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楼下传来大门开合的声响,楚西辞才睁开眼睛,从床上坐起来。他揉了揉太阳穴,拿起长风衣套上,从密不透光的卧室出来,走进同样密不透光的工作室,找到角落里的手机。
上面有五个未接来电,都来自同一个号码——江河。
他回拨过去。
那边过了一会儿才接起。
“楚哥!”接到他的电话,江河显然很高兴,“我就知道你不会不管我的……”
楚西辞有点疲惫地按着眉心,打断他的话:“说事。”
“我现在在派出所,警察说我酒驾撞死人了,可我真没有撞人……”
“事故的地点在哪?”
“就在建安新路中间那一段……”他想了想说,“那附近好像还有个老太太开的小卖部。”
“我知道了,晚点过去。”
楚西辞说完就要挂电话,那边的江河急起来。
“哎哎哎,楚哥,我这是在建安派出所。”
“多谢提醒。”楚西辞面无表情地吐出四个字,结束通话。
他快步下楼,从车库里取出备用的银色轿车,直接开往建安新路。
建安新路原来叫湖心路,在以前老城区一带。现在城市翻新,老城区一带被划为重点新建地,归属建安区,不仅改了路牌名,连周围的老房子也拆得七七八八了。剩下的,只有少数一些不满意拆迁赔偿金跟施工队耗着的钉子户,和几栋岌岌可危的筒子楼。
在这种地方撞死人,真是需要绝佳的运气。
建安新路沿途都没什么人住,所以,那间还在开门营业的小卖部,连同坐在门口摇葵扇的老人就显得格外扎眼。
楚西辞将车停靠在路旁,十几米开外的地方有一摊干涸的血迹——显然这就是事故现场。
他下车检查路面。这几天天气很干燥,这条路也没有路面作业,刹车的磨痕很容易看得出来,但从他停车位置开始,延伸到那摊血迹周围,近二十米长的一段路,没有发现橡胶液化的痕迹,换句话说,没有人踩刹车,至少,没有在紧急情况下大力刹车。
楚西辞提取了一定量的血迹,收进口袋,而后起身朝小卖部门口的老人走过去。很快,他就看清楚小卖部门口的老太太角膜混浊,眼神涣散,已经罹患青光眼。
“你好。”楚西辞走近她身前。
老太太顺着声源侧了侧耳朵,大声问:“你要买点什么?”
跟这个老太太说不清什么,也很费劲。楚西辞往小卖部里面看了一眼,屋内光线昏暗,柜台上积的东西不多,一眼就能看见摆放矿泉水的地方少出一瓶,下面一层则摆放着些铅笔和文具,成套装的橡皮已经被取走一块。家里应该还有个小孩。环境很差,空气也很潮湿,蕴了一股历时久远的酸臭味。
他看了眼旁边的老太太,迈步走进去。整个房子一层就分为里外两间,从买东西的柜台旁边穿过就到了里面,白炽灯下,一个约莫六七岁的小姑娘,或许更大一点,正蹲在地上写作业。
楚西辞四顾了屋里,很快对这个家庭有了大概的了解:拆迁钉子户,家里人却有在拆迁队工作的,留下老人和孩子来死扛。真是掉进钱眼里了。
他蹲下身,有点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他对小孩,有一种说不明白的抗拒感,哪怕对方只是个六七岁的小女孩,仍然让他觉得不太自在。楚西辞用尽量温和的声音对她说:“别害怕,我是警察。”
“警察问过了。”小女孩声音很稚气,却并不怕生,“我和奶奶什么也不知道。”
“我想问你,有人来买过水吗?”
小女孩想了想,点点头,两个小辫子晃着,说:“有,在今天早上,我去上学的时候。”
“记得那个人的样子吗?”
“他戴着帽子,还蒙着脸。”小女孩摇头,好像又想起来什么,补充说,“叔叔很白。”
很白?老人和孩子,一向是他最不喜欢打交道的人,再问也回答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于是楚西辞说了句:“谢谢。”
起身,原路走出去,从门口经过的时候顺便捡起老太太掉在地上的扇子,重新放回她手里。
“再见。”
老太太忽然听见人声,有些紧张,战巍巍地从木椅子上站起来,大声问:“你是谁啊?要干什么呀?啊!”
他揉了揉耳朵,当作没听见,走到马路中间停下来,将视野所及范围的景象尽收眼底。
忽然,他轻眯了眯眼,看着对面荒地里的一栋残楼。下午偏西的太阳被一片薄云遮住,倾泻下来的金色光芒就像是隔了雾,那栋楼在天光底下,沉闷而破旧。从外形来看是一栋普通的废楼,原本应该是修三层高,不过修建到一半就被废弃了。但是,一楼窄窗周围的红砖像是最近被人胡乱砸开的。
楚西辞走过去,荒地是凝固的岩土,留不下脚印。他看一眼楼前杂草上干涸的血迹,身子前倾靠近窗户往里看去。
偏白色的花岗岩地面上,有一大摊长形的已经干涸的血迹。
他从窄窗翻身进去,取了足量凝固的血块收进物证封装袋里,从原路返回,朝停在路旁的银色轿车靠近,一边摸出手机拨通了许儒妍的号码。
“许助教,你在哪里?”
那边女声温柔。“我在化学实验室,有什么事吗?楚教授。”
“待在那里,我有两个血液样本需要你帮忙做个比对。”
“好,我等您过来。”
楚西辞开着银色轿车,无视市内限速,将两份血液样本在十五分钟内送到了学校的化学实验室。随后几乎是将油门踩到底,飞车赶到建安派出所,一路速度太快,以至于倒车进停车位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旁边的警车。顿时,警报声大作。
他看一眼车牌号,是之前停在锦绣家园B栋外面两辆车其中之一,刑侦队的车。他从皮夹里取出两百块钱夹在雨刷上,兀自向前走去。
何斌在里面听见声音正想出来看看,迎面碰上进来的楚西辞。
楚西辞对他说:“不好意思,撞了一下车。”余光很快地自他身上扫过。
外面的警车车身温度不高,但车前余热还在,应该从附近阴凉的地方开过来,十五分钟左右的车程,而公安局不在范围内。他身上有一半是湿的,翻下来的衣领却是干的,他曾经竖起领子挡水,很明显是洒水车,城市洒水车行车有规定的时间,现在这个时间进行路面作业的,只有近期在翻修的长园西路和明交道,根据距离判断,可以排除后者。
何斌往外看一眼,摆手说没事,楚西辞微一颔首,状似不经意地从他身旁擦过,问道:“尸体有什么异样吗?”在背过身的瞬间,楚西辞抬起手,指间摩挲着从右手食指处蹭下来的黄色粉末,闻了闻,是药物。他曾经接触过,应该是安理申,用于治疗老年痴呆的药。这说明何斌刚刚从医院看望长辈出来。
这一切判断发生在几秒之间,楚西辞向来对旁人家里情况不感兴趣,并不打算多问。何斌自然毫无察觉,回答着他刚才的问题,脸色却并不太好:“尸体已经移到公安局,楚教授还是亲自去看看吧。”
楚西辞转身要走,另外想起一件事来,停下步子,问身旁的何斌。
“江河呢?”
“江河?”何斌愣了愣,琢磨了一下这个名字,反应过来,“你是说被当做肇事人抓进来的那个?他已经洗脱嫌疑,放出去了,卿清看他饿得不行,带他去饭馆了。”
楚西辞奇怪:“为什么会怀疑他是肇事人?”
“我也问过派出所里的人,说是接到路人报警,然后又清楚描述了车牌和车型,不过他把车开进了地下停车场,费了点时间才抓住。”
“报警的人呢?”
“不知道。”何斌也有点无奈,“那个号码已经成了空号,可能是个恶作剧,他朋友或者仇人之类的整他吧,没想到真发现大事了。”
楚西辞没再说话,直接去找值班室的民警,问他们要那个已经成为空号的号码。
在民警找号码的时候,楚西辞问:“报警的是男是女?”
“是个女人,听声音还挺年轻的,没什么口音。噢,找到了。”
警察把号码递过来,楚西辞飞快地看一眼,记下,继续问:“报警的时间是什么时候?”
“很早……”他想了想,说,“大概是上午七点多,不到七点半,我查一下具体时间。”
楚西辞阻止了。“不用,谢谢。”知道报案的确切时间没有什么意义。
何斌跟着他从值班室出来,边走边说:“楚教授,这回的尸体很不一般,你先做好心理准备。”
“那个条子也是王八蛋,不事先说一声,害得老子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江河在卿清的搀扶下,骂骂咧咧地推开小饭馆的门。
从所里出来前,他壮着胆子去看了眼尸体,当时反应还算镇定,一走出派出所大门,脚软得差点倒在地上,被卿清半拖着带进这家小餐馆。
现在不是吃饭的时间,店里只有他们两个客人。
“还没缓过来?”卿清给他倒了杯水。
“小爷我有那么弱吗?早缓过来了!”江河说着,怕她不信,站起来,从头到脚浑身抖了一遍。
“行了行了。”卿清被他逗笑了,挥手示意他坐下,“别抖了,看着像被电击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