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戏开始,男女生被分成两列,面对面地站在礼堂两侧。聒噪的人群逐渐安静下来,只剩下窃窃私语和向“对岸”的偷偷打量。
女生们被蒙住双眼、搭着彼此的肩排成一队、在神秘人的带领下缓缓前进。黑暗中,她们好像上了台阶、又踏上草坪,又好像在大礼堂原地打转。李叶茴的掌心微微出汗,搭在她肩膀上的手也留在她衣服上两个湿手印。
直到深陷黑暗的人们迷失方向,而李叶茴也昏昏欲睡了,同伴搭在她肩膀上的手被拿开了。她被迫脱离队伍,成了茫茫世界中的一粒待领物品。在未知的地方呆站片刻,她又被另一双手接走。
李叶茴跟着这双新手继续在黑暗世界里漫游。穿梭啊穿梭,听男声女声,消化着天旋地转。
终于,领队人说:“你坐下吧,我去把你的“神秘伴侣”带过来。”
那只温暖的手松开了,李叶茴又失去了和现实世界的所有连接,等待一个只属于她的神秘来宾和盛大的夜晚。
李叶茴尽力保持着淑女坐姿,想给外界的光明的世界留个好印象。终于,他来了。
男生坐在她对面。李叶茴能清晰听到他喉结滚动的声音,“咕噜,咕噜”。
“请你们握住双手。”扮演“大魔王”的学姐掐着嗓子阴阳怪气地说。
李叶茴刚要伸出双手,男生说:“可以只握一只手吗?”
每个大魔王都恨不得自己配对的小精灵们马上坠入爱河,可是李叶茴的大魔王竟同意了男生的要求。这让她有些扫兴。
大魔王走了,李叶茴和她的小精灵伴侣在黑暗中“面面相觑”。
“你……还好吗?这里……好热呀。”男生结结巴巴地打招呼。
李叶茴扑哧一下笑了,气氛一下子活跃起来。
他叫张庭园,来自中国上海,很小就来到新加坡,和家里人住在一起,直到上高中以后家人就都搬到米国了,只有他一个人住在这里。张庭园爱好弹吉他和唱歌,也喜欢在社交网络上和粉丝互动。
“我粉丝挺多的。”他的声音非常好听。
“那你一定很好看吧?”
“是啊,我很帅的。”
李叶茴哭笑不得,不谦虚的人向来让她反感,但是她却忍不住浮想联翩。
除此之外,她还注意到“米国”、“独居”这些字眼。米国对她来说意味着“高价”,新加坡的房子意味着“天价”,此时能享受到“高价”服务和“天价”生活的“帅哥”正和她手拉手做着聊天,她觉得很幸福,也觉得很紧张。
她突然想起来对方刚刚说自己是来福莱福士高中毕业的,也就是当地的“贵族高中”。所以当对方问她是从哪里考来的,她打趣地说:“我没有奖学金、也没有政府邀请,我是野生的……”
张庭园笑得像铃铛摇摆。两个人手心的汗融到一起。李叶茴的心脏开始充血,变得酸酸涩涩的。
“对了,为什么只给我一只手?”
对方沉默了。果真一提到这个问题就会刹住话头,李叶茴偷偷笑着,真是个爱害羞的人。
“我小时候……出了车祸,只剩下一只手。”
一股爱怜之心涌上心头:“长得帅有才华的人多了去了,只有一只手的人才叫真的酷呢。”
对方听了放下心来,“其实我也觉得没什么。只是我怕你很快在人群中认出我来,那这个游戏接下来就不好玩了。”
“那行,那我以后就不去看别人的手。”
这个时候大魔王又来了,“学弟学妹们,玩得开心吗?我们要来做任务了!”--一个女魔王。
然后一个男魔王的声音擦着耳朵冒出来:“嘿!今天的任务就是让你面红耳赤脸红心跳的……”
男女魔王异口同声:“吃!香!蕉!”
女魔王塞进张庭园手中一根香蕉:“喂给你的神秘伴侣吃吧,规定时间内不吃完是要受到惩罚的,哦呵呵呵。”
张庭园只有二十秒。他来不及多想,便一伸手戳中李叶茴的鼻子、抹了她一脸香蕉。
男女魔王哈哈大笑:“学弟,你温柔点!”
李叶茴尴尬地擦着鼻子,又不小心用手肘打掉了香蕉。
第三次尝试,张庭园终于找准位置。李叶茴一脸羞涩地吃着,一边还要回答学长姐们各种稀奇古怪的问题:“香蕉大不大?”,“香蕉粗不粗?”,“香蕉好吃不好吃?”。
她终于在规定时间内结束这奇怪的任务,应付走了男女魔王们。
庭园道歉:“不好意思,刚才打到你了。”
“没事,”李叶茴故作爽快,“玩游戏嘛。”
他们又开始谈天说地。男生还为她唱了一首歌,是周杰伦的“黑色毛衣”。李叶茴不得不承认他天赋异禀。这声音没有任何沙哑和沧桑,把本是分手的情歌唱得像是告白。
中途男女魔王又跑过来玩“男生给女生涂口红”的游戏。庭园又没对准,于是收到了“被喷可乐”的惩罚,呛得李叶茴连连咳嗽。
将近一个小时的谈话时间过得飞快,两个人分开时李叶茴的手掌溢出汗水来。张庭园被带走了,临走前抓紧时间对她说:“很幸运遇到你陪我玩这个游戏。我觉得眼罩外的世界里,我们也会成为很好的朋友。”,然后捏了捏她的拇指。
李叶茴摘下眼罩,突如其来的光明让她眩晕。她脸上挂着香蕉、口红和可乐汁,四周是男男女女。
这个世界原来可以真的这么不可思议。
神秘伴侣的游戏第二天,张庭园再三确认李叶茴不会尖叫或者呕吐后,让她握住自己的断臂。那是一种怎样绵软的手感啊。张庭园断截处柔软的肌理正温柔地抽搐。他一定很紧张。
李叶茴很感谢对方对她的信任。那一晚上他们聊得更加深入,除了白天入学营所见的愚蠢行经,还谈及了彼此的家庭、朋友。
李叶茴轻描淡写地说:“我最亲的人是爷爷奶奶和妈妈,因为其他家庭成员交流不算多,也没什么共鸣……”
“你和爸爸交流也不多吗?”张庭园问。
“是啊,女孩子嘛,自然而然和妈妈亲。那你呢?你家里人去米国就留你一个人,他们舍得吗?”李叶茴赶紧转移话题。
“舍得吧。”张庭园的声音里有一丝勉强。
“不孤独?”
“习惯了。”
“一个人在家干什么呢?”
“打扫房子,装饰屋子。”
“你还会装饰屋子啊!”李叶茴表示崇拜。书上说像狗一样崇拜别人更容易博得好感。
“是啊,我每周都会逛家居市场,买点小玩意。上周去宜家,买了个可以贴在天花板的星空装饰,关上灯就好像置身于星空之下。”
那瞬间,李叶茴所沉浸的黑暗世界也开始闪烁繁星点点。
第四天李叶茴跟他谈及了自己的一个小担忧 , 她依旧没忘记当初放弃GP的承诺:成为一个关心时事、具有批判思维的“世界人”。左思右想,她决定加入辩论队 -- 她坚信辩论队是个严肃讨论社会议题的地方。
更何况她高中就曾经拿过最佳辩手,这给了她一定底气。虽然那比赛十分不正规,自己也是临阵磨枪。选手们均没受过专业训练,通过唇枪舌剑,而非能言善辩的气质。
前两年的论坛引进了积分制,不知怎的把新国大辩论队推成世界第一。尽管每年上百人报名,它只接受20名新生。更何况,狮城也好、马来西亚也罢都是华语辩论大国,学生们从小就耳濡目染,再加之GP这种课对反应能力和思辨能力的推波助澜,本地学生都非常能言善辩。
而李叶茴呢,从没受过指导、只知道自己胡说八道,唯一对她有信心的只有爷爷奶奶:“叶茴,你肯定没问题啊。你普通话讲得好、从小就做小主持人,长大以后出口成章,虽然话多挺烦人的,但是在辩论队定能成大器。”
张庭园赶紧打散她的顾虑:“百分之一的私校录取率你都拿到了,辩论队可是百分之十,你还有什么可怕的?”,听不到李叶茴的回复,张庭园继续打气:“就算被淘汰,我们一起去报名Raffles Hall的乐队。你不是说除了最佳辩手,还想做小提琴女神吗?”
“我两个都想要……”
张庭园被姑娘的贪心逗笑了:“那我们就两个都去争取吧。”
“如果没进入怎么办?”李叶茴问他,也是问自己,这问题和她当初纠结该不该转班时问的一样。
魏飞腾的声音从遥远的记忆浮现:“如果不知道失败怎么办,就去做做看好了。”
入学营的第四天,天降下雨,上午的活动被取消,李叶茴正好参加辩论队选拔。
选拔内容简单易懂:六个选手分为正反派两组,各分一个题目。讨论时间十分钟,期间可查资料。正式选拔是三分钟自由辩,表现优异的可进入下一轮。
来报名的基本上全是中国人。加入“世界第一辩论队”不只能满足虚荣心,还表达了游子对故乡语言的热爱。
令李叶茴大松一口气的是,无论是从私校拼杀过来的、还是接受政府高额奖学金的中国选拔选手,都没什么辩论的经验,更别提接受过专业指导,因此他们都在同一起跑线。
李叶茴不懂得如何准备面试,抱着“没吃过猪肉,去看看猪跑”的心态观摩了两场辩论赛:一场是马来亚大学和武汉大学之间的“金钱是不是万恶之源”,另一个是“大学生应不应该创业”,期间她对蒋昌建既有条理的辨风和措辞极为赞赏,又对狡猾的黄执中最后小结的弯道超车佩服得五体投地。
她注意到:利害的辩手能用三言两语拆除听众的信仰,又随随便便就可以给他们搭建一个蓝图。李叶茴的心被双方辩词从一个极端拉到另一个极端,终于进入到奶奶听京剧入神到忘记做饭的状态。
观摩高手比拼对于选拔表现有没有帮助,李叶茴不知道。不过,一想起一会就要被人质询,她就紧张得抖成筛子。
选拔题目是:高能武器。
李叶茴倡导世界和平,却被分到“支持高能武器”一方,一想到要被逼着说违心话,她就很别扭。不过她很快便放弃所谓的“原则”,开始热切地贡献论点。
十分钟讨论时间本以为根本不够,可是当初GP课堂上的窘迫又出现了:大家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发言。
不靠谱的比赛策略层出不穷:“多举例子、少提观点……反正你们也没啥观点。”、“不然我们看看有没有别人打类似比赛,抄来他们的论点好了。”……负责监督计时的辩论队学姐连忙阻止他们的作弊行为。
讨论时间已然过去五分钟,大家脑海中空空如也。李叶茴很担心和这帮“猪队友”不会有好果子吃,可是她隐隐约约听到敌方队伍里的笑声连连。学姐被大家请求去“侦察敌情”,她带了好消息回来:对方也是毫无头绪。
大家花最后三分钟查了查辩题相关的学术论文,随便抄了点论点和例子。学姐也不忍继续刁难,便任他们这么做,更何况他们不是第一批无话可说的选手。最后十秒,大家确定作战方案:智慧不足,嗓门来补。
第一个发言的人在屁股离开椅子的一瞬间就后悔了,他的自信瞬间消失,开始手抖、结巴、甚至眼含热泪、到最后直接失语。他静静地站在大家期待的眼神中、任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李叶茴想起来救急,但紧张的她仿佛被“鬼上身”一样动弹不得。
终于轮到她了,时间却没有多少了。李叶茴猛地站起、椅子都被掀翻。她本想用爷爷奶奶为之骄傲的“标准普通话”横扫现场,没想到声音忍不住发颤、逻辑也颠三倒四,很快就没有逻辑可言,大脑恢复一片空白、宛若人类最初来到世间。
李叶茴赶紧命令自己冷静,双眼疯狂扫描讨论时的笔记,终于恢复正常,流利地说出接下来的内容。
大家重复论述几个简单论点,却演绎着决然不同的狼狈。唯有一个女生,身材小巧、生得漂亮,说起话来更是面不改色、铿锵有力。虽然她发言时间短,却还是有条不紊地将自己的观点按部就班地吐出,宛如体内住了个老法官的灵魂。
终于,三分钟时间到。负责总结陈词的同学说自己肚子痛到说不出话来,于是李叶茴成了三人小组最后的希望。虽然自己的总结也是词不达意,至少能留个印象分。
一切结束后,本来唇枪舌剑的六个新生赶紧凑到一起互相道和。李叶茴主动靠近那个逻辑清晰的女生:“同学,你的发言听起来非常成熟。”
“你也不赖。”对方有些冷冰冰。
“怎么称呼?”
“我叫秦落雁,沉鱼落雁的落雁。”
李叶茴噗嗤一下笑出声来:“名如其人,你爸妈真有眼光。”
女生果真被夸奖“相貌好看”,就会忘乎所以。秦落雁瞬间放下最初的隔阂,掩面而笑:“这没什么。我原来有个朋友姓陈,她妈妈希望她好看,就给她起名陈雨落嫣。”
“那就不一定合适了。不是所有人都有足够的颜值支撑起这样的名字。”李叶茴奉承道。
秦落雁初中的时候来到新加坡。虽然她性格和善、相貌靓丽,但是李叶茴还是从她的气场里感到一种令人别扭的急功近利。一接近她,仿若可以听见她全身上下的每个毛孔都在吼叫:我要成功!我要成功!
秦落雁早已把大学规划得十分稳妥,但依旧有很多担忧,比如说她常常跟李叶茴重复的一个观点:“书上说人应该使用T字发展路线。T的‘一竖’代表:在一个领域深入发展,‘一横’代表:博学多识、见识广泛。可是我有些困惑……”
“嗯……”李叶茴突然词穷,发现自己内心在躲避这种严肃的话题。秦落雁像个小鞭子一样想把四周所有人带动起来和她一起拼命,这让李叶茴不甘心:本应绚丽多彩的大学生活才刚开始,她可不想那么早就计划着怎么成为“只计较利弊”的社会人。
后来,她们发现彼此都住在Raffles Hall。两个人见面更勤,也难得开始扯些和工作无关的话题。
秦落雁试图压住自己的窃喜:“最近有学长约我看话剧。”
“哇,这么快就和学长学姐打成一片了。”
“其实我觉得这里的学长学姐没有我想象的成熟。入学营我都没去,耽误时间。不过倒是参加了给大四学生组织的职业规划会,虽不算特别有收获,但结交了一些人脉。”话题又变得正经严肃。
李叶茴再拉回来:“看的什么话剧?在哪里呢?”
“哦哦,就在旁边的国大文化中心。”秦落雁补充,“一开始说是在滨海湾,被我推脱了,后来学长又退票重买了附近的话剧票,这个面子就不能不给了。”
李叶茴随便咨询了一下那位学长的兴趣爱好、生辰八字,为了填充尴尬又问了秦落雁的情史、家乡等一系列八杆打不着的话题。终于各回各家,李叶茴大松口气。
那天晚上,李叶茴兴致勃勃地讲了辩论选拔时的紧张难耐。
张庭园兴致勃勃地听着,也讲了自己在面试学校乐队时的精彩表现。
此时此刻的两个人已经像老友一样无话不谈。李叶茴时刻记得王小红的教诲:女孩应高雅端庄、有架子。所以她即便蒙上眼罩也保持微笑,随时给眼罩外的世界一个好印象。
“我觉得自己没戏了……”李叶茴有些失落,不过很快振作,既是对张庭园,也是对自己说:“其实能在国大上学已经让我觉得是天大的好运,应知足常乐。”
张庭园对她的阿Q精神连连称赞,并说迫不及待地想看看她的样子。
“我可以摸摸你的脸吗?”李叶茴大胆请求。
“好的呀!”
正当张庭园把握着李叶茴的手往脸上放时,总是坏事的大魔王突然出现了:“学弟学妹,时间到了!”然后就不由分说地把张庭园拉走了。
“别别……我还没聊完……”
“学弟,距离产生美呀!”两个人的叫声渐渐远去,直到彻底融入周围的嘈杂。
李叶茴摘下眼罩,手机叮咚一声:新的邮件。
她颤抖着双手打开:恭喜你打败了一半选手,顺利进入辩论队第二轮面试。
李叶茴激动地四周张望。她好想告诉张庭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