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婵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来到这么遥远的地方。她想起小时候看过一个电影,上面有句台词是:“你还不如昆仑山上的一棵草。”昆仑山的草她看到了,苍劲骨感,还有那些细碎的小花,生动清新,而她,却是为一块石头而来。
纳赤台在青海省格尔木市西南方向的青藏公路边上,距离格尔木市区约九十四公里。它处在昆仑山系的沙松乌拉山和博卡雷克塔格尔山之间,昆仑河北岸,昆仑河亦称昆仑泉。“纳赤台”系藏语译名,意思是“沼泽中的台地”。
焦阳告诉苏婵,纳赤台的居民原本连部队、养路工加起来,也不过一百人,现在却很热闹,什么样的人都有。因为当天就要返回格尔木,他希望苏婵抓紧时间返回到停车的地方。
苏婵和龙宝亮走在马路上,她戴着口罩,裹着丝巾,只露出两颗水雾朦胧的大眼睛。不远处就摆着石头地摊,有点成色的石头还藏藏掩掩的。看到苏婵一声不吭地只是看,不说话,便有人跟在了她身后,然后小声请她到附近居民家里去看看。苏婵和龙宝亮交换一眼目光,觉得此人不像坏人,便让他带路,进到居民家里去看石头。所谓的居民家,也都是临时搭建的民居,但这里别有洞天,很多人把好看的石头藏在家中,床底下、锅台边都是石头,上面盖些东西,避免被上面来的人没收充公。苏婵还真选中了两块,也不贵。可是怎么带回格尔木呢?焦阳的车肯给带吗?龙宝亮说,咱们什么也别说,直接往车上搬,他不让带了再说。还有几块苏婵也想要,龙宝亮说下回吧。两块石头才花了六百块钱,买卖双方都欢喜。
苏婵他们赶回供应站时,焦阳的车已等在门口。龙宝亮背起石头往车箱上放,焦阳叫住了他。焦阳说,“虽说不查军车,但也不能明目张胆地运石头啊。”他让龙宝亮把石头放在了驾驶室的座位下面,“好在你们不贪,拿得多了,我还真帮不了你们。”苏婵心中已很感激,只说,“焦连长,到了格尔木,我请你们吃烤肉。”
焦阳看了一眼垂涎欲滴的小司机,只好说,“到了再说吧。”同时又对小司机说,“去昆仑泉那边绕一下。”苏婵明白,焦阳这是照顾他们第一次来,要让他们领略一下昆仑泉胜景。
很快就到了昆仑泉,焦阳说,“这也叫纳赤台清泉。”苏婵看到泉池四周,由花石板砌成多边形的图案,中央一股清泉从池底喷涌而出,水量很大,形成一个晶莹透亮的蘑菇花。泉水冷冽、清澈、透明。
小司机告诉苏婵,这里海拔3540米,属于高寒地区,但这泉水有二十度,一年四季从不会封冻。它是昆仑山中最大的不冻泉,人们叫它“冰山甘露”。谁也不知道泉眼下面通向哪里。他说,“当地藏民叫它神泉,还常来对泉水磕头呢。”
焦阳接过话茬,讲了一段传说。说当年西王母在昆仑山的瑶池之畔宴请各路神仙。席间,每个神都在表明自己的功绩和神通。创造神凡摩说要将昆仑山之北造成花氆氇之地,让那里草肥水美牛羊壮,碧野千里飘奶香。西王母听得心旷神怡,特赠凡摩几樽瑶池琼浆。宴会散后,凡摩返回,途中,他忍不住不停地喝琼浆,不料大醉。金樽扔到地上,琼浆溢出,溢出的琼浆就化成了昆仑泉。
“原来这都是西王母琼浆啊,那一定要喝一口。”苏婵笑道。
小司机跑过去从车上取来水杯,为他们舀水喝。苏婵的笑脸和喝水的样子单纯可爱,焦阳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连长,你也尝尝。”小司机把苏婵喝过的水举到焦阳面前。苏婵忙说,“把水换了吧。”却见焦阳咕嘟咕嘟地喝了下去,苏婵顿时脸红了。小司机说,“我们当兵的不讲究那些,一壶水常常全班人喝遍,谁的口水都尝过。”
焦阳擦了把嘴说:“在内地可喝不上这样甘甜的水。”
龙宝亮说他这辈子最遗憾的事就是没当过兵。小司机说,“你有手艺,这是我们比不过的。”龙宝亮说手艺谁都能学,可是当兵,错过了机会就一辈子都别想了。两个小伙子一来二去地争论着,剩下焦阳和苏婵干站在一旁。
“你贵姓?”焦阳第一次询问苏婵。
“姓苏,叫苏婵。”苏婵简短地回答。
“南方人吗?”
“是,扬州人。”
焦阳眼睛一亮说:“我一个姐姐现在也在扬州。”
“是吗?那你去过扬州吗?”
“没有,等转业了想去看看。”
“快转业了吗?”
“已经打报告了。扬州多好的地方,你一个女孩子家怎么来到这里?”
“公司在新疆,是老板派过来的。”
“你们老板可真狠。”
“我觉得格尔木挺好。”苏婵笑笑说。焦阳没再说什么。在苏婵眼里,焦阳是个十足的军人形象,长得周正、挺拔,生活中一定是个不折不扣的男人。
龙宝亮突然想起车上遇到的巴森,便大声说:“哎,我问你们,咱们来的路上,车上捎脚的那个小伙子,你们猜是谁?”
三个人同时问:“谁?”
龙宝亮说:“他就是最先在昆仑山发现玉的人。”
焦阳问:“达西的儿子?”
“对,他叫巴森。”
“哎呀,你怎么不早说,英雄和我们擦肩而过啊。”小司机遗憾地说。龙宝亮说,“可惜啊,他们父子矿也没到手,连政府奖励的十万元钱都没拿到手。”
“怎么回事?”
“说来话长。”
焦阳说:“先上车,有你讲故事的时候。”
到达格尔木,正是晚饭时间,苏婵如约请焦阳和小司机吃了烤羊排。这里的烤羊排外焦里嫩,肉烂味香,老板说具有补血、补虚、补阳等功效。饭桌上,龙宝亮又讲了巴森和他父亲的故事。焦阳的小司机得到了双倍的回馈,觉得很愜意。四个人相谈甚欢,吃饱喝足。焦阳把自己的联系方式留给了苏婵,说自己每星期都会去纳赤台,如果方便可以带他们去。苏婵觉得太麻烦对方,婉言谢绝了,龙宝亮则深感惋惜。
焦阳和小司机又送苏婵两人回姚家大院,卸下了那两块石头。因为劳累,也因为劳有所得,苏婵这一夜睡得香甜。
可苏婵怎么也没想到,一觉醒来,她花了几个月辛辛苦苦买来的价值十几万元的石头不翼而飞了。盗贼从仓库的后墙挖了个大洞,把石头一个不剩地搬走了。龙宝亮放声大哭,苏婵脸色苍白,完全傻了。
“快报警!”瑶瑶爸爸老姚气愤地说, “这些盗贼太猖狂了,竟敢把人家的墙都给挖了个洞!”苏婵冷静了下来,她说:“倒卖石头本来就是非法的,如果报了案,警察会不会追究我们的事儿?”
正在大家犹疑不定时,焦阳得到消息赶来,他果断地说:“必须报警。不报警,盗贼下回就要大模大样地登堂入室了。”
警察很快从车辙上锁定了盗贼去的方向。可是,所有的痕迹,到了河滩消失不见了。看来这贼还是很有经验的,知道怎么销赃灭迹。几天过去了,公安局再无新的发现,苏婵这才想起,该怎么对老板说呀?龙宝亮说:“别说,赶紧再收石头,这样才能弥补老板的损失。”
本来是想把石头卖了再买石头的,分公司可以创年内最佳。苏婵和龙宝亮如此勤奋,都是为了给王新文的信任一个回报。可现在出了这么大的事,如果自己担起来,拿什么做本钱呢?
龙宝亮神秘地说,“幸亏昨天我们从纳赤台带回来的两块石头,我没往库房放,放在我床底下了。”
“啊?你太棒了!”苏婵地给了龙宝亮一拳。龙宝亮疼得直吸冷气。有了这有这两块石头,他们翻身就有指望了。这个时候内地已经有玉商来格尔木看原料。苏婵和龙宝亮把石头抱去宾馆,遇到一个贵州来的名叫王老八的玉商,他看料火眼金睛,掏三千块钱买走了两块石头。
苏婵不可惜花去的钱,可惜的是那些石头。其中有几块皮色很好,尤其是那块带蝉图形的石头,她都想好要做成什么了。真是太可惜了!焦阳那天匆匆赶来又果断报警,让苏婵心里暖暖的。离开扬州这些日子,除了师哥,还没有一个男人能给她这种依靠和力量,真是让她心存感激。
一周后焦阳再次来到小院,说要去纳赤台,问苏婵他们是否搭车。龙宝亮急赤白脸地说:“这次不能拒绝了,若不去怎么向老板交待?”于是他们搭车去了,此后变成了每周都去。
可是,没等苏婵和龙宝亮把损失补回来,老板王新文就来了。听说一仓库的石头都被盗,王新文顿时怒火冲天,二话不说,就要辞退苏婵和龙宝亮,并且要他们一个月内赔偿公司的二十万投入,否则法庭见。龙宝亮深感委屈,觉得自己也就算了,而苏姐那么为公司尽力,也惨遭抛弃。给私人老板干真是伤自尊。他安慰苏婵说,“姐,别难过,咱正好自己干,我就不相信干不出名堂。”苏婵却说,“石头是在咱们手里丢的,老板现在气头上,说的话别放在心上。”
第二天,王新文从派出所回来,了解了案情后,平静了许多。他说他收回自己头天说的话。这事也不能全怪苏婵和龙宝亮,做生意总有各种各样的闪失,如果他们半个月内能赚回本钱,他可以既往不咎。由一个月赔偿二十万,否则法庭见,变成了半个月赚回二十万,既往不咎了。当然,如果赚不回来,也别怪老板无情。
苏婵顿时心中充满了寒意。“还是以你昨天的话为准吧,”她对老板说,“一个月赔你二十万,否则法庭上见。”
王新文却急了:“我怎么知道你们是不是监守自盗呢?”
“你活该不知道!”龙宝亮也豁出去了。
“派出所就在旁边,你现在就可以去报案。”苏婵平静地说。王新文慌了神。“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我不是说要辞退你们……”他一时间不知所云,反正就是不想让苏婵离开。
龙宝亮怕苏婵被劝回去,就对王新文说:“你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你以为我们非你不可啊?”
“好你个龙宝亮!”王新文指着龙宝亮骂道,“我还好心给你带来了沙莉的信,你等着我给你。”龙宝亮立即笑咪咪地说,“啊哟,老板,谢谢你,快把信给我,私藏信件可是犯法的啊。你那么远的带过来,我得谢谢你!”
王新文把信扔给他:“你让我私藏,我还不知道藏在哪儿呢。”
龙宝亮拿起信就不见影儿了。
王新文用乞求的眼光望着苏婵,等待她的回答。
“这样吧,老板,”苏婵说。“你说半个月就半个月。半个月内,如果我能给你还上款,咱们就两清了。如果还不上,你就是不辞退我,我也不好意思待在公司了。”王新文着急地说:“哎哎,你这是什么话,我怎么没听明白呢?还不上钱,你也不能走啊。”
“我进牢房!”
苏婵扔下这话走出房间。
她又一次把自己推向绝路。她一次不落地跟着焦阳去纳赤台,只有纳赤台可以让她见到最先从昆仑山上背下来的石头。可是,一个星期才能去一趟,收获很不理想。毕竟上山背石头的人都是门外汉,他们没有玉石方面的知识。山上有人守着,他们只能昼伏夜出,只要用手电一照,石头透明就背,苏婵还得给他们扫盲。
这天,苏婵疲惫地从纳赤台回来,却见师哥岳明坐在小院等着她。苏婵如见亲人,险些喷出哭声,好在她只是眼睛红了红,克制住了自己。师父曾说,能克制自己不哭的女人,有狠毒的心肠。自己可能就是这样有狠毒心肠的女人吧,多少次心里泪水滂沱,脸上却是云淡风轻。
岳明是从和田尤茹祥那里知道苏婵地址的,进院又听瑶瑶的爸爸讲了刚刚发生的事情。他并没有大惊小怪,只是对苏婵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你就全当是交了学费吧。师哥无关痛痒的样子,让苏婵心里多少有些失望。不,更确切地说,师哥好像还有些幸灾乐祸,他希望苏婵受到的挫折更大些吗?估计是的,这样她就会想到回扬州了,一个女孩子家跑到这么远、这么艰苦的地方,早晚会出事的,好在现在出的只是小事。二十万元的石头在岳明看来确实也不是什么大数,不就是赔吗?
岳明告诉苏婵岳川也来了。
“人呢?”苏婵不禁四处寻觅。
苏婵激动的眼神让岳明心疼。“别找了,”他说。“他先去西藏了,回来的时候才在格尔木停留。”
“哦,”苏婵轻轻应了声不再说话。
岳明觉得必须告诉苏婵一件事,便说:“婵儿,岳川是两个人去西藏的。”聪明的苏婵立即明白了,又轻轻“哦”了一声。岳明又说:“我也是两个人来的格尔木。”这回苏婵却笑了,问道:“是嫂子吗,人呢?”就这一问,岳明觉得自己和婵儿之间完全没有可能了,在婵儿心里,他永远只是师哥。也许求她嫁给师哥并不难,但岳明要的不是这种感情。
想到这些,岳明有些发狠地说:“不是,是马琪。”苏婵脸上的笑容没了,有些紧张地问:“你、你怎么把他带来了?”
岳明又把马琪推到自己面前,表明他心中也无她苏婵。罢了!什么都别指望了。苏婵想着站了起来:“师哥,我请你去外面吃饭,吃完饭我还要去石头市场找石头去。”
岳明注意到了苏婵神色的变化。
“婵儿,你不要误会,”他解释说。“马琪并不知道你在格尔木,岳川也不知道。到了格尔木马琪身体不舒服才留下的。我把他留在宾馆才出来找你的。”苏婵很有情绪地说:“他知道也没关系,他总不会又把我妈带来逼我回去吧!”
岳明抱歉地说:“婵儿,对不起!上次是我打电话没注意……后来我才知道。”
“师哥,别说了,我还信不过你吗?”
说着两人出门吃饭,临出门苏婵叫上了龙宝亮。
岳明和苏婵这顿饭吃得心事重重,因为有龙宝亮在,还不得不闲聊些格尔木的事。三个与苏婵有关的男人一下子都来到苏婵面前,又是在这种时候。苏婵心中沉沉的,想见的,不想见的,此时都成了负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