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人熟知的不只有龙舟,还有另一种船。
它同样有房子。多时可上下多层,形同宅邸,金碧辉煌;少时也可以两边通透,以靛蓝色粗布做门。
它可以没有名字。但只要大红灯笼一挂,熟眼人便知了它的名字。
它的规模大到可以与龙舟相媲美,也可小至与那江海中一叶扁舟比之也无一二。但从来都不会影响它的生计。
船只在河流上穿梭,和其他船只一样。可越是到了晚上,它们就越要张灯结彩,笙箫不息,把酒歌舞,热闹非凡。
文雅时,客人可把酒问青天,乘风作诗,黑水与白月共赏一处灯红酒绿。
慵懒处,客人可闲把瓜子磕,东看看,西瞅瞅,天南地北都把台上绿莺红袖惹。
说不定呢。
她有可能也是以上种种中的一员。
“倒不如说你。梦中人你来这里做什么?”舒华再次运用了长达7年的工作经验自如地把话题转移到这位从观光船上走下的“会说话”的“美女”身上。
只见京小芸将莞尔一笑,举手落于那条被舒华无意紧攥着的手帕上,悠然说道:“来接引已经忘记做梦的人。”
被京小芸拂过的素净白绢上一抹青黛墨玉瞬间吸引了舒华的目光。
青翠是两岸杨柳,一层又一层,一簇又一簇,颜色由深转淡,越远越朦胧,仿佛受了氤氲的绿波,最后与长天一色。寥寥数笔,点点墨色,作白墙黑瓦数道,卧石桥一座,远船两三只。
手帕上的图案和舒华现在所站位置望见的视角一模一样。
那河,就是京杭大运河。
全长1794公里。北起北京,南至杭州,流经天津、河北、山东、江苏和浙江四省一市,沟通海河、黄河、淮河、长江和钱塘江五大水系,是世界上开凿最早、长度最长的一条人工河道,长为苏伊士运河的9倍,巴拿马运河的22倍。它与长城、坎儿井并称为中国古代的三项伟大工程,并使用至今,是中国古代劳动人民创造的一项伟大工程,是中国连接南北方的大动脉,是中国文化地位地象征之一。它带动了两岸文明发展变迁,见证了运河两岸的繁华兴衰。今天你走在这条静静流淌了千年的河流之上,是否能感受到它曾经舳舻相继的繁华场景。
这是京小芸在博物馆中提及的。
也是这个时候,舒华知道了她的名字——京小芸。
她的听众是一群乳臭未干的小毛孩还有陪同的家长。
小毛孩年纪太小,听得懂人语,大概只是觉得有趣,也不明白其中的含义,跟在京小芸身后就像是一群小鸭子似的呱呱乱叫一通。这里有兴趣了就问问,那里有意思了又问问,到那处好玩了又要说说,时不时还会聚众哗然起哄,然后到处乱跑,成了舒华前进的绊脚石。
最令他们感兴趣的还是要数动手的部分——剪纸。
一枚枚精细的小剪刀到了他们手中就别想放开。个个都抢着要剪刀,个个都抢着要新描印出来的剪纸模型,个个都争着吵着要老师来教。
他们凭着幼小的身躯,童言无忌着,引来围观的父母,人群吵吵闹闹,熙熙攘攘,不仅把舒华层层隔开,他还“被迫”当起了老师。
一张提前打印出来抽对称亭楼台榭、花鸟虫鱼黑影模型配上一张要作为剪纸成品的红纸,照着剪完就能得到一个剪纸。
说着十分简单,看着也十分好剪,可剪起来就没有那么好剪了。
如果你不小心剪掉了用来固定四角的图钉,就得自己拿着红纸对着提前打印出来的黑色模型剪了。
舒华就曾经在一堆小朋友的注视下犯了这种低级错误。
最简单的,莫过于简单纯粹的直线。若换作了曲折一点的,或者多层次一点的,又或者细微一点的图案,更严重是这些全部聚集在了一处,就剪不好了。手劲只要稍微大一点,纸张就嘶啦一声烂了,或者剪刀一过火,把图案剪毁了,比比皆是。能一口气剪完的几乎没有。
“老师不会剪,都不比我剪得好。”
小孩子们开始唏嘘起来。
舒华不服气,跟一群小孩子斗起了嘴,低头抓起剪刀,屏气凝神就又剪了三五个。好不容易剪出一个稍微好一点的。这群小孩子突然就不知所踪了。京小芸也不见了。
这群碍手碍脚的小孩子!
舒华暗暗骂着。
再次见到京小芸,是在一座青黑色旧石桥上。
这桥,就是拱宸桥。
位于京杭大运河的南端,东连丽水路、台州路,西连桥弄街、小河路,是杭州古城中最高最长的石拱桥。东边,是繁华的现代商业街市,人来人往,络绎不绝。西边,是古代的建筑遗址,同样人头攒动,川流不息。若想回味古风韵味,无需天降异象,九星连珠,电闪雷鸣,或者落水飞车那么麻烦,只需穿过拱宸桥。不出百米,不出百步,便可完成这趟穿越古今之旅。
桥东而上,桥西而下。
映入眼帘的首先是满眼碧绿。
树影婆娑,枝叶蓬勃如盖,亦遮不住专供旅人休憩用的回廊。发黑的瓦片紧紧罗列,将它覆盖装饰,同走累的旅人一般在歇脚于厮,管它天晴或雨天。天南地北,素未蒙面,以影为盏,以光为酒,或闲看风云,或侧耳倾听,或促膝长谈,好不自在。
旧的树叶枯枝还未除去,新的叶子已来不及要铺这百年不动的瓦片上。空气中满满都是叶子与瓦砾的香氛。幸而多雨的南方天气与运河两岸湿润的水汽使它焕发生机,孕育出点点绿芽——青苔。黑色的瓦,青色的叶,白色的墙,静得忘记时间的流动,一晃就又是一个岁月。岸边的曼殊沙华独自绽放,燃烧成一片妖冶的红,织做一条火红的礼服,隔岸翘首以盼。春去秋来,周而复始。
当二楼的小姑娘推开木窗,落叶也随时间从屋檐滚落。滚着,滚着,随风颤动了不知在岸边苦守了多少年的曼殊沙华,坠进了那条静静流淌千年的运河之中,随它滚滚而去远去,从此消失在江海人烟之中,扰乱了游人那颗易感怀的心,不忍心将视线从这番时间的感动中离去。
百年相约千年相见,烟波江雨长亭外。
用这个句子来形容最好不过。
京小芸就是那小姑娘。
她非得开那窗,像是有意去成全那对遥遥相望的叶与花,成全了“叶”那颗远游的心。
她非得开那扇窗,像是举手之劳,开了便不理会,也不愿意在窗口哪怕逗留一秒钟就转身回屋。
穿过满天细雨霏霏。
留下她的面容,只需一秒钟。
然而哪怕是一秒钟,她也没留给你。
等你追逐而上,她又早已离去,留下一盏热茶。不曾动过一口,又要卷走了一缕茶香。
雨声淅沥。
行人尚且避雨歇脚,赏雨赏帆。
她又要穿行风雨,带上一把油纸伞。
是一抹白。
在雨中尤为明显。
枫叶数片飘然伞头,带走了诗人眼中的早春和晚秋。
朱红廊柱将她身影紧锁,也还不忘分出一条明路。依依杨柳将她手臂轻抚,只让出了她的侧脸。自然是如此的小气。白墙高耸,左边是墙,右边是墙,前面是墙,右边是路,进退一人,抬头是一方天,低头是一方石块,正正方方,规规矩矩。你以为终于可以捕捉到了她,殊不知小巷道口一转,她就没了影。只好用相机记录下这一时刻。
从桥头到如意里。
她未曾停歇,只身前行,漫步雨中,似漫无目的,又似心早有所往。
如意里不如意,九尺萧墙最是可恨。
舒华才刚飞身去追赶,它就把人从那头放跑。不仅不让你看见,还要留下一道迷魂阵,拖缓你的脚步。京小芸也终于消失不见。
等你心灰意冷走到小河口,想到河边懊恼感慨几分,抬头又见她举伞泛舟而下,往别处去了。
你上前呼喊,她听见了,她回头了,于桥下微侧身探来,桥头又立马收去了她的身影。
她总是这样,有意无意带着你在巴掌大点地方兜圈子。有意无意也当起了导游。
那么她就是导游吧。
舒华开始埋怨手帕还得早了。
或许还能多追着她跑几天。
还了,也好。
现在催债的电话越来越多。
没钱还旅什么游?
有钱当然第一时间要还钱了。
刚来杭州第一天,讨债的就撂下了这么一句话。之后电话就一直没停过。
舒华都没交过话费,手机也没有停过机。
话费都还是讨债的人帮交的。就怕联系不到人。
人都说欠债的都是大爷。欠了之后,腰板反而更硬了,说话声音都不打颤了,走路腿脚都灵活多了,精神也抖擞了,越活越年轻了,越活越尊严了,走哪儿别人都得敬着,尊着,捧着,让着,不然就不还钱了。自然就从点头哈腰,只会伸手要钱的下等人摇身一变成为能呼风唤雨的大爷。
鬼话连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