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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我的大杂烩班
作者:金格林   |  字数:4407  |  更新时间:2021-06-04 11:12:50  |  分类:

现实小说

教师培训班开学了。

我又有了新的老师,姓郑,叫郑月华。郑老师二十七八岁,长得很像古人画的仕女图,丰满、温柔、典雅,尤其一双大眼睛,既清澈如水,又像蒙着一层薄薄的云翳,给人一种如梦如幻的感觉……郑老师是和耿科长一起走进班级的,耿科长介绍说,郑老师原是第三中学老师,是市里的优秀教师,局领导对我们这个教师培训班十分重视,这才特意抽调郑老师来教我们,我们班的一切都由郑老师一人负责。

我开始为郑老师担心了,我们这个大杂烩班,她要教几门课程,还要管理,能行么?

我们这个教师培训班确实是个大杂烩班,三十七名男同学,十三名女同学。学生中,有本省的,有外省的,本省的有本市的也有外市的,还有附近农村农场和山村林场的……年龄从三四十岁到十六七岁不等,很多同学都有了家室。同学们虽然来自五湖四海,但大家都是为了一个共同目标,就是能够找到一口饭吃,找到一口饭吃的先决条件是找个工作,有了工作,才有饭吃。

郑老师第一天没有讲课,她先给同学排座,将年龄相仿的同学排到一起,我和谢玲排在了第一桌。郑老师排完座对同学说,她还要摸摸大家的底儿,她掌握了大家学习到什么程度,才好制定学习进度……郑老师摸底时,叫了三个助手,由我谢玲还有一个叫倪春萍的女同学,协助她一起调查、摸底儿。郑老师把我们三个叫到办公室,说“你们的任务就是挨个调查好同学们的实际文化水平,和他们讲清楚,知道了他们的实际底细我才好做好教学方案。你们的调查,主要侧重语文和数学两科,另外,也顺便了解一下同学们来培训班以前都是做什么的。”

我们高兴地接受了任务。

有郑老师的尚方宝剑,我们的摸底调查工作进行得很顺利。白天在教室,晚间在寝室,同学们很主动,谈了他们的身世,谈了他们的文化程度,谈他们目前能接受得了的课程……调查中,也有碰钉子的时候,如本市同学陈山月,她长得很像我的同学钟玉花,小巧玲珑,小头小脸,小眼睛、小鼻子、小嘴巴都很均匀细致地搭配在粉白色小脸上,但她和钟玉花不同的是,钟玉花给人一种娴静、温柔、善良的感觉,陈山月则处处显露过多的娇气和傲气。她说自己初中毕业两年了,无论老师开什么课都可以,根本没必要问她。我让谢玲出两道数学题给她,是初一的解方程,她解了半天也没解出来,脸不红不白地质问我们:“我忘了,你们凭什么考我?”

我说道:“忘了没关系,可以再想想。这不是考你,是摸底儿。”

她骄横地道:“摸我底儿?我还没摸你们的底呢。”

我们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钉子。离开陈山月,谢玲气呼呼地发牢骚:“这人一定是昨晚被男友给踹了,一肚子怨气发到我们身上来了。”

摸底中,除了碰钉子,也遇到了我们喜欢的同学,如老夫子陈嘉良和糊涂美人胡玉珍。

两人的绰号都是我起的。

陈嘉良三十五岁,长得有点老气,说话喜欢摇头晃脑夹带着手势,随时装出一副文质彬彬,却多少带点夸张的滑稽样。每当看到他摇头晃脑的酸腐劲儿,大家就会忍俊不禁,捧腹大笑。陈嘉良是宝泉岭农工,我们向他摸底时,出人意料地坦诚,他边比划着边晃着脑袋讲:“我没读过初中,小学嘛那可是正儿八经毕业的。文凭有大本,我就算小本吧。我以为,文化程度是不能用大本小本衡量的。我虽然是小本,但在宝泉岭农场,要说读书人,可是非我莫属。《三国》、《水浒》、《三言两拍》这些大书,我都看过……唉,只是生不逢时啊。”

老夫子悲凉地叹息着,叹息过后,竟摇头晃脑朗诵起来: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成空……

我们被老夫子感动得一塌糊涂,像躲瘟疫一样离开了他。

倪春萍说:“想不到陈嘉良这么有才。”

谢玲笑着奚落倪春萍:“你真是慧眼识英雄呀!”

我没有理会两个小女人的心态,写到这里,现在只想尽快把糊涂美人介绍给朋友们。

糊涂美人叫胡玉珍,二十三岁,她长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高高的鼻梁,椭圆形下巴上配了一个花菇朵小嘴,确实是个美人坯子。不过,美人儿也有让人不敢恭维的地方。她知道自己美,还想锦上添花,在漂亮的脸蛋上又抹又画,那些姻脂粉儿,涂抹得该厚的地方不厚,该薄的地方不薄,该红的不红,该白的不白,感觉中,就像一个撇脚画家,本来轮廓勾得好好的,却不料涂色时,将一切都糟蹋了。更令人费解的是,她涂抹到脖子时戛然而止,好像从没想过,用粉霜也能遮盖住总也不洗的脖子。我敢打赌,她一年也不会洗一回脖子,黑黑的脖子,红红的嘴唇,白白的小脸上再加两块圆圆的腮红,轮廓清晰,泾渭分明。

我叫她糊涂美人,谢玲和倪春萍骂我太损,损就损吧,谁让我碰上这么糊涂又这么美的美人呢。

糊涂美人很诚实,像对待老朋友一样,把她的一切毫无保留地告诉了我们。

糊涂美人儿家是河北的,小学毕业后在生产队干过几年,大跃进后难以生活,父亲带着全家逃到了鹤岗,为了落户,他父亲认识了管理户籍的派出所长老赵,听说老赵没结婚,为了落户口,将她嫁给了老赵。老赵是转业军人,比胡玉珍大一倍还多三年。

糊涂美人说:“老赵年龄是比我大,可你们太小不知道,这男人大了可好了,对媳妇知疼知热的。我家老赵在家啥都不让我干。但我也不能总在家待着啊,听说招教师我就报名了。老赵不让我念,说怕我累着,我不管,在家不吃不喝的,也不让他进被窝儿,这一招儿,老赵就没辙了,不得不把我送到培训班。我连试都没考。”

最后,糊涂美人诚恳地求我们,以后一定多帮帮她,不然她会跟不上课的,跟不上课,老赵就不让她念了,不让她念了,她还得回家待着。

听完糊涂美人的话,我心里像打翻了一瓶五味瓶,不知道什么滋味儿。

我们最后一个摸底对像是山东秀才鲁余粮。

鲁余粮虽然高中没毕业,却是我们班上学历最高的人。

鲁余粮上下一色穿着家纺布衣服,脏兮兮的,给人一种土头土脑的感觉,再加上不苟言笑,看上去有点呆滞,可和他谈起话来,就看出了他的内涵,他才是同学中最有文化的,也算得上班上真正的秀才了。我就叫他山东秀才。

我们把摸底情况向郑老师做了汇报,郑老师听后很高兴,慢声细语地对我们说:“有了你们的摸底,我也好做教学计划了。”

第三天上课,郑老师就宣布了她的教学计划,针对我们这些学生特点,先开两门课程,主要讲语文和数学,从初中一年级开始,三年时间讲完初高中全部课程,其中还包括观摩教学。

我们的第一堂课就这样开始了。

刚上课时,郑老师略显紧张,但很快进入了状态。她的课讲得非常好,语言和声音都有很强的诱惑力,再加上她端庄高雅的气质,漂亮的长相,同学们自觉不自觉的都被她吸引过去了,尤其那些年龄比郑老师还大的同学,我看他们听得更为专注,至于听没听懂,那就因人而异了。

我原先担心郑老师怎么教这个杂烩班,现在不用担心了。不过,有一件事情却是让我心里有些不平衡,三天后,郑老师宣布任命班干部,她没有通过推选,就直接宣布了任命。班长是老夫子陈嘉良,副班长是倪春萍,我和谢玲是班上的学习委员。我心里有些不服气,但也只是心里而已。

还有一件事让我弄不明白,我发现,郑老师对我们几个年龄小的同学很和蔼,对那些年龄大的同学,却显得冷冰冰的。一次老夫子问她一道数学题,她生气地说:“这么简单的题都不会做,来培训班干什么,还当班长呢?去问张守义。”说完后,郑老师似乎觉得自己的话太生硬,看了老夫子一眼,缓和一下口气道:“当班长一定要努力学习,要给同学做个榜样。”

老夫子尴尬地说:“我不是不会么。”

“不会不是理由。我们这是教师培训班,不能从一年级教起。”郑老师特别强调了“教师”二字,说完就回办公室了。

我走到老夫子桌前,帮他做好那道数学题,安慰他说:“不要急,只要努力,会赶上的。”

我对郑老师的态度百思不解,她对大同学为何如此心态呢?

这天晚上放学后,郑老师叫住我和谢玲,让我俩上她家去。我们没好意思问什么,就随同郑老师到了她家。郑老师家住在老城区一栋楼房,楼很破旧,灰突突的就像一个大火材盒。但一进入室内,却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客厅宽敞明亮,一个落地花架上,摆着一盆灯笼花,写字台上面放着书架和笔筒,一幅俄罗斯列维坦的油画悬挂在正中墙壁上,两张沙发,一个茶几……布置虽然简单,显得很有品味。

我们刚在客厅坐下,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太太领着一个三四岁漂亮的小女孩儿,从卧室走了出来。郑老师向我们介绍,这是她母亲和她女儿丹丹。我和谢玲恭敬地问候了一声伯母,我伸手抱起丹丹。

郑老师吩咐丹丹:“快叫叔叔。”

丹丹仔细地看了我一会儿,稚气地问:“你是妈妈的学生么?”

“是呀!”

“妈妈的学生我都叫哥哥姐姐,为什么要管你们叫叔叔姨姨?”

听了丹丹的话,大家都笑了。

郑老师说:“丹丹,妈妈以前的学生小,现在的学生大,你就应该叫叔叔姨姨了。”

丹丹调皮的对我一笑,故意拉长声喊道:“叔叔——姨姨——”

郑老师把丹丹抱过去,对伯母说:“妈,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那两个学生,张守义和谢玲。今晚在家吃饭,把我大舅捎来的那条鱼做上,学校的伙食太差了。”

“不,郑老师,我们不能在这吃饭。我们还没有给老师买过一分钱东西,怎么能在老师家吃饭呢。”我赶紧拒绝,和谢玲站起来就要走。

郑老师生气地说:“走什么走,老师留你们吃顿饭还不行么?”

我们只好留下来。谢玲去厨房帮伯母打下手,我在屋里哄丹丹。看着这么温馨的一家,我不由想到了妈妈,想起了我离家那天夜里,妈妈流淌的眼泪……一时间,我的眼角有些湿润。

郑老师看出了我的情绪变化,关心地问:“守义,想家啦?”

我点点头。

老师亲切地看着我说:“守义,慢慢就会好的,想妈妈就上老师家来,老师这就是你的家。”

郑老师的语调像妈妈一样温柔,我强将眼泪忍了回去。

伯母和谢玲把菜做好了。一条香喷喷的红烧鲤鱼,又配了几样小菜,郑老师启开了一瓶红葡萄酒。鲤鱼虽是腌制过的,却让伯母做得有滋有味儿,小菜也非常可口。老师频频为我们夹菜倒酒,使我大有回到家里的感觉。

饭桌上,我们很轻松,谈话也很随意,谢玲谈了老夫子陈嘉良刻苦学习的情况,我讲了糊涂美人可能要跟不上进度。

“什么糊涂美人?”郑老师疑惑不解。

谢玲笑着回答:“糊涂美人就是胡玉珍。不会化妆,张守义就给她起了个‘糊涂美人’的绰号。”

郑老师听后哈哈大笑,说道:“张守义,你真是个天才。”

这顿饭吃得温馨愉快,充满欢乐,谢玲却不合时宜地问了一句不该问的话。

谢玲看着天已经黑了,就问郑老师的母亲:“伯母,天黑了,郑老师爱人怎么还不回来吃饭?”

听到谢玲的话,伯母的脸沉了下来,哆嗦着说道:“不提那狼心狗肺的东西,他让狐狸精迷住了,两个月都没回家了。我女儿嫁给他,算倒了八辈子霉。”

“妈,说这些干啥?”郑老师红着脸阻挡母亲,我发现,眼泪在郑老师眼圈里打着转转儿。

我不知怎样劝解,语无伦次地说:“伯母,不要生气,老师不要伤心,事情会好起来的。”

郑老师擦了擦眼泪,勉强笑了一下,那笑苦涩得让人难以下咽。

自从谢玲问了这句话,饭桌上的气氛沉闷了下来,我和谢玲赶紧吃完饭,向郑老师和伯母告别,郑老师也没留我们,把我们送到了门口。

离开郑老师家,我和谢玲在空旷的街道上走着,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心里都在翻腾着郑老师家的一幕,我在想,郑老师给人的印像多么善良,又多么漂亮,却成了被人抛弃的怨妇,世上的事儿,真是难以琢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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