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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抗战惊雷冲击“和平”梦
作者:田闻   |  字数:10136  |  更新时间:2015-08-04 14:17:52  |  分类:

军史乡土

四川省省会,成都。

冬天的夜来得早。还不到下午六点钟,浓重的暮色就潮水一般弥漫了九里三分的成都城。虽是抗战时期,这座地处内陆的西南名城,夜市还是热闹的。城守东大街、盐市口……这些繁华路段上,高高电杆上挑起的街灯依次亮了。因为电压不足,一盏盏电灯像是一双双熬红的眼睛。长街两边鳞次栉比的店铺一律热气腾腾。打锅魁的、卖汤元的、卖缠丝兔的、开红锅馆子的,店小二站在店铺前面,长声夭夭招呼客人入内。

挂中央民众训练部部长虚衔的国民党四川省党部主任委员陈公博,坐“福特”牌轿车,驶离了他在红照壁的公馆,行驶在东城根街上。临别成都前,已在电话上约好,他要去拜会刚从抗日前线归来的前22集团军总司令,刚回川上任的川康绥靖公署主任兼四川省政府主席邓锡侯将军。邓锡侯将军这是明升暗降。他在山西率部抗日时,与共产.党八路军总指挥、乡人朱德和八路军129师师长刘伯承、政治委员邓小平走得太近,且不时将他们请到自己的部队中讲授游击战术,并暗中资助了他们一些军火,这犯了蒋介石的大忌,于是剥夺了他的军权,将他弄回盆地“关起”。陈公博和邓锡侯将军早就认识,虽然彼此接触不多,但彼此印象不错。

他去拜访邓锡侯,是想尽可能详尽地了解前线的情况。下午,当他在电话中对邓锡侯将军说去康庄拜访时,话筒中立刻传来邓锡侯那川音浓郁的滚雷似的爽朗笑声:“你哥子是稀客,欢迎,欢迎!本来是我该来拜访你的嘛……”客气两句之后,邓锡侯当即在电话中拍定,“今晚黑,我请你吃饭,一定,一定!”陈公博到成都的时间不长,但对四川的饮食文化特别感兴趣,作为美食家的他曾感叹过:“走遍天下,咱们中国的吃最好。然而在中国,又是四川为最好,在四川又是成都最好。”他知道,邓锡侯是个美食家,讲究美食美器,为人也大方,家中养着几个川中名厨。

距约定的时间还早,陈公博让司机开着车先去街市转转。沿提督东街、总府街这些路段比较宽阔整齐的街市看去,灯光朦胧中,好些阶上檐下都摆起了摊肆。卖旧书、花卉、各种舶来品、字画的,可谓应有尽有。游人熙熙攘攘,摩肩接踵,热闹程度竟胜过白日。但从一盏盏光线微弱的油壶灯、电石灯上,让人觉出战时内陆这座名城的几分无奈和虚浮。

陈公博虽然留过洋,是美国哥伦比亚研究生院毕业生,平时西装革履,其实骨子里是很中国的。他喜爱中国传统文化且很有造诣。时年46岁的他,个子不高,皮肤黑黑,个性倔犟,有学问,书生气很重,被汪精卫称为“文人中当今唯一有侠士气的人。”他鄭籍福建,后移居广东省乳源县。青年时代同父亲陈致美一起,积极反清,在当地发动了乐昌起义。起义失败后,陈致美被清廷判处终身监禁,陈公博只身逃往韶关。间,他写了一首感时抒怀的诗,名噪一时:

匹马渡韶水,寒风吹峡门。

疏星点浮石,残月照孤村。

投命穷投止,余生耻苟存。

十年须记取,横剑跃中原。

他写这首诗时,比汪精卫写那首慷慨歌燕市还要早三年。早年还在北京大学读书时,陈公博因为受共产.党思潮和李大钊教授的影响,对共产主义产生了浓厚兴趣,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大学毕业后,他同著名共产.党人谭平山一起,最早在广州地区开始了共产主义的宣传和组织活动。可是,参加了党的一大后,他却在1922年宣布共产主义不适合中国国情而退出了中国共产.党。1924年,他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研究生院毕业,获得文学硕士的学位论文竟是一篇论中国的共产主义运动。1925年,他回国后,因受廖仲恺、汪精卫的赏识,不仅加入了国民党而且在国民党政府内地位提升很快。同时,他因为成了汪精卫的心腹和密友,多次受到蒋介石打击并曾经开除出党。1935年,汪精卫遇刺受重伤去欧洲修养,陈公博失去了靠山,在国民党内地位一落千丈,失去实业部长一职,被贬到成都。然而,“塞翁失马,安知非福”。陈公博到成都两年,深深爱上了这个历史悠久、人文荟萃的温柔富贵之乡。从政之余,他写了好些抗日的、富有远见卓识的文章,其才气横溢,富于创见,很为人称道。

月前,汪精卫召他去到重庆,在上清寺汪精卫官邸内,副总裁吞吞吐吐地征求他对和平运动的看法。

“和平运动不可以搞。”陈公博明确表示反对,“党不可分,国家要保持团结。目前非常时期,战由蒋先生,和亦由蒋先生,不应政出多门。”坐在一边的周佛海转弯抹角反驳道:“蒋先生抗战之意,既然无法一时动摇,则如其最后胜利仍属我,则国家一切,自有蒋先生。如不幸而抗战迫作城下之盟,则汪先生与日本媾和在先,日本自难反讦,今后一切,有汪先生来担当周旋的大任。和战并进,为国家打算,不能不说是一条万全的计谋。”陶希圣也在一边帮腔。当时,陈公博很生气,真想骂周、陶二人居心叵测,是“狗头军师,推汪先生下崖”,但见汪精卫对二人说的话频频点头,表示赞成,只有咽下这口气,拂袖而去。

然而,他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日前,他接到汪精卫从昆明发来的密电,要他火速赶去越南河内会师。与此同时,他又接到了蒋介石要他去重庆的电话。

他去了重庆。

“委员长!”陈公博站在蒋介石的书房门口,小心翼翼。

“是公博吗?”身着一袭长衫的蒋介石显然正在生气,背对着门,面窗而立。

“是。”

委员长闻声转过身来,用他那双犀利的眼睛看了陈公博好一会,似乎想看穿陈公博的内心似的。

“坐。”身姿笔挺的委员长让陈公博进去,并指了指对面的沙发,率先坐了下来。

陈公博落坐后,蒋介石单刀直入地问他:“汪精卫带着周佛海一帮人跑到河内去了,你知道吗?”

虽然一切尽在陈公博的意料之中,但闻言还是不由浑身一震,略为沉吟,回答道:“不知道。”

蒋介石没有再说话,只是将置放在茶几上的一份密电递给陈公博。陈公博接过一看,是龙云本年12月19日拍来的:“重庆。委员长钧鉴,僭密。汪副总裁于昨日到滇,本日自感不适,午后二时半已离滇飞往河内。职龙云。效秘印。”

看陈公博久久地望着这份密电不吭声,蒋介石又冷冰冰地问:“汪副总裁要你跟他去河内吗?”

“是。”陈公博承认,抬起头来看着委员长,“但我不知汪先生要我去河内何为!”

“那还用问吗?”蒋介石冷冷一笑,“投降,汪精卫要你去同他们一道投降日本人。”

“我向来对和平运动是反对的。”陈公博表明了态度,“我也向来不赞成汪先生代表党和政府同日本人言和。汪先生之所以如此,是受了周佛海、陶希圣、高宗武这些人的盅惑。”

“在这个问题上,你的态度我是清楚的。”蒋介石说,“不过,汪先生对你有知遇之恩,提拔之恩。现在你知道了事情原委,还去河内吗?”说时,蒋介石那双鹰眼中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狡黠。

“不去。”陈公博的语气很坚定。

“你可以去、也应该去。”不意蒋介石如此说,“你去河内,劝劝汪先生。就说,我请他回来,有什么事,都好商量。嗯?这样下去,做出什么使亲者痛仇者快的事就不好了!”蒋介石说到这里,霍地一下直起身来,走到窗前,双手在身后背起。

至此,陈公博完全明白了蒋介石让他到重庆的目的。

“好吧!”陈公博这就起身,拿起博士帽适时告辞了,他同蒋介石的谈话前后不过几分钟。

想到明天就要离开成都,经由昆明去越南河内;想到此行肩负的重任;想到在重庆时蒋介石威而不露的神情;想到去了河内见到汪精卫、周佛海等人,因言语不合引致的尴尬,陈公博不由深深地叹了口气。

抬起头来,这才发现,车已入少城。他的目光透过车窗,往外看去。少城在辛亥革命前居住的都是满人,是成都市的城中城。随着辛亥革命的炮声,清廷轰然塌圮,少城的城墙被拆除了,但称谓仍然沿袭下来。这一带环境幽静,街道宽阔干净,条条胡同里大都是粉壁砖墙的公馆,住的也都是有钱人。

小轿车奔驰在祠堂街上。这是一条文化氛围很浓的街道,街道两边绿树成荫,夜间有多家书店在营业。电灯光美孚灯灯光连成一片,街檐边上浓密如云翳的桉树枝叶,洒在街面上,像是片片摇曳多姿的银箔,街道上显得非常安静。视线左前方出现了一座很有名气的饭店——努力餐。这是一幢毗邻少城公园的一楼一底,古色古香的中式建筑。饭店主人车耀先以古诗19首中的“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和孙中山遗嘱“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意给饭店取名。努力餐注重将四川名菜口味和质量大众化,因而深受上层人士和老百姓欢迎。这家餐厅以“生烧什锦”等菜著称,民间有歌谣赞道,“烧什锦,名满川,味道好,努力餐……”车耀先是大邑县人,当过川军团长,思想追求进步,人亦很风趣,后来加入共产.党,投身革命直至牺牲。他在店里醒目处挂一方正黑漆木匾,匾上镌刻着他自撰的一段话:“如果我的菜不好,请君向我说;如果我的菜好,请君向君的朋友说。”这话不胫而走,后来竟成为民间流传的一段名言。

努力餐背后是一条碧波粼粼的金河,金河对面就是著名的少城公园了。公园里一年四季浓荫漫漫,花香鸟语,是成都人休闲品茶会友的好地方。此时公园在夜幕中沉睡,只是隐约可见园中那座剑一般直指夜空的“辛亥秋保路死事纪念碑”的雄姿。

忽然,车速慢了下来。陈公博这才注意到,前面出现了一支游行队伍。两个身穿排扣短褂服装的年青工人,手中高举着一副“成都人民抗日游行”的横幅走在前面。后面跟着工人队伍、学生队伍、郊区农民队伍,还有商人、市民……他们手中挥舞着五色小旗,高喊着“拥护蒋委员长抗日!”“各党各派团结一致共同抗日!”“抗日必胜!”“抵制日货,不买日货,烧毁日货!”等口号,沿途散发传单。顷刻间,幽静的少城内万人空巷,祠堂街、小南街、陕西街口都挤满了前来欢迎和鼓掌的市民……

陈公博的轿车好容易才开出了城,沿着浣花溪飞驰。夜幕中,出现了一片黑压压的庄院——康庄,邓锡侯的官邸已遥遥在望。车到青羊宫,由于街道狭窄,司机只好再次放慢车速,让轿车在石板道上缓行。陈公博注意到,两边的一排排破房乱舍,沉浸在寒夜中,萧索而凄涼。特别是有些做小生意的,比如卖炒花生的、卖炒胡豆的人摊子上点起的灯笼,稀疏黯淡,像是远海中飘弋的渔火。

车在康庄深处一幢考究的法式小楼前停了下来。听到汽车声,主人邓锡侯下楼相迎。时年49岁的陆军上将邓晋公(邓锡侯字晋康)西装革履,方面大耳,眉目疏朗,中等身材。他上前握着客人的手,川音浓郁地说,“陈先生稀客,请!”

刚在中西合璧、宽大舒适、温暖如春的客厅里坐下来,邓晋公高声呼道:“上茶,上真资格的名山顶上茶。”

“来咧!”随着这一声,只见一个中年掺茶师如飞而来,他右手执一把尖嘴大铜壶,左手执泡四川盖碗茶的三件头。说话间,叮叮当当声中,三件头在面前茶几上开了花,像变魔术一样,一个描龙戏凤的景德镇青花细瓷碗骑在了一个黄铜高底茶船上。手中尖嘴大铜壶随着掺茶师的手渐渐升起,一道热气腾腾的鲜开水像一道白色的弧线,端端注入茶碗中,将雪白茶碗中的茶叶冲得旋了几圈,茶水刚到恰好位置时,掺茶师伸出左手,用么指拇轻轻一扣,“叭嗒!”一声,茶盖翻上来盖住了茶碗。整个动作一气呵成,滴水不漏,干净利落,可作单独的艺术品欣赏。掺茶师提着大铜壶又风一般去了。

“请茶!”邓晋公说着端起了盖碗茶。

陈公博也端起茶船,向主人举举。二人同时用手拈起茶盖,轻刮两下茶汤,弹花,饮茶。

“真是不错!”陈公博喝了口,啧啧嘴,“你们四川名山顶上的雨露茶真是盖世无双。”

邓晋公对陈公博比了比大拇指:“陈先生是真正的文人,到我们四川不过两三年,就完全领会了四川盖碗茶的神韵。”

陈公博没有心思谈论茶经,直奔主题:“本来。”他说,“晋康兄这次回川主持川康政务军务,为我提供了一个请教的机会,我从心眼里高兴。可惜呀,我又要走了。”

“哪里,哪里。”邓锡侯说,“陈先生是大才,从中央到四川,这是屈才。这次上调,是喜事一桩嘛!”

“晋康兄有所不知。”陈公博说着叹了口气。在为人爽直,且没有利害关系的邓锡侯面前,陈公博无需隐藏,便把日前汪精卫等出走河内,蒋介石又要他去河内劝汪精卫回来的内情说了,言毕感叹道:“借你们四川话说一句,这哪里叫上调,分明是叫我去捏一块红炭圆啊!”为表示对邓锡侯的信任,他还嘱邓锡侯保密。

“放心!这等大事,非经过你的同意,我不会告诉第三人。”邓锡侯说着激愤起来,在桌上拍了一掌,“汪先生也真是昏了头!值此民族生死存亡的关头,我抗日健儿在前线同武装到牙齿的日寇浴血苦战,作为党国副总裁的汪先生却因为同蒋委员长打肚皮官司,竟干出这样的事情,对得起哪个?”说着声音有些哽咽,“我刚从前线回来,晚上我只要一闭上眼睛,就回到烽火连天的前线,看到那些脚穿草鞋装备极差,甚至在这寒冬腊月天还穿着单衣,手上连杆枪也没得,拿着梭标大刀的川军兄弟在同日寇拼命,在日寇的洋枪大炮下一排排倒下去的情景,何其惨烈!而我们川军因为是‘小妈’生的,是‘杂牌’!抗战最高统帅部也不把我们当人,简直是陪着日寇整我们川军,而现在汪先生们又跑到河内去了,安逸!”

看邓锡侯听到这个消息动了感情。陈公博怕邓锡侯一直骂下去会出事,赶紧截住说:“邓将军,我今夜来,就是想听听你这个抗日英雄讲讲前线的事。”

“好,我讲给你听。”于是,邓锡侯接着讲下去,越讲越生动具体。讲到激昂处,情绪不能自抑,讲到伤心处,泪如雨下。于是,一幕幕惊天动地的抗日画面在陈公博眼前亮了起来。

1937年9月,时年48岁的四川省政府主席兼川康绥靖公署主任刘湘上将,在成都督院街省府内,就准备赴京参加最高国防会议向中央请求带兵出川抗日事征求谋士们的意见。手下第一谋士张斯可进言道:“此事,请主席三思。多年来,蒋介石一直觊觎四川。若是这样,四川就算是送给他了。”省府总参议钟体乾等人亦都附议。刘湘却不以为然。他极富民族大义地说了这样一番话:“我刘甫澄(刘湘的号)过去打了二十多年内战,现在想起来都报不出盘,惭愧。现在是大敌当前,‘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我若再为个人谋私利,猫在四川,就不是人生父母养的!”

刘湘在南京最高国防会议上,向中央强烈请战,表示:四川可以立即出正规军30万,还可提供500万后备壮丁……总之,愿竭四川所有人力物力为抗战作出贡献!消息传出,全国振奋。最高统战部准其所请,并将全国划分为十个战区,全民动员,展开抗战,刘湘被任命为第七战区司令长官。9月,川军火速出川。刘湘亲率所部唐式遵、潘文华、王缵绪三个军乘船顺江东下出川;时任22集团军总司令的邓锡侯率李家钰、陈鼎勋、孙震三个军出北道,经西安到山西,会同八路军共同作战。杨森率部由贵州直出湘鄂开赴上海……然而,30万英勇善战的“草鞋兵”刚刚出川,就立刻为最高统帅蒋介石分割得七零八落,像是一群没有了娘的孩子。于是,抗日正面战场出现了这样一种奇怪的现象:越是装备好的“中央军”蒋介石的嫡系部队越是躲在后方。其中装备最好、人数最多的胡宗南集团军,始终没有上抗日前线,而是在西北磨刀霍霍地监视着八路军。越是装备差的“杂牌”军越是能打,越是被统帅部安排在抗日最前线拼命。

到11月底。南下的日军继攻克上海后又连占嘉定、常熟、苏州,再兵分两路沿京沪铁路,太湖南下,对首都南京形成了包围态势。危急关头,第七战区总司令长官、陆军上将刘湘挺身而出要求保卫南京。他只有一个要求:“把现存的20万川军还我,要死,我20万川军死在一起!”然而,刘湘这个起码的要求却被大本营无理拒绝。

刘湘忍辱负重,率临时七拼八凑、大部由川军组成的23集团军赶赴太湖前线,从中央军手中接过阵地,万分仓促中同日军三个精锐师团在太湖展开了血战。日本人天上有飞机,地上有大炮、坦克,优势占尽。而23集团军没有飞机,没有大炮,没有坦克,连机枪都少得可怜,部队根本形不成火力建制。寒冬腊月,滴水成冰,好些川兵还身着单衣,背着斗笠,脚穿草鞋,手持性能低劣的步枪同敌人作殊死战。

在这一场无异于大屠杀的战争中,川军表现出的英雄气概和英勇善战,让敌人感到震惊甚至钦佩。

在广德、泗安大会战中,川军师长郭勋祺、旅长黄伯光身先士卒。饶国华师长率部坚守城池,在外援无望,城将沦陷前,置生死于度外,咬破手指写下血书:“本部扼守广德,掩护友军后撤,已达成任务。我官兵均不惜牺牲为国效力……余不忍视陷入敌手,故决与城共存亡……今后深望我部官兵,奋勇杀敌,驱寇出境,还我国魂,完成我未竟之志,余死无恨矣!”

日军攻陷南京,并用屠刀血洗我南京30万人后,拟分兵两路夹击军事重镇徐州。邓锡侯属下师长王铭章时为41军前方总指挥,率122师师部、364旅旅部坚守藤县,以解徐州之围。王师长临危受命慷慨表示:“以川军薄弱的兵力和窳败的武器,担当津浦线保卫徐州第一线的重大任务,力量不够是不言而喻的。我们身为军人,牺牲原为天职,现在只有牺牲一切以完成任务,虽不剩一兵一卒,亦无怨尤。不如此,则无以对国家,更不足以赎二十年川军内战的罪愆了!”

激烈的战斗从14日展开。敌人以两个师团兵力,配以飞机、大炮、坦克向藤县展开夜以继日的疯狂攻击。翌日,王铭章仅有守城部队八个连,一个卫生队,总兵力不足三千,实际战斗部队只近两千人。自16日黎明开始,敌人以密集炮火作地毯式轰炸,发射炮弹在万发以上。敌机从早到晚对藤县狂轰滥炸。王师长率部以血肉之躯作干城,竟让占尽优势的日军机械化部队不能越雷池一步。当晚,日军出动三万多兵力,配七十多门大炮,三十余辆战车疯狂攻城。17日,北风凄厉,阴霾满天,藤县保卫战到了最后关头。从拂晓开始,敌以每分钟十发以上炮弹的密集火力猛轰县城,全城被炸成一片焦土。敌步兵在坦克掩护下,向突破口冲锋。我守城官兵用手榴弹、大刀顽强抵抗,血溅长街。情知已到最后关头,王铭章对协同作战的周县长说:“周县长,你应该走了,现在立刻就走。”周县长却说:“抗战以来,只有殉职的将领,没有殉职的地方官,请以我始。我决不苟生,决以守城将士共存亡!”他们相互凝视后握别,奔向阵地指挥作战。王铭章派出最后一支突击队后,就着身边一棵正在燃烧的大树,向友军连续发出三电:

“41军军长孙(震),现17日黎明。敌以大炮向城猛轰,东南角城墙被冲塌数处。王团长麟身负重伤。现督各部死力堵塞,毙敌甚多。”

“敌以炮兵猛轰我城内及东南城墙,东门附近又被冲毁数段。敌步兵登城,经我军冲击,毙敌无数,已将其击退。若友军(汤恩伯部)再无消息,则孤城危矣!”

“独立山(藤县东南10余里,汤恩伯部预定到达地)友军本日无枪声,想是被敌所阻。目前敌用野炮、飞机,从晨至午,不断猛轰,城墙缺口数处。敌步兵屡登城,屡被击退,毙敌甚多。职每忆委座成仁之训及面谕嘉慰之词,决心死拼,以报国家知遇……”

大批如狼似虎的日军最终还是涌进了藤县县城。王铭章师长率随身参、副人员数十人,被气势汹汹的日军逼向死角而坚不投降。敌人一阵冰雹似的枪弹扫过,王师长用双手护着打得蜂眼似的胸,怒视敌人缓缓倒下,时年仅45岁。这场血战,除王铭章身边卫士李少昆急中生智倒在死人堆中,幸免于难外,守城万余将士全部以身殉国。面对这壮烈的场景,连嗜杀成性的日寇也感到震惊。是的,当一个民族有了这样一群为保卫国家而视死如归的勇士和民众,世界上还有什么暴力能征服这个民族呢!

英勇的藤县保卫战极大地延缓了敌人的进攻速度,为我军赢得了宝贵的时间,从根本上保证了台儿庄大战的完成和胜利。事后,第五战区司令长官李宗仁向蒋委员长报告电称:“此一战役我官兵伤亡不下万人。阵亡师长王铭章、参谋长赵渭滨、邹亲陶,团长王麟……查该集团军以劣势之装备与兵力,与绝对优势之顽敌独能奋勇抗战,官兵浴血苦斗三日半以上,挫敌锐进,使我援军得以适时赶到,战役中心之徐州得以转危为安。此种为国牺牲之精神,实不可泯灭。”

川军接着在江苏、浙江、山西、湖南、湖北、安徽、河南等九省同日军激战。在前线督战的第七战区司令长官刘湘因辛劳过度,竟于11月28日吐血,旋即送至武汉万国医院医治。1938年1月13日病情恶化,延至23日逝世,时年48岁。临终时,刘湘写下遗嘱:“余此次奉命出师抗日,志在躯赴前线杀敌,为民族求生存,为四川争荣光,以尽军人之天职。不意夙病复发,未尽所愿,今后希我全国军民在中央政府暨最高领袖蒋委员长领导之下,继续抗战到底,尤望我川中袍泽,一本此志,终始不渝,即敌军一日不退出国境,川军则一日誓不还乡,以争取抗战最后胜利,以求达到我中华民族独立自主之目的,此嘱。”刘湘的遗嘱在川军中引起巨大反响,每天升旗时,官兵都要同声诵读一遍,以效法抗日精神。委员长特派军政部长何应钦代表他到汉口,向刘湘的灵柩致哀,并送上他亲笔撰写的挽联:“板荡识坚贞心力竟时期尽瘁;鼓声思将帅封疆危日见才难。”同是川人,时任大本营第三厅厅长的郭沫若,送给刘湘的挽联是:“治蜀是丰皋以后一人,功高德懋,细静不蠲,更觉良工独苦;征倭出夔门而东千里,志决身歼,大星忽坠,长使英雄泪满襟。”

一领“故上将刘湘之灵”的白布黄字横幅似在陈公博眼前飘拂。那是他到成都后亲眼所见的场面——1938年二月的一个春寒料峭的早晨,天色阴沉,空中飘着霏霏细雨,九里三分的成都城沉浸在一种深沉肃穆的悲哀中。沿街比户摆香帛点红烛上供果,檐下悬挂三角纸旗,上印刘湘遗像。皇城坝上的三个城门洞内,“为国求贤”的石牌坊和门前的一对石狮子披素戴白花……

哀乐声由远而近。军乐队后,长长的灵柩行列缓缓而来,最令人触目惊心的是,走在前面的素车上支根高杆,挑起一架黄呢军服,衣领上一副陆军上将衔金板上镶三颗金星。在寒风中翩跹的半旧军服右背上赫然有个小弹孔——看着刘湘的遗物,全城人大恸失声。之后,在台儿庄大战、徐州大捷中居功至伟的王铭章将军的遗体运回成都时,也是同样的悲壮情景。

门帘一掀,一位管事模样的人轻步而进,走到邓锡侯身边屈身请示:“总司令,是不是现在请客人入席?”

“啊!”邓锡侯这才从悲壮的情绪中回到现实,看看摆在墙边的大座钟的指针已指到了八点,对陈公博说:“陈先生,时间不早了。你看,我光顾着和你摆龙门阵,冲壳子,把吃饭的时间都忘记了。怕是把先生的肚皮都饿得贴到肋巴骨上了?”邓晋康又恢复了幽默恢谐的川人本色。

“哪里,哪里,我是深受感动!”陈公博真城地说,“我还想听听你率部在山西同日军作战的情况呢!”

“那我们就边吃边摆。”邓锡侯站起身来,以手示意。陈公博跟着邓锡侯进了隔壁的小餐厅,这是一间很阔气的小餐厅,中西合璧,暗香浮动,地上铺着红地毯,吊在天花板正中的一盏枝子形灯,散发着柔和的灯光,处处显得富丽堂皇。一张做工考究的中式餐桌摆在正中,桌上铺着雪白的桌布,宾主二人各踞一方,相对坐下。主人将手一比,示意佣人上菜。

先上的是下酒的冷盘,有椒麻鸡、王胖鸭、缠丝兔……摆了满满一桌,鱼香味、荔枝味、葱油味,味道各异,上的酒是陈公博爱喝的绵州大曲。为免他人打搅,酒菜上齐后,邓锡侯不要佣人在一边伺候,说是要时再喊。佣人连连点头,轻步而去,并随手带上了门。

邓锡侯亲自替客人斟上酒,举杯说:“公博先生,我们连饮三杯。这第一杯,我为你洗尘。”

陈公博举起杯来,“咣!”二人碰杯,一饮而尽,并照了空杯。当陈公博争着往主人的酒杯里斟酒,再给自己倒酒时,才注意到,两只酒杯都比一般酒杯高,而且杯底凸起一块,像是一个小灯泡。酒斟上后,酒面上浮起一个笑靥如花的佳人。

见多识广的陈公博好奇地问:“晋康兄,你是什么杯子?”

“这是美人杯。”邓锡侯笑道,“实不相瞒,这对美人杯是清宫宝物。当年,八国联军攻占北京后大肆抢掠,这对美人杯流落民间,我是偶然发现后用巨金买来的,平时不轻易示人。”

言毕,主人争着敬客人第二杯,敬陈公博此行去河内,不负委员长重望。

第三杯,客人站了起来,端起酒杯,情绪有些激动,说:“这杯酒,我是借花献佛,献给为抗日壮烈捐躯的王铭章等川中诸烈士!”

邓锡侯也举杯站起身来,二人同时把杯中酒洒在地上,一时,气氛又显得沉重。直到主人喊佣人撤去凉菜,换上热菜,气氛才又活跃起来。

汤端上来后,邓锡侯指着一成窑蓝花大品碗说:“陈先生,不怕你吃遍世界。这汤和汤里的肉,我敢保证是你从未尝到的美味。”

陈公博用手中乌木包金筷子,好奇地从汤里夹出一块肉看。只见这肉白生生的,细嫩,什么肉,看不明白。及至放进嘴里一嚼,不禁连声问,“这是什么肉,这么细嫩好吃?”

邓锡侯哈哈大笑:“这是果子狸,又名花面狸,只有本省汉源县泥巴山下皇木村才有。”

陈公博很好奇,连连催促道:“快请讲来听听。”

“这是一种极为珍贵的小动物,只有四、五寸长,大的也就斤把重,一般也就是几两,外形似鼠又似猫。人说,‘天上的天鹅肉,地上的狸子肉’,属于山珍。吃的时候,只能烫毛不能煮。一煮,肉就涨,肥肉鼓起。你尝了,是不是瘦肉也细?”

“是是是。”陈公博赞叹不已,“人说吃在四川,真是名不虚传。”

酒席间,陈公博还委托邓锡侯帮助照顾他的家眷一段时间。邓锡侯连声答应,要他放心。邓锡侯知道,表面上守旧的陈公博其实生活很浪漫。除了北师大毕业的太太李丽庄外,他在外面还有两个小妾——何大小姐和何三小姐姊妹。姊妹两个都长得美,但性情却是截然不同。何大小姐性情温柔随和,同李丽庄和陈家人都相处很好,而何三小姐则很有个性,同李丽庄形同水火,陈公博只好在外面给何三小姐置了套小公馆另住。

当晚两人尽饮而散。当陈公博驱车回到他在红照壁的公馆时,更夫已打起二更。

“各家各户,小心火烛——”更夫苍老沙哑的嗓音和铜锣的沙沙声混和起来,在静夜里传得很远很远,给人一种说不尽道不出的凄迷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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