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仙在昆仑山种下的玉苗，到今天能产出多少美玉，恐怕神仙自己也难以预估。古书记载“玉出昆仑”，昆仑山北麓的和田玉让人类享用了几千年。然而，上世纪九十年代，青海省格尔木市境内昆仑山东麓的玉虚峰下发现玉矿带，震撼了国内玉石市场。再后来，青海的昆仑玉动摇了和田玉在玉界的至尊地位。

一块石头，每天都在上演着惊心动魄的财富传奇。在追逐格尔木玉石的人群中，苏婵是来得比较早的扬州人之一。

这个时候，政府的玉石公司已经进山开矿。闻风而动的各路人马，都想在大山里实现发财梦。盗石者趋之若鹜，政府严令禁止上山捡石头，黑市上却仍然有石头出手。

苏婵从宾馆搬出来，在一个干净的大院子里租住了两间民房。大院子的前院后院都住着从内地来的人。房东姓姚，人很好。他原籍河南，在格尔木修过公路，挖过渠，什么苦力活都干过。女主人做过理发师，做过小本生意。夫妻俩在格尔木十多年，创下了这份家业。他们有一个水灵灵的女儿叫瑶瑶，正在上中学。现在五十多岁的老姚有时也去山上背石头，但是十去九空。

安顿好住处后，苏婵去二手车市场买了一部小货车，每天和龙宝亮开车去黑市和昆仑山下的河滩地带转一圈。那些从山上背下石头的人会绕开卡子，就手把货倒给他们，可惜背石头的人并不识玉，什么石头白就背什么，再加上昼伏夜出，能背到真玉石的人微乎其微。好在苏婵懂玉，她总会挑到自己满意的石头。

这天她遇到一块石头，石头上面有块皮色，形成了一个“蝉”的图案。卖主戴着小白帽，只要二十元就出手。苏婵二话不说，掏出钱就要把它买下来。卖主一看苏婵对这块石头格外爽快，便收起不卖了。龙宝亮看出卖主的意图，假意拉着苏婵要离开，可苏婵似乎被钉在了原地，一动不动。

她问卖主：“你要多少才肯卖？”

卖主说：“两百块。”

龙宝亮一惊：“加十倍啊？你怎么不要五百呢！”

卖主说：“那就五百块。”

龙宝亮一急冲着卖主：“你……还来劲了？”

不想苏婵想都没想：“五百就五百。”

“不行，姐，你不能要……”龙宝亮伸手要拦，苏婵已经把钱塞给卖主，抱起了那块石头。

龙宝亮恨自己为什么要多一嘴，让卖主从两百涨到了五百。苏婵安慰他说：“他也不容易，从山顶上把石头背下来，还要躲过多少关卡。就算五百块也是便宜的。”龙宝亮说，“可这块石包玉，谁知道里面有多少肉。”

苏婵自信地一笑：“亏了算我的。”

这个时候已经有很多出租司机、淘金者、民工率先进入淘石头的行列。不懂玉不要紧，没有切割机也不要紧，他们会用别的石头砸开石头边缘看，砸的多了，玉石外观的纹理也就了解了。通常几十块钱就能收一块几公斤乃至十几公斤重的石头，至于是不是真的玉石，就要看你的眼力和运气了。既然神仙都难度方寸，真不知道你的运气在哪里。

苏婵和龙宝亮只管专心看石头，却不知身后有两个淘金汉尾随着他们。淘金汉是弟兄两个，一个叫五毛，一个叫六毛。他们来自甘肃河西走廊，曾经在青海日月山一带淘过金，听说格尔木出了玉，又转辗到了黑三角。刚才他们千辛万苦背下来的石头，被苏婵定为石英石。看着还带着自己体温的石头成了路边石，兄弟俩死的心都有。

六毛强拉起颓然的五毛：“走，跟着他们。”

“作啥？”五毛不懂。

六毛说：“看点门道。”

五毛觉得还是弟弟聪明，立即起身。两人跟着目标没走两步，却见苏婵和龙宝亮开上小货车走了。“这石头，我好坏背不动了。”五毛歇气地说。六毛没说话，只是望着苏婵他们远去的车。

眼看苏婵的小库房堆满了石头，正常渠道又运不出格尔木。格尔木偷运石头的车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政府的卡子更是坐收渔利，不但没收玉石，还没收成车的钾肥、盐以及其他货物。

看到好石头，苏婵就手痒痒。她给王新文电话，希望能运送玉雕机过来，这样他们可以一边收购石头，一边做一些摆件，等待时机出售。王新文自然非常支持，能拥有这么好的员工，真是公司的造化。

格尔木的天很蓝，云很薄，因为是夏季，苏婵还没有感受到海拔高度的不适。这天，房东老姚喝了点酒，对苏婵和龙宝亮说，其实柴达木盆地是个魔鬼区域，一旦沙尘暴来了，遮天蔽日，方圆几百里你什么也看不到。就这样，无数想发财的人还是来，就像灯影扑火。他说的灯影就是飞蛾……

瑶瑶妈骂道：“喝点酒你就话多，讨人嫌。”

瑶瑶爸觉得好没趣，便沉默不语了。龙宝亮看他尴尬，便有意找话题：“昆仑山上的玉是怎么发现的？”瑶瑶爸的话匣子顿时再次打开，说是蒙古族达西父子找矿时发现了玉，但他们所在的乡却没有开发矿的实力，让别人占了先机。

老姚还对苏婵说：“要想收到好玉，就要去纳赤台等着。”

纳赤台是青藏公路上一个小小的兵站供应站，在三岔河的南边。本来那里又边远又清静，现在却成了“抓石头”的人藏石头、运石头的落脚点。（当地把进山偷石头叫做抓石头。）但是，就是到纳赤台去收了石头，也没法绕过卡子弄回格尔木。

苏婵决定和龙宝亮走一趟纳赤台，瑶瑶妈阻止她说，那里都是些不要命的淘金汉，还有监狱释放犯和逃犯，你一个女孩子家去了危险。龙宝亮也有些犹豫，他怀疑自己保护苏婵的能力。可是，如果苏婵不去，光他自己去，看石头还真有些拿不准。

有一种运气叫心想事成。这天，小院里来了一个格尔木大兵，他就是焦阳。焦阳的父亲在部队时，曾为青藏公路付出了青春和热血，焦阳从军重踏父亲的足迹，也是母亲的心愿。在格尔木，焦阳有很多忘年交，大多都是父亲的故友，其中就有老姚。老姚是修路时，和焦阳的父亲认识的。

瑶瑶妈急忙来告诉苏婵，有一个部队连长要去纳赤台兵站送给养，可以跟着他们的车一起去。

苏婵出现在焦阳面前时，焦阳怔忡，他没想到在格尔木这种地方，会碰到苏婵这样的女子。在焦阳眼里，苏婵洁净姣好，像是昆仑山上下来的仙女。就在这一瞬间，石冬生闪现在他的脑海。这么久了，真不知道冬生姐现在怎么样了。

你不能拒绝一个仙女的请求。于是，苏婵第一次去纳赤台是跟着焦阳的车去的。车上拉了一些给纳赤台供应站送的蔬菜米面油。驾驶室除了司机、焦阳，就只能坐下苏婵，龙宝亮坐在了上面车棚里。车上了公路，又上来一个蒙古族小伙子，坐在了龙宝亮身边。小伙子个子高高的，看上去很单纯很耿直的样子。

小伙子告诉龙宝亮，他是第一眼看到昆仑山顶地表玉矿盛景的人。龙宝亮说，“不是吧，我听说是达西父子先发现的。”小伙子眼睛一亮，“原来你知道达西父子啊，我就是达西的儿子巴森。”

“你真是巴森？”

“这还有假！我就是达西的种。”巴森一脸自豪。

龙宝亮立即仰望巴森。为了对得起龙宝亮崇敬的眼神，巴森向龙宝亮讲起了在昆仑山上发现宝玉的盛景。这些话对不同的人，他都讲过一百次了。

那是1993年初，当达西父子发现那些像啤酒瓶底一样漂亮的石头时，他们已经在昆仑山上跋涉了快一年了。因为坚信昆仑山有取之不尽的宝藏，他们跑遍了每个望得见的山峰。父子俩不辞辛苦，把寻宝变成了一种习惯，一种人生使命。发现漂亮石头这一天，他们车上还带着邻居巴特尔父子。

父亲达西是郭勒木德乡的党委书记，他认为自己执着地找矿，和那些怀惴发财梦的淘金客不同，他是为了响应政府找矿的号召，发展地方经济让乡民们致富。他已经跑坏了自家的吉普车，开的新车是政府配的。这一天，车进入昆仑山深处的谷地时抛锚了，就在抛锚的地方，他们发现了像啤酒瓶一样的碎石片。那些碎石片好似从山顶上流淌下来瀑布。他们顺着石头流一鼓作气爬上了山顶。天呐！山顶上五彩缤纷的奇石反射着太阳的光辉，几乎要耀瞎他们的双眼。父子俩被强烈震慑，说不出一句话来。昆仑山上的神啊，你就在眼前吗？

后来达西才知道，这里是万宝沟。万宝沟，这个吉祥之地，让他们看到了神奇。于是，他们带回宝石的样品请地质专家鉴定，同时封锁消息，以保护那些裸露在山顶的宝藏。

对于万宝沟，地矿局的人没少去过，但他们只勘探有色金属，并没留心玉这种矿种。所以地矿局的人认为达西就是拿来了一块普通的青色石头，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价值。然而，地矿局一位叫华青春的工程师，他不忍让达西失望，承诺说，我们帮你检测一下，没有数据分析，我们不能瞎说。

达西满怀希望地离去。华青春也不负所望，连夜让检验室检测，检测结果显示只是角闪石和阳启石之类的石头，没有什么矿物价值。华青春不甘心，他把样片放在显微镜下看了三天，可以肯定，这种透明的石头在以往的探勘中从未见过。他拿到检测室再次检测，终于确定这种阳启石占96%的透闪石，从它分子排列的毛毡结构看，应该是玉。华青春的检测结果在格尔木地矿局引起热议，人们希望华青春是对的，但又不敢相信格尔木也会有玉。

华青春对达西说，初步检测这块石头是青玉，但要进一步确认还需要样本，也需要到发现它的现场察看。达西说自己和儿子在山里走了近两年才找到这个矿，具体位置不能透露，可以肯定那个地方这样碧青的石头很多，还有很多白色的石头，要去，也只能带他一个人去，并且要求保密。

华青春当然知道事关重大，政府规定，谁最先发现矿源，谁就拥有优先开采权，这商业机密涉及到巨大的经济利益。华青春表示，就自己一个人去，并且一定守口如瓶。

两人一大早出发，五个小时的车行后，徒步进山。等他们到达三岔河，爬到山顶时，华青春胸闷气喘地测了一下海拔，为5660米。

“华工，你看！”达西喊道。

华青春放眼望去顿时心头一震，只见在锃蓝的天空下，大片大片碧绿的宝石裸露在阳光下，发出奇异的光芒。这是王母娘娘的藏宝洞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了啊！达西看着华青春眼睛空洞、魂飞魄散地走在石林中。他得意地说，“华工，我说的没错吧？”华青春已经意识到这是一座大型的地表玉矿，对格尔木的意义非同寻常。两人像熊瞎子掰玉米一样，拣了丢、丢了又拣地捧回两块样品。

回去后，华青春立即让办公室的同事们参照新疆和田玉的资料，对这一标本切片的透明度和油润性作了比较分析，结果显示，达西找到的是一座优质玉矿。华青春把这个新矿的发现立即向上级做了汇报。

格尔木发现玉矿的消息不胫而走，瞬间，达西家里门庭若市，人们打听着玉矿的消息，甚至有人白天黑夜地跟踪达西父子，想要发现玉矿的踪迹。

三岔河大型玉矿的发现惊动了市领导，一个三十人的由局级以上领导干部组成的队伍，由书记、市长亲自带队，在达西和华青春的引领下，直扑万宝沟，浩浩荡荡登上了昆仑山。

可能从未有过一个市政府的现场会议是在海拔5660米的高山上举行的。格尔木向来是一个破天荒的地界，有了当年慕生忠将军定都荒原的气概，市领导做出这样的壮举一点也不奇怪。华青春在会上预见，在同地质构造的昆仑山中段和以北地区，这样的玉矿还会大量发现，不会局限于眼前的矿区。要实现规模化的开采，必须要有大量的投入，而达西所在的郭勒木德乡显然拿不出开采资金。市里希望他们能与有经济实力的国营公司合作。

富人和穷人显然是不能合作共事的，穷人最终只拿到了三万元的项目转让费，价值百亿元的大型玉矿就花落富人家了。二十多年后，格尔木果然成了著名的玉城，亿万富翁遍地，而达西所在的郭勒木德乡，还保持着纯朴的原生态模样。达西父子仅仅是发现宝藏的人，那巨大的财富却与他们失之交臂。

龙宝亮无限同情地望着巴森。巴森却望着昆仑山豪迈地说：“没有关系，昆仑山有的是玉矿，我随便手一指就是一个。”

驾驶室里很安静。焦阳有个习惯，坐在车上从不说话影响司机，反而把司机瞌睡得死去活来，央求道，“连长，唱个歌吧。”焦阳瞪他一眼，低声说，“好好开你的车。”司机又望向苏婵，焦阳知道他想让苏婵唱歌，便又低声命令，“别胡闹。”司机便没好意思把话说出来。

通往纳赤台的路是空旷寂寞的，苏婵却绕有兴致地望着窗外，一会儿看云，一会儿看山，看到黑牦牛也会睁大眼睛，更不要说偶遇两只野黄羊了。听到苏婵惊讶地轻轻吸气，焦阳就望向窗侧，果然见有活物，觉得她的天真很好笑。

还不到纳赤台，巴森说要去找个人，就叫停车离去。龙宝亮望着他的背影，心想，也好，他不曾拥有过财富，就不会为财富所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