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四年五月二十一号,李叶茴收到了新加坡国立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她静静合上电脑,在日记本上写:嘿,我赢了。
距离八月八号开学还有两个多月,母亲带着她回南方探亲。一些亲戚听到“新加坡国立”时有点不知所云,所以王小红需要反复强调:“这是比清华北大还要好的大学!”
在凤凰古城,王小红带着自己打印的录取通知书去给李叶茴买半价学生票,售票处当然不同意,于是王小红找准机会挥舞着那张光荣的纸:“我女儿上的大学可是比清华北大还要厉害的新加坡国立大学,你凭什么不认可!”
李叶茴躲得远远的。相比她最崇拜那种博古通今、谦虚好学,母亲的“肤浅”让她避之不及。
她尝试过和母亲讨论GP课上听到的印度种姓制度、恒河传说……对方双腿高高地翘在桌上,心不在焉地对着手机嗯嗯啊啊。王小红从不关心这些事,但对李叶茴在新加坡的生活轶事倒是如数家珍,每次和亲朋聚餐都要活灵活现地讲一遍,甚至还讲出了自己的风格和气质。
开学之后,王小红跟着李叶茴到了新加坡,决定在女儿的单人宿舍打一个月的地铺。
那期间,李叶茴兴致勃勃地带着王小红四处打卡新加坡知名景点,可全程母亲完全忽略滨海湾的繁华夜色、圣淘沙的清新可爱,只是一个劲地刷新朋友圈,直播一般跟留言的人互动。
李叶茴发现自己的费心解说完全是对牛弹琴,便知趣地闭嘴,安静地跟在后面。
等王小红回复完留言、感到百般无聊时,她又开始纠缠李叶茴:“来,快给我拍照。”
当然,如果母亲不会恼人地挑三拣四的话,李叶茴心甘情愿服务母亲大人。可是因为手抖也好、闭眼也好,任何一张不完美的照片都会招来一通大骂。
王小红在大街上对女儿大吼大叫,李叶茴只能默默忍着。王小红第一次亲口说:“你欠我那么多。没有我的付出,你能走到这一步吗?”
李叶茴习惯性地低头装死。
爷爷奶奶也带着李叶茴去浙江义乌探了亲 -- 那是李岩津的老家。他的亲戚们都借着“小商品批发”成了千万富翁、开着加长宝马、一栋栋地建着有电梯的小别墅。
每天,李叶茴都会和爷爷手拉手地散步在乡间小路。李岩津年纪大了,脑袋里那根筋也没那么紧了,唯独提到儿子的恨铁不成钢,老人的眼睛还会喷火:“你爸爸坏透了,真的是坏透了。”
李叶茴听到这话很开心,对爷爷的成见也逐渐消失。不过听李岩津说上几百遍同样的责骂,也是挺无趣的事。她摸着李岩津白透的头发,感受着老人的体温:“爷爷,你都忘了吧,好吗?我都不记得李铎什么德行了。”
李岩津不说话了,但牙齿依旧被咬得“咯吱咯吱”响。他不但拒绝让李铎进家,而且十多年来,他也从未接纳过李铎的新家庭。
李岩津总是抚摸着李叶茴的手:“我们只有你一个孙女。”
不过可怜又可恨的刘贝贝是个天生的和事佬。
王小红说得对:“你爸爸李铎再王八蛋,也是你奶奶的儿子、是肚子里掉出来的肉。没有人会真正恨儿子的。你爷爷没生过孩子,不了解母子连心,所以打孩子没轻没重。我是做母亲的,我能明白。”
所以,每次李叶茴对李铎冷嘲热讽时,刘贝贝条件反射下的护子之心便不难理解了:“别这么说,他毕竟是你爸爸。”
“爸爸?他关心过我吗?我在外面的辛苦他了解吗?是他把我户口搞没的!是他瞧不起我的!是他在外面乱搞搅乱了我妈的一生的!你不要替他讲话,他失踪那三年,一封信都没给你寄,你对他来说什么都不是!他根本就不会给任何人带来幸福,只是一个自私的败类!”
“……你怎么能这么说呢?”刘贝贝生气了,“他是你爸爸!”
对话就这样无意义地持续着,他们谁都不服软、常常闹得面红耳赤。李叶茴经历A水准后不得不说心理层面强大许多,但李铎还是她心中的雷区。一辈子的雷区。
值得欣慰的是,李叶茴曾经的高中同学认可了她的努力:漂亮了、苗条了,还变成学霸了。
李叶茴美滋滋的。她算是明白了好只有在自己的圈子里她才可以彻底摆脱过去,而她的家人们,自己都还没走出去。
新国大(简称)有七个住宿Hall,这感觉很像《哈利波特》里的四个学院,各显神通。
每个Hall都和一个小学差不多大,里面设施完善。什么健身房、餐厅、排球场、篮球场……都不在话下。除了硬件设施优异,这里人文气息也应有尽有:合唱队、运动团体、福利部、绿化部、活动部……
“哦,这是因为如果想要一年年地留在Hall,你必须要做社团积攒分数,因为需求多,所以做社团的地方也多了。” 李叶茴居住的Raffles Hall的领导人解释道。
每年,各个Hall之间的各大社团就会进行比拼。届时,Hall内居民们会统一着装、全力支持自己赛场上的邻居们。总之,这里有李叶茴梦寐以求的集体归属感。
每一年新生入学,不同的Hall也会为新来的居民开展风格不一的入学营,但内容大同小异:大一新生们被学长姐领着参观各种设施、体验社团、玩玩游戏,主要目的是激发新生想要做社团、攒积分留Hall的积极性。
然而,这里还有个更大的“阴谋”:
这是个没有白纸黑字写下的约定,却也是个众所周知的秘密是:为了促进生育率,新加坡政府和各大高校合作,举行各种“指导营”。表面上是为了丰富学生课余生活,其实也为了帮助脱单,拯救一下本地糟糕透顶的生育率。
大部分游戏在中国学生眼中都是神经病才会做的事情。比如,组织者把整个楼道灌满肥皂水,然后把趴在地上的新生一个个推出去,滑得最远的得分最高。又比如说两个住宿楼的成员同时装鬼、吓唬路人,谁拍出的路人表情越惊恐、收集的尖叫越多的就获胜。
李叶茴想起《怪物公司》的剧情,用一脸嫌弃来表示对这些没有脑子的游戏的反感,然而内心却蠢蠢欲动。
入学指导营第一天,李叶茴玩到凌晨三点才回宿舍。正打鼾的王小红被吵醒,她不但没发脾气,还很开心自己一向闷头闷脑的女儿能这么快和朋友打成一片。母亲对“名校”有特殊情结,是学校每一个决定的坚决守卫者。
第二天,李叶茴一起床就抱怨:“本来说就是简简单单吃个夜宵的,结果学长姐们吃完就开始拉着大家聊天,凌晨三点才放我们回来……浪费时间。”
王小红正在研究新加坡的移民政策,心不在焉地回复:“那你不想聊天就房间陪老妈咯。”
嗯,那还是聊天吧。不过李叶茴那小胆量也不敢对学长姐说不。
王小红曾是文艺兵,当兵时就喜欢穿花裙子、跳民族舞。退伍后,她更是养成了“花裙子”收集癖。自从女儿瘦了,王小红就隔三差五地从家里成箱成柜的裙子翻出几条送给李叶茴,而李叶茴也难得心甘情愿地任王小红摆布。
可第二天的入学营在圣淘沙岛上,李叶茴就被迫放弃了裙子、和大家一起穿着Raffles Hall定制的绿色小背心,和傻气的红花沙滩裤在沙堆上乱跑乱撞,毫不淑女。他们不但玩起沙滩排球,还在波涛迭起的海浪里叠罗汉,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
不过,李叶茴的座右铭是:work hard and play to die。用“玩到疯”来开启自己的大学生涯,这是个很酷的决定。
于是她肆无忌惮地跑啊、跳啊,奋力地在躲避球大赛里和那些刚服完兵役、身强力壮的本地男孩子。大家一起大喊大叫,跳着奇怪的舞蹈,做着无厘头的挑战,在肥皂水上尖叫着滑来滑去,顶着西瓜皮旁若无人地在校园里晃来晃去。
那天晚上,所有新生都被邪术般的游戏迷住了、变得智力低下。他们不分男女、不分老右,全是年轻的身体、单纯的大脑,在沙里打滚时活像拱泥的屎壳郎,浑身沙粒形象全无。
在玩乐氛围达到高潮时,入学营主席开始介绍起传说中的“神秘伴侣”游戏:“神秘伴侣,如你所闻,是一个让你终生难忘的游戏 ——也是Raffles Hall古老的传统。很有可能你Mr.Right或者Mrs.Right就在今晚出现。”
李叶茴身边的一个长得像土拨鼠的女生低声说:“喔,大菜来了。”
新生们屏住呼吸,学长学姐们相视而笑。如果真的有“政府为了促进生育率,拨款支持学生玩这游戏”这回事。
神秘伴侣这游戏曾因尺度没掌握好被家长举报。
所以这游戏曾被学校取缔了两三次,可是又被学生们千呼万唤始出来,最后经过学生会和学校的多次协商,终于将其规范化并明令禁止了一些出格细节。
总有一些新生爱假正经地讽刺:“入学营是愚蠢的产物。”,但是“大菜”当前,他们都乖乖闭了嘴,脸上飘上两朵红霞。
主席掏出一大打眼罩,大笑着说:“这是你们Raffles Hall学长姐送给你们最棒的礼物!好好享受吧。游戏,这就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