。
阿羚那双狐一般的眼睛火辣辣地盯着南宫或,在那里边,有一片水汪汪,她的双颊也有了一种雾一般的红晕,她道:“南宫大哥,你有没有你的‘背水妹妹’?”
南宫或心中“格登”了一下,道:“有……有吧。”
阿羚的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便这种失望一闪即逝,她接着又问道:“她美吗?”
“美,但这并不是最重要的,她……很可爱!”
“有我美吗?有我可爱吗?”
“各有千秋吧,你小小年纪,人小鬼大的,怎么尽问这些问题?”
“人小鬼大?我今年已经十七岁了,后山甘湾的柳儿姐十六岁那年便出嫁了,你看我,像个小孩吗?”
她似乎有些生气地站了起来,便那么迎着阳光,面对着南宫或而立,她的衣襟后面很饱满,身子匀称丰润,一阵风吹过,两绺乌黑的鬓发飘到眉梢,她用右手手指向后一掠,耳根脖颈顿时显出一种细嫩鲜亮的白色来。
的确,她已是极为成熟的女人了!
阿羚把她优美的身躯在南宫或面前站成一道风景。
南宫或有些尴尬,他装作沙子迷了眼般去揉自己的眼睛,借此避过阿羚那双狐一般的眼睛。
一只山羊不知趣地凑到阿羚的脚边来啃草,被阿羚一脚踢得飞跑而去,“咩咩”直叫。
南宫或忙道:“呀,日头都当头照了,该是吃午饭的时候了,我们将羊赶回去吧?”
阿羚道:“你赶吧,你不是说要挣二十文钱吗?”
南宫或笑了,道:“早知这样,还不如便在家中陪着陈老前辈,我看这些羊比你爷爷的脾气还怪。”
阿羚“扑哧”一声,笑了,笑得那么灿烂,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般,她一把抓过牧羊鞭,道:“算了吧,羊被你赶丢了,挣不到二十文,反而要赔进去三十文钱了。”
走在羊群以及阿羚的后面,南宫或道:“陈老前辈该是已经烧好饭菜了吧?”
“你倒真像个大户人家的人,自己回去动手吧,他烧的饭,羊都不爱吃。”
大户人家?南宫世家不是大户人家,还有谁是大户人家?
回到家中时,远远地阿羚便叫了声:“爷爷!”
没有人应。
围好羊,阿羚又叫了几声,竟还是没有人答应。
南宫或与阿羚的神色不由齐齐一变!
南宫或不由想起阿羚所说的事,会不会是陈老药的怪病又犯了?
二人分头四处寻找,最后还是阿羚找到了陈老药。
陈老药正在花棚之中,安然无恙。
阿羚悬着的心这才落地,不由娇声道:“爷爷,人家喊你,你为什么不答应?害得我好担心。”
陈老药将她身上的枯草拍去,道:“能大声应你吗?这丛牡丹正在吐蕊之时,我一应,便会惊着它,如此一来,它还能有那种婉若仙人的飘然吗?”
南宫或很惊讶地看着陈老药,他的惊讶不单单是因为陈老药的古怪理论,更因为陈老药的语言根本不像一个山里药人的语言。
阿羚不寻常的举止,让南宫或决定明日便离开此地。
他要去寻皇甫小雀。
若是皇甫小雀出了什么差错,他爹爹南宫伐一定会为自己无法报恩而懊恼的,皇甫皇救过爹娘之命,而南宫世家连他临死前的嘱托也完不成,无论怎么说,也是过不去的。
何况,他与皇甫小雀之间,已埋下了深深的情种。
一想到皇甫小雀,他又辗转难眠了。
皇甫小雀如今在何处?是凶是吉?墨山水将她掳去,动机何在?
若是墨山水根本未将皇甫小雀抓去,而是皇甫小雀已借机从“铜面人”手中逃脱了,那该多好!
无论如何,明天一定要离开此地!
不想倒罢,一想便一发不可收拾,他已恨不得今夜就去找皇甫小雀。
△△△ △△△ △△△
南宫或没想到第二日发生之事,让他无法脱身了。
他是被陈老药的一声惨叫惊醒的,那时,天还未大亮。
南宫或一惊,立即翻身而起,他忘了自己身上的剑伤还未痊愈,立即向陈老药的房子那边奔去。
由于真力提得太猛,他失血过多,一时气血供应不及,立即一阵晕眩向他袭来,同时,身上之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
但他已顾不了太多,立即抢步闪入陈老药的那间屋子,才知阿羚已先他一步进了陈老药的房子中。
陈老药的衣衫已穿戴停当,也许,他是在穿戴好衣物后,才发出那一声惨叫的,南宫或与阿羚进来,似乎对他毫无影响,他就那么用力地抓着自己床上的棉被,抓得死死的,他的整个身子往前挺撑,像是在忍受着某种突然的痛苦。
阿羚脸色苍白,颤声道:“南宫大哥,快帮我制住我爷爷!”
此时,陈老药的脸孔已扭曲了,五官也扯离了原位,口鼻的形状甚至都有了异变,他的额头上流淌着汗珠,面部的表皮间淌着油光,他的嘴巴歪扯向一边!
“碰”的一声,陈老药的拳头狠狠地砸在床榻上,老式的床榻木质很硬,他的拳头上立即一片血肉模糊!
南宫或本来一直猜测这个怪老汉是身怀武功的,现在才相信阿羚的话,他根本不会武功,否则在这样的痛苦中,若是身怀武功的人,这一拳下去,那床早就塌了。
只听得“哗啦啦”的一声响,阿羚已在陈老药的床头拉起来好大一根铁索!
阿羚将铁索向南宫或抛将过来,急切地道:“快将我爷爷锁住!”
南宫或一愣,立即明白过来,在阿羚的指点下,他在另一个床头,找到一个铁环,赶紧将铁索穿将过去。
但要将陈老药按倒,那实在太难了。
南宫或刚走上去一步,立刻被陈老药重重地打了一拳,正中他下巴的伤口,他只觉一阵巨痛,忍不住哼了一声。
但他不敢怠慢,扑身而上,将陈老药压倒在床上,但陈老药已状如疯狂,拼尽全身之力挣扎翻滚,只要一有机会,他的手脚立即挣脱南宫或的束缚,乱砸乱打,南宫或的伤口已不知被打中多少下了。
南宫或好不容易将铁索套在陈老药的身上,却被陈老药用力一顶,膝盖狠狠地顶在南宫或的小腹上,南宫或的腰腹之处是伤得最重的,被他这么一顶,立时巨痛钻心!
南宫或一急,立即要出手点了陈老药的穴道,阿羚却已大叫一声:“不能!”
他只好用尽全身力气,将那根铁索捆在陈老药身上。
阿羚眼疾手快,奔至床头,用力一拉,铁索立即将陈老药缚紧,阿羚并未停手,以极娴熟的手法,将铁索在陈老药身上绕走穿梭。
陈老药的床极为奇特,只见阿羚在床头的墙上抓住一个拉环,用力一拉,“吱吱咯咯”一阵响,陈老药便已被铁索捆得严严实实,而此时的床板已不再平整,而变得凹凸有致,恰好与人体的曲线相吻合!
南宫或看得目瞪口呆!
只见阿羚在她自己的腰上一摸,便已有一把寒光闪闪的小刀在手中!
她将刀递给了南宫或,南宫或立即明白过来,她是要自己将陈老药的左腕动脉割断!
尽管南宫或已听阿羚说过这个奇异的疗病手法,但要让他亲自动手,仍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甚至有些荒唐。
此时,陈老药的全身已在痉挛,肢体关节部位突凸瘰疗着一团团大大小小的肉瘤,肉瘤在颤动,在起伏,宛如里面有什么东西在翻腾挣扎!同时,他展露在衣衫外的肌肤,也转变为一种可怖的暗蓝色。
其实,这只是表面的情形,如果人具有透视的能力,他将骇然发觉,陈老药周身分布的各种筋络,皆已纠结曲卷,而血脉错岔,逆血回反,心脏也在不停的急骤扩大又收缩,内外的机能大多已紊乱失常了!
他的咽喉中发出如困兽般的呜咽低吼声,身躯拼命地扭动,挣扎着,身子与铁索之间的磨擦使得他的衣衫已破得不成样子,肌肤也已皮开肉绽了,血糊一片!
但他依然奋力挺扯,恍如未觉!
阿羚大声地催道:“快!按我说的去做!”
南宫或仍有一些犹豫。
陈老药的声音越来越凄厉,已如嗥号了,他的七孔之中,已沁现了丝丝血迹。
阿羚又气又急,大声嚷道:“你……你要眼睁睁地看着我爷爷死吗?”
这句话,一下子把南宫或惊醒了,他不再犹豫,立即用力地按着陈老药的左腕,刀刃一闪,立即有血箭喷出!!
让南宫或吃惊不小的是陈老药的血竟呈淡绿之色,而且比常人的血要粘稠得多,洒于床上之后,很快就凝固了。
南宫或虽然知道阿羚会有方法止住血流,但他仍是忐忑不安,陈老药手腕上喷洒的血使人触目惊心。
此时,他听到了陈老药咬牙切齿之声,似乎要将牙生生咬碎才善罢甘休。
南宫或一惊,心道:“若是他在这样的半晕迷状态中,突然咬下自己的舌头,那便完了。”
此时,他的身子压在陈老药的身上,而他的膝盖将陈老药的手腕死死地顶在床上,他已腾不出手去找东西塞入他的嘴中了。
阿羚以极快的速度将十几只药葫芦的药倒入同一个钵中,然后以温水冲开,飞速地搅动着,她已忙得满头大汗了。
情急之下,南宫或只好将自己的手伸入了陈老药的口中。
一伸入,他立即感到一阵剧痛从他的手上穿过经脉,传遍全身。
陈老药一口咬住他的手,再也不肯松开!
南宫或觉得自己的手大概已被陈老药嚼得一团稀烂了!
但他没有将自己的手收回来,便那么任陈老药咬着。
阿羚钵中之药搅着搅着,竟成了糊状之物,他立即轻声问道:“南宫大哥,压得住吗?”
南宫或只能点了点头,因为他已痛得不住地倒吸冷气了,哪里说得出话来?
阿羚见他一点头,立即俯下身来,将钵中的糊状之物往陈老药的手腕伤口上涂!
这药果然极为神奇,很快,陈老药的血不再流了!
而陈老药的呻吟声也渐渐地小了,翻腾地挣扎也不再那么剧烈了。
南宫或这才敢将自己的手抽出来一看,手已被咬得一片血肉模糊。
阿羚惊叫了一声:“你的手?”
南宫或一笑,道:“没事,伤了皮肉而已,骨头却没有咬断!”
陈老药的翻动变成了蠕动,他的呻吟声也渐渐地变小了。
终于,他的喉底“咯”的一声,同时身子用力一挺,终于瘫软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