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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文学语言学实践1
作者:印平   |  字数:21837  |  更新时间:2015-04-03 14:23:33  |  分类:

爱国教育

萧红呼兰河传的语言艺术

意大利的卡尔维诺曾经说过,所谓“文学经典”,乃是那种你不会说“我看过”的作品,而是会说“我又看了”的著作。南方朔不可思议的感性,见张爱玲:张看,经济日报出版社,2002年版。在当下文化生态中张爱玲热持续延烧之时,另一才女作家依然令笔者难以释怀,她的才情与作品同样独一无二,她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地位同样无可替代,她就是三十年代中国文坛最负盛名的女作家——萧红。这位英年早逝的柔弱女子在只有短短9年的文学生涯中,以其洋洋百万字的创作征服了一代知音,其中,呼兰河传是她流传最广的经典之作,亦堪称中国现代文学中一道璀璨的极光。

这部散文化小说饱含悲悯情怀,以孩童的视角和画家的笔墨,从容细腻地勾勒出一幅东北边陲小镇呼兰河的风土人情画卷,其展示的芜杂、逼真的生活图景和栩栩如生的凡人群像生动自然,呼之欲出;它素朴清婉的叙述语言馨香如兰。尽管几十年来人们对呼兰河传的写作动机、表现主题、作品基调等有诸多争论甚至曲解,但有一点是无法否定的:小说的艺术性!今天,在“又看了”小说之后,笔者更加肯定,多样化的语用形式正是成就了这样“一篇叙事诗,一幅多彩的风土画,一串凄婉的歌谣”茅盾呼兰河传序,见萧红:呼兰河传,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的重要因素之一。细细品味呼兰河传,不难发现它在语言运用方面有如下几个主要特色。

一、穿插方言旧语点画时地背景

呼兰河传表现的是上世纪二十年代东北小镇的乡土生活和风情习惯,作者不失时机地调用适量的方言、旧语,穿插于作品各处,随意自然地点画着时代和地域的背景。

这些方言、旧语大致可分为三类:

(一)表示该地区特有的事物

(1)一回头,看见了冯歪嘴子的那张小炕上挂着一张布帘。(第192页)

(2)黄米黏糕,撒上大云豆,一层黄,一层红,黄的金黄,红的通红。(第190页)

(3)家里买了落花生、冻梨之类……(第160页)

(4)祖母的手里,拿着白马鬃的蝇甩子,就用蝇甩子给他驱逐着蚊虫。(第32页)

(5)女的戴上风帽,男的穿上毡靴,要来这里参观的,或是准备着来参观的人不知多少。(第205页)

(二)该地域不同于官话的称谓或说法

(6)白旗屯(村庄)泥人子昨送地租四百三十四吊。(第20页)

(7)耳朵上戴了长钳子,土名叫做“戴穗钳子”。(第46页)

(8)这地方的晚霞是很好看的,有一个土名,叫“火烧云”。(第31页)

(9)拉大锯,扯大锯,老爷(外公)门口唱大戏。(第47页)

(10)外国人在呼兰河的土语叫做“毛子人”。(第75页)

(11)这庙会的土名叫做“逛庙”。(第57页)

(12)这是打狗饽饽(馒头一类的块状面食)。(第83页)

(13)那倭瓜(南瓜)不像是从秧子上出来的,好像是由人搬着坐在那屋瓦上晒太阳似的。(第187页)

(14)(祖母骂祖父)“死脑瓜骨”(死脑筋)。(第70页)

(15)有二伯常常说,跑毛子(俄国人)的时候(日俄战时)他怎样怎样地胆大……(第167页)

(16)你多咱(什么时候)来的?(第47页)

(17)祖父只是自由自在地一天(整天)闲着。(第68页)

(18)一吊钱检(买)豆腐可以检二十块。(第130页)

(19)祖父吃一碗饭米汤,浇(放/加)白糖;我则不吃,我要吃烧包米(煮玉米)。(第111页)

(20)等她的小鸡,略微长大了一点,能够出了屋了,能够在院子里自己去找食吃去的时候,她就把它们给染了六匹(只)红的,六匹绿的。都是在脑门上。(第133页)

(三)旧有事物的称谓或说法

(21)我是来问问那广和银号的利息到底是大加一呢,还是八成?(第202页)

(22)第二个是男孩子,拿了一个两吊钱一只的。(第26页)

(23)一个团圆媳妇的花费也不少呢,你看她八岁我订下她的一订就是八两银子,年年又是头绳钱,鞋面钱的,到如今……(第129页)

(24)没见过一个姑娘长得和一个扛大个的(扛工)似的。(第201页)

(25)后边磨房里的磨倌还在打着梆子(打更)。(第185页)

上述语词或带有地方色彩,或留有历史的遗迹,彼此呼应,乡土气息扑面而来,久远年代定格记忆,让人一望而知是何地的风土画,又似何时凄婉的歌谣!

二、短句为主明快简洁整散结合错落有致

呼兰河传通篇难觅词语众多、结构复杂的长句,也找不出佶屈聱牙的表达形式,多为平易简洁的短句。然而,作者并未停留在纯粹自然语言的层面上,而是对日常口语进行了不露痕迹的调整与修饰,美而不艳,朴拙而不失清新。

(26)过了十天半月的,又是跳绳的鼓,当当地响。于是人们又都招了慌,爬墙的爬墙,登门的登门,看看这一家的大神,显的是什么本领,穿的是什么衣裳。听听她唱的是什么腔调,看看她的衣裳漂亮不漂亮。

跳到了午夜时分,又是送神回山。送神回山的鼓个个都打得漂亮。

若赶上一个下雨的夜,就特别凄凉,寡妇可以落泪,鳏夫就要起来彷徨。

那鼓声就好像故意招惹那般不幸的人,打得有急有慢,好像一个迷路的人在夜里诉说着她的迷惘,又好像不幸的老人在回想着他幸福的短短的幼年。又好像慈爱的母亲送着她的儿子远行。又好像是生离死别,万分地难舍。

人生为了什么,才有这样凄凉的夜。

似乎下回再有打鼓的连听也不要听了。其实不然,鼓一响,就又是上墙头的上墙头,侧着耳朵听的侧着耳朵听,比西洋人听音乐会更热心。(第3940页)

(27)现在她别的都不怕,她就怕她死,她心里总有一个阴影,她的小团圆媳妇可不要死了呵。

于是,她碰到了多少的困难,她都克服了下去,她咬着牙根,她忍住眼泪,她要骂不能骂,她要打不能打。她要哭,她又止住了。无限的伤心,无限的悲哀,常常会一齐来到她的心中的。她想,也许是前生没有做了好事,此生找到她了。不然为什么连一个小团圆媳妇的命都没有。她想一想,她一生没有做过恶事,面软,心慈,凡事都是自己吃亏,让着别人。虽然没有吃斋念佛,但是初一十五的素口也自幼就吃着。虽然不怎样拜庙烧香,但四月十八的庙会,也没有拉下过。娘娘庙前一把香,老爷庙前三个头。哪一年也都是烧香磕头的没有拉过“过场”。虽然是自小没有读过诗文,不认识字,但是“金刚经”、“灶王经”也会念上两套。虽然说不曾做过舍善的事情,没有补过路,没有修过桥,但是逢年过节,对那些讨饭的人,也常常给过他们剩汤剩饭的。虽然过日子不怎样俭省,但也没有多吃过一块豆腐。拍拍良心,对天对得起,对地也对得住。那为什么老天爷明明白白的却把祸根种在她身上?

她越想,她越心烦意乱。(第144页)

整部作品的语言一如(26)(27),干净利落,明白晓畅,不事刻意雕琢,但又适当注意调配词句,音调和谐,平仄恰当,缓急适度,韵律回环,散文诗般的语言清新如兰。例(26)于疏松的散句之中间隔使用若干组结构相同或相似的整句,以集中表现那些一辈子过着平凡卑琐生活的小镇人们对于实际上单调重复的精神生活的“盛举”之一——“跳大绳”所倾注的极大热情,同时也着意凸现出雨夜送神归山的鼓声之悲凉。这悲凉与其说来自凄风苦雨中的鼓声,不如说来自人们空泛、悲苦的心灵。例(27)也是整句散句交互出现,参差错落,将一个愚昧、迷信乃至残忍的旧式婆婆一方面对被她出于“善心”而折磨到“病得缠绵”的小团圆媳妇倍感担心、焦虑,另一方面又自觉委屈、伤心、悲哀、困惑等一系列复杂的心理活动,淋漓尽致地刻画了出来。

三、修辞式丰富多样巧调遣各扬所长

呼兰河传带有极强的自传色彩,可以说由作家儿时记忆的片段连缀而成。它是透过孩子的眼睛观察人生百态的,因之,作者巧妙地选择了十分贴合四五岁儿童认知事物感性为先、喜欢重复相同的言语行为和具象思维活跃等特点的多种修辞方式,利用其不同的形态与效果,扬其所长,尽其所能,达到了与作品深邃思想的珠联璧合。

小说中出现较多的修辞方式主要有以下几种——

(一)比拟

(28)说也奇怪,我家里的东西都是成对的,成双的。

砖头晒太阳,就有泥土来陪着。有破坛子,就有破大缸。有猪槽子就有铁犁头。像是它们都配了对,结了婚。而且各自都有新生命送到世界上来。比方坛子里的似鱼非鱼,大缸下边的潮虫,猪槽子上的蘑菇等等。

不知为什么,这铁犁头,却看不出什么新生命来,而是全体腐烂下去了……用手一触就往下掉末,虽然他本质是铁的,但沦落到今天,就完全像黄泥做的了,就像要瘫了的样子。比起它的同伴那木槽子来,真是远差千里,惭愧惭愧。这犁头假若是人的话,一定要流泪大哭:“我的体质比你们都好哇,怎么今天衰落到这个样子?”(第9697页)

(29)那房子实在是不像样子了,窗子本来是四方的,都斜得变成了菱形的了。门也歪斜得关不上了。墙上的大柁就像要掉下来似的,向一边跳出来了。房脊上正梁一天一天地往北走,已经拔了榫,脱离别人的牵掣,而它自己单独行动起来了。那些钉在房脊上的椽杆子,能够跟着它跑的,就跟着它一顺水地往北边跑下去了;不能够跟着它跑的,就挣断了钉子,而垂下头来……(第101102页)

例(28)充分发挥了“我”的想象力,将满院子蒿草中七零八落地躺着的旧砖、破坛子、破大缸、朽木槽子、铁犁头都人格化,活画出“我”家院落的衰败、荒凉的景象。例(29)也是赋予破草房以生命活体的行动,看似有趣,实则写尽了漏粉人生存环境的恶劣、危险。

(二)比喻

(30)漏粉的都是些粗人,没有好鞋袜,没有好行李,一个一个的和小猪差不多,住在这(草)房子里边是很相当的,好房子让他们一住也怕是住坏了……

他们一边收着粉,也是一边地唱着,那唱不是从工作所得到的愉快,好像含着眼泪在笑似的。

……那粉房里的歌声,就像一朵红花开在了墙头,越鲜明,就越觉得荒凉。(第100101页)

(31)有二伯的行李,是零零碎碎的,一掀动他的被子就从被角往外流着棉花,一掀动他的褥子,那所铺着的毡片,就一片一片好像活动地图似的一省一省地割据开了。(第169页)

例(30)拿“小猪”作喻体,形象地喻示了漏粉人的卑微身份。作者还利用五官感觉的相互转化(也称“通感”或“移觉”),抽取漏粉人的“唱”与“含泪的笑”、他们的“歌声”与孤零零开在墙头上的“一朵红花”之间的相似点——凄凉——来打比方,别有一番辛酸滋味。例(31)把有二伯破烂不堪的“毡片”比作“活动地图”,并且还“割据开”来(这里又借助了比拟),生动具体地描述了他的窘困生活。

(三)排比

(32)这地方的火烧云变化极多,一会红堂堂的了,一会金洞洞的了。一会半紫半黄的,一会半灰半百合色。葡萄灰,大黄梨,紫茄子,这些颜色天空上边都有。(第31页)

(33)那小团圆媳妇再打也就受不住了。

若是那小团圆媳妇刚来的时候,那就非先抓过她来打一顿再说。做婆婆的打了一只饭碗,也抓过来把小团圆媳妇打一顿。她丢了一根针也抓过来把小团圆媳妇打一顿。她跌了一个筋斗,把单裤膝盖的地方跌了一个洞,她也抓过来把小团圆媳妇打一顿……

有娘的,她不能够打。她自己的儿子也舍不得打。打猫,她怕把猫打丢了。打狗,她怕把狗打跑了。打猪,怕猪掉了斤两。打鸡,怕鸡不下蛋。

唯独打这小团圆媳妇是一点毛病没有,她又不能跑掉,她又不能丢了。她又不会下蛋,反正也不是猪,打掉了一些斤两也不要紧,反正不过秤。(第143页)

(34)不但她的婆婆,全家的人也都相信这孩子的身上一定有鬼。

谁听了能够不相信呢?半夜三更的喊着回家,一招呼醒了,她就跳下地去,瞪着眼睛,张着嘴,连哭带叫的,那力气比牛还大,那声音好像杀猪似的。(第146页)

(35)天一黄昏,老胡家就打起鼓来了。大缸,开水,公鸡,就预备好了。

公鸡抓来了,开水烧滚了,大缸摆好了。(第148页)

(36)我看了半天,到后来她动也不动,哭也不哭,笑也不笑。满脸的汗珠,满脸通红,红得像一张纸。(第149150页)

例(32)分别用一连串结构类同的语词组成两处排比,强化了火烧云的绚烂多彩和变幻莫测,使这奇妙的夏季一景同那白雪纷飞的宏壮的北国冬景一样,为呼兰河增添了魅人的地域色彩,也为小镇人单调乏味的生活加进了一抹亮色。例(33)——(36)差不多构成了小团圆媳妇的受虐简史:因为做了原本就该“一天打八顿,骂三场”萧红:呼兰河传,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128页。的小团圆媳妇,更因为长相、举止“不像个团圆媳妇”萧红:呼兰河传,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117页。,老胡家那个黑忽忽、笑呵呵的小团圆媳妇便受了婆家的“规矩”:不分昼夜地打,吊起来用皮鞭抽,用烧红的烙铁烙脚心、用开水当众洗澡………例(33)用三处排比突出了小团圆媳妇的出气筒地位和鸡狗不如的命运;例(34)通过一系列神经质举动的描写,揭示出小团圆媳妇受虐后精神上受到的戕害;例(35)则紧锣密鼓地营造着跳绳赶鬼的恐怖气氛;到了例(36)三个连排的动词词组聚焦于小团圆媳妇被开水洗澡后的昏死状态。烫一次,昏一次,如是三次折腾,小团圆媳妇的惨不忍睹的结局可想而知。作家在这四个片段中凭借着排比格对表情达意所起的贯通语气、增强语势的作用,将小团圆媳妇的悲惨遭遇一步步推入读者的视野,极大地震撼了读者的心灵!

(四)反复

(37)四月十八娘娘庙大会,这也是为着神鬼,而不是为着人的。(第57页)

这些盛举,都是为鬼而做的,并非为人而做的。(第62页)

(38)我家是荒凉的。(第97、110页)

我家的院子是荒凉的。(第94、105、106、183页)

(39)我家的有二伯,性情很古怪。(第160页)

有二伯的性情真古怪……(第160页)

有二伯真古怪……(第163页)

诚如(37)所反复表达的那样,呼兰河的民间风俗大都与鬼神有关:跳大绳是人扮神,赶鬼治病;放河灯是在七月十五的鬼节把灯放给鬼,让鬼们顶着灯去脱生;秋天的野台子戏是唱给龙王爷的;四月十八娘娘庙大会也是烧香磕头祭鬼………作者不惜重墨,细细描述这些节日隆重的场面,表现人们对鬼神的敬重,一方面固然使作品具有浓郁的地方风味,另一方面则不禁让人探寻那表面热闹的背后隐藏着的悲剧意义:人不如鬼,生难于死。这层涵义恰恰应和了作者的“人生是苦多乐少”萧红:呼兰河传,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101页。的慨叹。例(38)作品中不下六次提到“我家”、“我家的院子”是“荒凉”的。为什么荒凉?仅仅是因为院子大、房子多和人少吗?当然不是。“我”家破败的院子里住着极卑贱的一群:漏粉的、养猪的、赶车的、拉磨的,他们的苦难人生,他们栖身的院子里发生的一个个悲惨故事和“我”家死气沉沉的生活,才是“荒凉”的真正原因。例(39)一再地说有二伯“古怪”,的确,他是怪:喜欢跟动物谈天,和人在一起倒没有话,就是有,也是怪怪的让你听了不得要领。这是个为大户人家做工几十年,到头来还是穷得一无所有的老仆人,在他眼里,富人家“从上到下,都是良心长在肋条上,大人是大耗子,小孩是小耗子”萧红:呼兰河传,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185页。。他的身上,既有自轻自贱的一面,也有渴望被当“人”看待、渴望被尊重的一面。然而,周围冷酷无情的世界使他欲做“人”而不得。既然人的世界没有温情,便只好去跟动物交流,至少雀子和狗不会欺侮他。作者再三强调有二伯的“古怪”,实际上暗示了造成他古怪性情的社会原因。人情冷漠造就了“古怪”的有二伯们,委实不足为怪。

(五)对比

(40)a假若有人问他们(扎彩匠),人生是为了什么?他们并不会茫然无所对答的,他们会直截了当地不假思索地说了出来:“人活着是为吃饭穿衣。”(第24页)

b家里边多少年前放的东西,没有动过,他们过的是既不向前,也不回头的生活,是凡过去的,都算是忘记了,未来的他们也不怎样积极地希望着,只是一天一天地平板地、无怨无尤地在他们祖先给他们准备好的口粮之中生活着。(第7879页)

上例反映了呼兰小镇上两种人的生活态度,a是扎彩匠一类的底层人民,b是上流社会的富人。两者之间虽然存在着物质生活贫乏与富裕的差别,但就本质而言,他们都是生物学意义上的活着,一天天消耗着口粮,一年四季“穿起棉衣来,脱下单衣去地过着萧红:呼兰河传,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15页。,浑浑噩噩,得过且过,不预约希望,也没有追求。生活就像呼兰城东二道街上的大泥坑一样,谁也没想去填平它、改变它。通过两种人的对比,比出了他们的一致性,这是正比。小说中出现更多的是反比。如:

(41)花开了,就像花睡醒了一样。鸟飞了,就像鸟上了天一样。虫子叫了,就像虫子在说话似的。一切都活了,都有无限的本领,要做什么,就做什么。要怎么样,就怎么样。都是自由的。倭瓜愿意爬上架就爬上架,愿意爬上房就爬上房。黄瓜愿意开一个谎花,就开一个谎花,愿意结一个黄瓜,就结一个黄瓜。若都不愿意,就是一个黄瓜也不结,一朵花也不开,也没有人问它。玉米愿意长多高就长多高,他若愿意长上天去,也没有人管。蝴蝶随意地飞,一会从墙头上飞来一对黄蝴蝶,一会又从墙头上飞走了一个白蝴蝶。它们是从谁家来的,又飞到谁家去?太阳也不知道这个。

只是天空蓝悠悠的,又高又远。(第67页)

例(41)是对“我”家大花园的描写,明丽、多彩,生机勃勃,与“我”的家庭生活之刻板、黯淡、令人窒息形成强烈反差。

后花园是一片自由的天地,是一颗寂寞童心的憩园。和它一样令我难以忘怀的,还有它的老主人——“我”的祖父。跟“父亲的冷淡、母亲的恶言恶色,和祖母的用针刺我手指”萧红:呼兰河传,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79页。相比,“祖父非常地爱我。使我觉得这个世界上,有了祖父就够了”同上。。

祖父的仁爱不仅仅是对“我”,也延及他人,尤其是不见容于世俗社会的孤立无援之人:当满院子的人都说老胡家的小团圆媳妇“太大方了,不像个团圆媳妇”萧红:呼兰河传,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117页。时,祖父却认为她“怪好的”同上,第118页。;老胡家常常痛打小团圆媳妇,祖父几次上门“让他们不要打她”同上,第119页。;老胡家把小团圆媳妇折磨得奄奄一息,便想“休妻”同上,第156页。,祖父“以为老胡家那人家不大好”,“把人家的孩子快捉弄死了,又不要了”,意欲“二月让他搬家”同上,第156页。。祖父对冯歪嘴子一家也是如此。冰天雪地,磨房掌柜就要赶走刚刚生产的磨倌妻子和新生婴儿,是祖父借出草房容留了他们;左邻右舍对磨倌一家除了鄙视、嘲笑,就是造谣生事、幸灾乐祸,唯恐他们好好活着同上,第201207页。,祖父却常常接济他们。

凡此种种,作者凭借一系列对比,使祖父形象与周围那群爱心不足、冷酷有余的小镇人形成鲜明对照,祖父的身上闪耀着人道的光辉!

(六)讽刺

在这部回忆性小说中,没有关于人生哲理的宏篇大论,也少有抨击黑暗现实的慷慨激昂之辞。作者一方面用无心插柳式的笔法,冷静客观地描摹旧中国北方偏远小镇闭锁、衰败的景象,叙述小镇的芸芸众生平板、卑琐的生活,也反映小人物不自觉的反抗(如:小团圆媳妇挨打后咬她婆婆,并喊着要回家同上,第119页。;老胡家大孙子媳妇在小团圆媳妇受虐致死后跟人私奔萧红:呼兰河传,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158页。),表现原始的生的坚强(如:磨倌冯歪嘴子承受了丧妻的打击后,于众人绝望、惊诧的目光中“照常地活在世界上,他照常地负着他那份责任”,“喂着小的,带着大的,他该担水,担水,该拉磨,拉磨”同上,第213页。);另一方面,多处将讽刺的笔锋直指不仁社会和国民的劣根,颇有鲁迅之风。

(42)年轻的女子,莫名其妙的,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有这样(指腹为婚)的命,于是往往演出悲剧来,跳井的跳井,上吊的上吊。

古语说:“女子上不了战场。”

其实不对的,这井多么深,平白地你问一个男子,问他这井敢跳不敢跳,怕他也不敢的,而一个年轻的女子竟敢了,上战场不一定死,也许回来闹个一官半职的。可是跳井就很难不死,一跳就多半跳死了。

那么节妇坊上为什么没写着赞美女子跳井跳得勇敢的赞词?那是修节妇坊的人故意给删去的。因为修节妇坊的,多半是男人。他家里也有一个女人。他怕是写上了,将来打他女人的时候,他的女人也去跳井。女人也跳下井,留下来一大群孩子可怎么办?于是一律不写。只写,温文尔雅,孝顺公婆……(第51页)

(43)(老胡家又跳绳赶鬼、看香、扶乩)闹得非常热闹。传为一时之盛。若有不去看跳绳赶鬼的,竟被指为落伍。

因为老胡家跳绳跳得花样翻新,是自古以来也没有这样跳的,打破了跳绳的记录了,给跳绳开了一个新纪元。若不去看看,耳目因此是会闭塞了的。

当地没有报纸,不能记录这桩盛事。若是患了半身不遂的人,患了瘫病的人,或是大病卧床不起的人,那真是一生的不幸,大家也都为他惋惜,怕是他此生也要孤陋寡闻,因为这样的隆重的盛举,他究竟不能够参加。(第146147页)

……

(老胡家用大缸给小团圆媳妇当众洗滚水澡)这种奇闻盛举一经传了出来,大家都想去开开眼界,就是那些患了半身不遂的,患了瘫病的人,人们觉得他们瘫了倒没有什么,只是不能够前来看老胡家团圆媳妇大规模的洗澡,真是一生的不幸。(第147148页)

……

(小团圆媳妇第一次洗开水澡昏死过去,活转过来后,还得再洗两次)于是人心大为振奋,困的也不困了,要回家睡觉的也精神了。这来看热闹的,不下三十人,个个眼睛发亮,人人精神百倍。看吧,洗一次就昏过去了,洗两次又该怎样呢?洗上三次,那可就不堪想象了。所以看热闹的人的心里,都满怀奥秘。(第151页)

例(42)以揶揄、讥诮的口吻,言在此而意在彼,尽情嘲弄加害于女子的封建陋习。例(43)极尽夸饰、讥刺之能,让自认天经地义的酷刑实施者的愚昧、残忍暴露无遗,也将精神贫乏、百无聊赖的看客们阴暗、病态的期待心理剖析得入木三分。字里行间,融入了作家多少憎恶与痛心!此番冷嘲热讽、曲语笑骂所产生的批判力度丝毫不逊于直言痛陈!

呼兰河传凭藉出人意表的巧思和浑朴却不失灵动、清美而不艳丽的文字,铺展一幅幅风土画卷,演绎一篇篇哀婉故事,透视一个个冥顽愚钝的灵魂,礼赞原始而富于韧性的抗争!它不愧为作家“回忆式”的巅峰之作。

呼兰河传是小说,也是散文,亦似叙事诗,它不具备完整的故事情节,也没有中心人物,然而,作家却以她娴熟的回忆技巧珠连起貌似芜杂的记忆碎片,透过孩子“像末日审判的时候,天使的眼睛”张爱玲造人,见张爱玲:张看,经济日报出版社,2002年9月版。观察众生百态,审视古老北国千年文化的历史惰性,悲悯情怀统摄全篇,形散而神聚。如果说呼兰河传以其思想的深刻即对人生生存形态的关注而稳稳地立于中国文学之林,那么,萧红式别具一格的语言艺术更助其成为不可复制的文学经典!

参考文献:

[1]张爱玲:张看,北京:经济日报出版社,2002年版。

[2]萧红:呼兰河传,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

[3]南方朔:不可思议的感性,见张爱玲:张看,经济日报出版社,2002年版。

[4]茅盾:呼兰河传序,见萧红:呼兰河传,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

[5]张爱玲造人,见张爱玲:张看,经济日报出版社2002年9月版。

张爱玲修辞艺术的文化解读

作品语言的研究是作家作品研究的一个重要角度。张爱玲的创作,语言个性鲜明,修辞功力深厚。本文以其文本中所设比喻为例,从文化层面对其含义、成因进行分析与阐释,揭示其个体文化背景对作家的修辞活动所产生的影响。

虽然不一定自称为“张迷”,可是许多人都喜爱张爱玲。因为她是金锁记的作者,正是那“三十年前的月亮”导引着人们一探其奇妙的创作世界。

一个作家,不管有多热,其赖以传世的终究是作品。研究作家作品,无论从何种角度切入,都离不开作品的语言。从修辞角度看,作家是修辞的主体,作家创作作品的过程是语言运用的过程,即修辞的过程,它不只和语言材料的选择、调配相关联,还受到社会的、文化的、心理的等多种因素的影响与制约。就与文化的关系而言,不同创作者的个体文化背景存在着家族传统、家庭关系、生活习惯、居住环境、教育条件、生活境遇等方面的差异,惟其如此,不同作家的作品往往表现出各具特色的语言个性。

张爱玲作品的语言一如她的为人:个性十足。单看她的散文集流言和张看,书名就劈面惊艳。张爱玲不愧是修辞高手,她的文字,意象丰盈、交叠;用词新颖、冷峭;陌生化陌生化:艺术上一种技巧,使读者或观赏者对一些熟悉的、习以为常的事物突然产生新鲜的、前所未有的感觉。手法机巧、纯熟;缠枝莲花般朵朵绽放的比喻出人意表……由于篇幅所限,本文意欲撷取张爱玲创作中所用修辞方式之一——比喻,分析这些比喻成品所蕴含的文化意义,探究、阐释作者用喻个性的文化成因,从而揭示文化背景对作家修辞活动的影响。

一、挥之不去的贵族情结

比喻恐怕是最古老、最常见的一种修辞方式,它不仅是一种语言现象,也是一种文化现象。众所周知,比喻的构成有三个要素:本体(被比方的事物)、喻体(用来打比方的事物)以及本体和喻体之间的相似点,而相似点又是比喻的灵魂。虽然从物理角度看,喻体是一种客观存在(即使喻体为想象之物,也有一定的客观基础),本体和喻体之间的相似点也是一种客观存在,但是,大千世界可以拿来作喻体的事物林林总总,而且它们与本体之间的联系也是千丝万缕,如何发掘并利用喻体及其与本体的相似点为说写者服务,则要受到特定文化传统和心理等因素的制约,因此,“对比喻的开发和利用,对比喻的评价和鉴赏,从根本上看是一种文化现象。”王希杰修辞学通论,南京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423页。张爱玲作品中的比喻就明显地打上了个体文化的印记。

人们常用“锦衣玉食”代指奢侈、豪华的富家生活,张爱玲就出身于这样的富贵之家。她的祖辈曾经门第显赫,祖父张佩纶系清代“清流派”著名人物,祖母李菊耦为李鸿章之女,母亲黄逸梵也是名门闺秀。然而,随着二十世纪初清朝的灭亡,阀阅世家败落了。张爱玲虽为贵族苗裔,但自幼目睹的却是家族摧枯拉朽似的颓败,往日的繁华已如大江东逝,只在意识深处风光再现。她十二三岁起嗜读红楼梦张爱玲忆胡适,来凤仪张爱玲散文全编,浙江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第304页。,以至“不同的本子不用留神看,稍微眼生点的字自会跳出来。”张爱玲红楼梦魇自序,来凤仪张爱玲散文全编,浙江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第323页。对张爱玲而言,红楼梦中的富贵排场恐怕更富于别一番滋味吧?漫步张爱玲的小说世界,凋落大户勉强维持的贵族排场随处可见,作者对贵族男女们所着“三镶三滚”、“七镶七滚”之类绫罗绸缎的描摹也是细而又细,不厌其烦,简直就是一种欣赏、玩味。联系到张爱玲成名之后大穿特穿复古风味的炫人奇装,不能不让人感到她对贵族生活的那种挥之不去的眷恋之情。因此,散发着贵气的锦缎屡屡成为张爱玲笔下的喻体,就不足为怪了。

(1)第一次看见大张的紫菜,打开来约有三尺见方,一幅脆薄细致的深紫的纸有点发亮,像有大波纹暗花的丝绸,微有折痕。(谈吃与画饼充饥)

(2)那时天色已经暗了,月亮才上来。黄黄的,像玉色缎子上,刺绣时弹落了一点香灰,烧糊了一小片。(沉香屑·第一炉香)

(3)她一天天瘦下去。她的脸像骨架子上绷着白缎子,眼睛就是缎子上落了灯花,烧成两只炎炎的大洞。(花凋)

(4)她不是树上拗下来,缺乏水分,褪了色的花,倒是古绸缎上的折枝花朵,断是断了的,可是非常的美,非常的应该。(诗与胡说)

从上述例句中可以看出作者对绸缎的质地、光泽、色彩、图案花纹和它的娇贵等诸般特点,无一不谙熟于心,信手拈来便合成了比喻,并且恰如其分。

此外,作为富贵的另一标志的珠宝,也绝非偶然地被张爱玲用作喻体。

(5)漂亮有什么用处,像是身边带着珠宝逃命,更加危险。(怨女)

(6)振保从来不大看见她(王娇蕊)这样矜持地微笑着,如同有一种电影明星,一动也不动像一颗蓝宝石,只让梦幻的灯光在宝石深处引起波动的光与影。她穿着暗紫乔其纱旗袍,隐隐露出胸口挂的一颗冷艳的金鸡心。(红玫瑰与白玫瑰)

(7)她眼睛里充满了眼泪,饱满的眼,分得很开,亮晶晶地在脸的两边像金刚石耳环。(殷宝滟送花楼会)

如果说流光四溢、耀眼夺目是寻常人对宝石的联想,那么“身边带着珠宝逃命”的危险则融入了这位富家千金独特的身世之感。小说创世纪中戚紫薇在八国联军攻打那年随老姨太太一路逃难到南方,随时难保性命一节便折射了作者祖辈(具体说是祖姨母)的一段落难经历张爱玲张看自序,来凤仪张爱玲散文全编,浙江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第318页。。如同骄人的家族史并未给她带来什么荣耀一样,珠宝玉石带给她的也是并不愉快的回忆。她曾目睹姑姑“手里卖掉过许多珠宝”张爱玲姑姑语录,来凤仪张爱玲散文全编,浙江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第289页。,因而对珠宝有着与众不同的感受。作者既能在宝石的冷艳与火热放浪的有夫之妇王娇蕊在女人面前表现出的矜持之间找到“距离”这一契合点(6),又能捕捉到潜藏于珠光宝气之后的危机(5)与悲哀(7)。无独有偶,同例(7)一样将宝石与眼泪挂钩的还有:

(8)汽车门开了,一个娇小个子的西装少妇(梁太太)跨出车来,一身黑,黑草帽沿上垂下绿色的面网,面网上扣着一个指甲大小的绿宝石蜘蛛,在日光中闪闪烁烁,正爬在她腮帮子上,一亮一暗,亮的时候像一颗欲坠未坠的泪珠,暗的时候便像一粒青痣。(沉香屑·第一炉香)

例(7)中女主人公晶亮的眼泪,饱含着她因在爱情面前权衡利弊、待价而沽所导致的“无可挽回”的悲剧,以金刚石喻眼泪,则给金刚石蒙上了一层悲哀的泪光。而例(8)将闪亮的绿宝石比喻成泪珠,再恰当不过地暗示了外表骄横的小型西太后——富商遗孀梁太太虽衣食无忧、情人无数,却难得真爱的可悲命运。

上述比喻,作者对珠宝与其对应物之间相似点的把握显然远远超越了“形似”,形成盛极而衰的贵族后裔独特的心理视角。

虽然张爱玲口口声声自称“小市民”张爱玲童言无忌,来凤仪张爱玲散文全编,浙江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第95页。,可在日常生活中又绝对不愿跟小市民们“混在一起”张爱玲我看苏青,来凤仪张爱玲散文全编,浙江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第256页。,因为,无论与家世还是性格都有关系,“她要过的是‘遗世独立’生活,可是为生活所迫不得不跟俗世应酬”刘绍铭到底是张爱玲,上海书店出版社,2007年3月第1版,第5页。。自称“小市民”不过是无奈的自我调侃。张爱玲不仅骨子里并非真正自视为小市民的一员,或许潜意识里还很留恋贵族身份,在其贵族血统遭潘柳黛潘柳黛系张爱玲同时代女作家。鄙夷、讥讽之后以断交作为回敬就是一个明证。除了绸缎和珠宝,张爱玲还在比喻中引入了“云母石屏风”、“波斯地毯”、“红木雕花”、“金漆托盘”等富贵之物,其对贵族生活的暗恋情结可见一斑。

尽管鉴于现实,不得不面对如今一介平民的生活,努力淡忘昔日的奢华,但这并不能抑制住作者对豪门大宅生活方式的向往之情,她曾身处其间的那个贵族阶层的文化传统乃至生活细节在其脑海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以至在她的比喻中或此或彼显出踪影。

(9)山背后大红大紫,金丝交错,热闹非凡,倒像雪茄烟盖上的商标画。满山的棕榈、芭蕉,都被毒日头烘焙得干黄松卷,像雪茄烟丝。(沉香屑·第一炉香)

(10)天完全黑了,整个的世界像一张灰色的圣诞卡片,一切都是影影绰绰的,真正存在的只有一朵一朵顶大的象牙红,简单、原始的、碗口大、桶口大。(沉香屑·第一炉香)

(11)他说话也不够爽利的,一个字一个字谨慎地吐出来,像在隆重的宴会上吃洋枣,把核子徐徐吐在小银匙里,然后轻轻倾在盘子的一边,一个不小心,核子从嘴里直接滑到盘子里,叮当一声,就失仪了。(花凋)

例(9)(10)作家在自然景观与雪茄烟、圣诞卡之间建立了联系;例(11)由那个留学生说话的不爽利联想到在隆重的宴会上吃洋枣不小心失了仪,一方面可以说与小说主人公的身份、所处环境相一致,另一方面也和作家的生活经历、经验相吻合。

二、家学深厚的国文功底与洋式教化的艺术修养

张爱玲的父亲张廷重是个典型的前清遗少,没少传承父辈的名士派作风,抽鸦片,讨姨太,挥霍祖产,坐吃山空。对于父母离异后父亲的家,作者自谓“那里什么我都看不起”,“父亲的房间里永远是下午,在那里坐久了便觉得沉下去沉下去。”张爱玲私语,来凤仪张爱玲散文全编,浙江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第120页。不过,张廷重毕竟出身书香门第,具有旧式文化教养,会吟诗作赋。寂寞时也鼓励女儿作诗为文,并曾为女儿所写鸳蝴派章回小说摩登红楼梦代拟回目,“颇为像样”张爱玲存稿,来凤仪张爱玲散文全编,浙江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第177页。。家学渊源与严格的私塾教育为张爱玲打下了扎实的国文根基,在弥漫着鸦片云雾的高门大户内,她广泛涉猎了中国古典文学名著名篇、近现代小说乃至大叠的流行小报,积累了丰厚的文学素养。幽幽的纸墨书香也飘进了她的比喻世界。

(12)年青的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月亮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迷糊。(金锁记)

(13)初春,新生了叶子,天色寒冷洁白,像瓷,不吃墨的。(创世纪)

(14)(顾曼祯)蓝布罩袍已经洗得绒兜兜的泛了灰白,那颜色倒有一种温雅的感觉,像有一种线装书的暗蓝色封面。(十八春)

(15)上年纪的太太们悄悄站到后面去,带着慎重的微笑,仿佛虽然被挤到注意力的圈子之外,她们还是有一种消极的重要性,像画卷上端端正正打的图章,少了它就不能算上品。(鸿鸾禧)

作为一个深受家庭文化氛围熏陶,以后又卖文为生的作家,张爱玲经常于不经意间将文人习用的什物如纸、墨、书、图章等带进喻体部分。同样,她的阅读积累也在用喻时发挥了作用。

(16)(两个小孩)各人都是胸前自小而大一片深暗的油渍,像关公颔下盛胡须的锦囊。(中国的日夜)

(17)(姑奶奶)蛋形的小脸,两撇浓眉,长长的像青龙偃月刀。(创世纪)

(18)她和梁太太家的睇睇和睨儿一般的打着辫子,她那根辫子却扎得杀气腾腾,像武侠小说里的九节钢鞭。(沉香屑·第一炉香)

例(16)至(18)出现的“关公颔下盛胡须的锦囊”、“青龙偃月刀”以及“九节钢鞭”均可在相关的小说中找到出处。

如果说张爱玲的国文功底大部分得益于她的父亲,那么,她所具有的文学以外的艺术素养则应归功于她的母亲。出自洋务世家的黄逸梵,自小接受的是西洋文化教育,旧式婚姻使得她与遗少型丈夫格格不入,曾为自我追求几度出洋。虽然某种程度上忽略了对女儿的爱,可是她所代表的全新的生活对女儿有着毋庸置疑的影响。她让女儿作画,弹钢琴,学英文张爱玲私语,来凤仪张爱玲散文全编,浙江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第120页。,跟丈夫力争,“像拐卖人口一般”送女儿进新式学堂张爱玲必也正名乎,来凤仪张爱玲散文全编,浙江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第42页。,接受教会学校的教育(张爱玲的中小学均在教会学校就读)。正是这番洋式淑女教化给张爱玲以多方面的艺术滋养。

(19)(秃顶女佣老夏妈)亮晶晶的头顶上抹些烟煤也是写意画,不是写实。怨女)

(20)园子里也有一排修剪得齐齐整整的常青树,疏疏落落两个花床,种着艳丽的英国玫瑰,都是布置谨严,一丝不乱,就像漆盘上淡淡的工笔彩绘。(沉香屑·第一炉香)

(21)汤姆生的世界是浅灰石的浮雕,在清平的图案上她(霓喜)是突兀地凸出的一大块。(连环套)

(22)最伟大的是那架电疗器,精致的齿轮孜孜碾动,飞出火星乱迸的爵士乐。(年轻的时候)

(23)毛织品,毛茸茸的像富于挑拨性的爵士乐;厚沉沉的丝绒,像忧郁的古典化的歌剧主题;柔滑的软缎,像蓝色多瑙河,凉阴阴地匝着人,流遍了全身。(沉香屑·第一炉香)

很难想象,一个缺乏艺术修养的叙写者可以这般驾轻就熟地用“写意画”、“工笔彩绘”、“浮雕”、“爵士乐”、“古典歌剧”和世界名曲蓝色多瑙河等艺术用语来进行描写,揭示事物的本体特征。

三、此隐彼现的西学烙印

早在中学时代,张爱玲的书评习作中就已表现出对人物心理开掘的重视张爱玲读书报告三则、若馨评,来凤仪张爱玲散文全编,浙江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第495页、第497页。,在以后的创作中,又身体力行,将心理分析运用于对人物性格的刻画,表达了与奥地利心理学家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相类似的关于人性的论述。细心的读者不只能在张爱玲的散文和小说中发现“弗洛伊德”及其大弟子“荣格”的大名和“心理分析”、“下意识”、“潜意识”、“性心理”、“自我恋”、“同性恋爱”等专业术语,更能于作家的小说中领略到“恋父情结”张爱玲心经,张爱玲传奇,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254页。、“同性恋”张爱玲相见欢,张爱玲传奇(上册),经济日报出版社,2003年版,第329页。、“精神上的性无能”张爱玲沉香屑·第二炉香,张爱玲传奇(上册),经济日报出版社,2003年版,第203页。、“恋物倾向”和“青楼之恋”张爱玲红玫瑰与白玫瑰,张爱玲传奇,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397页。等情节描写和颇具心理深度的人物刻画手法。弗氏学说不可避免地也投影于作者的设喻活动中。

(24)薇龙一抬眼望见钢琴上面,宝蓝磁盘里一棵仙人掌,正是含苞欲放,那苍绿的厚叶子,四下里探着头,像一窠青蛇,那枝头的一捻红,便像吐出的蛇信子,花背后门帘一动,睨儿笑嘻嘻走了出来。薇龙不觉打了个寒噤。(沉香屑·第一炉香)

(25)(听见三爷说话的声音后)她低声唱起十二月花名来……她可以唱出有些句子,什么整夜咬着棉被,留下牙齿印子,恨那人不来。她被自己的喉咙迷住了,蜷曲的身体渐渐伸展开来,一条大蛇,在上下四周的黑暗里游着,去远了。(怨女)

(26)蓝天上飘着小白云。街上卖笛子的人在那里吹笛子,尖柔扭捏的东方的歌,一扭一扭出来了,像绣像小说里画的梦,一缕白气从帐子里出来,涨大了,内中有一种幻境,像懒蛇一般舒展开来。后来终于太瞌睡,终于连梦也睡着了。(红玫瑰与白玫瑰)

例(24)(25)(26)喻体均为“蛇”,这让我们不由想起弗氏在解析梦的元素时曾将“蛇”列为男性的象征之一弗洛伊德著、高觉敷译精神分析引论,商务印书馆,1984年版,第117页。。不难理解,前两例中的“蛇”所包含的性意味概由其象征义引申、变形而来,以“一窠青蛇”喻“仙人掌”,实际上影射了梁宅声色犬马的氛围、葛薇龙未来的交际花生活及其潜伏着的危机,实在是再合适不过。如果说例(24)本体、喻体在颜色、形状上尚存相似点,例(25)用“大蛇”喻指小说女主角柴银娣内心对小叔子姚三爷的渴欲,完全是将“蛇”当作了性的化身,那么,例(26)何以将笛声也比作“蛇”呢?除了笛音的忸怩和懒蛇游动的扭曲身姿有相似之处,更重要的是切合了人物的性心理和小说的主题——一个男人需要一个红玫瑰般火热的情妇,也需要一个白玫瑰般纯洁的妻子,既新颖,又贴切。

与“蛇”同样具有性象征意义的还有“房子”。

(27)振保笑道:“你喜欢忙人?”娇蕊把一只手按在眼睛上,笑道:“其实也无所谓,我的心是一所公寓房子。”振保笑道:“那,可有空的房间招租呢?”娇蕊却不答应了。振保道:“可是我住不惯公寓房子。我要住单幢的。”娇蕊哼了一声道:“看你有本事拆了重盖。”(红玫瑰与白玫瑰)

依弗氏的解释,“代表整个人体所常用的象征是房屋”同上,第114页。,“房间的象征在此和房屋的象征相关联”同上,第117页。,指女性,“在我看来,房间之所以象征女人,就因为它有‘人居其内’的性质。”同上,第123页。上例男女主人公一番露骨的调情,使“房子”的性象征不言自明。此外,某些性对象的替代物如“嘴”、“手”等也参与构成了比喻。

(28)(正在洗发的王娇蕊)溅了点肥皂沫子到振保手背上。他不肯擦掉它,由它自己干了,那一块皮肤上便有一种紧缩的感觉,像有张嘴轻轻吸着它似的。(红玫瑰与白玫瑰)

(29)米耳先生那只(红宝石)戒指,霓喜不敢戴在手上,用丝绦拴了,吊在颈里,衬衫底下。轿子一摇晃,那有棱的宝石便在她心窝上一松一贴,像个红指甲,抓得人心痒痒的,不由得要笑出来。(连环套)

作者选择这些所谓充满“性之意味”者作为比喻物,显然深受弗氏学说的影响,尽管弗氏对有些事物所作的性意味的解释尚令人费解。

曾经显赫的豪门望族、新旧对立的特殊家庭,以其深厚的家学渊源与浓郁的文化氛围为张爱玲提供了既接受中国传统文化的启蒙,又“在英美的思想空气里面长大”张爱玲双声,来凤仪张爱玲散文全编,浙江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第241页。的便利,使之在运用比喻这一修辞手法时显现出独特的个体文化色彩。与此相伴而生的是,张氏用喻个性一定程度上对比喻常规产生偏离。比如,一般认为比喻的作用是把事物描绘得形象、生动,把道理阐释得透彻、明白,因此,喻体要求常见、具体、易懂。而张爱玲对某些喻体的选用明显偏离了这一规则,如生活中人们大概无缘见识“青龙偃月刀”和“九节钢鞭”,倒是对长长的“浓眉”和扎得硬邦邦的“辫子”更为熟悉;一个艺术修养匮乏的听读者亦不易理解“写意”、“工笔”、“浮雕”、“爵士乐”、“古典歌剧”等的含义。然而这就是张爱玲式的比喻!

自从夏志清先生的中国现代小说史首次将张爱玲与鲁迅、沈从文相提并论,便有了后来几十年的“张爱玲热”——创作上的“张派”、研究上的“张学”、读者群中的“张迷”。迄今为止,张爱玲的作品、传记仍然畅销不衰,“张学”仍居显学地位。“张热”何以热度历久不减?一个重要原因就在于这位“冷月情魔”超凡的文字功力。

我们相信,联系个体文化背景观察、分析作家的修辞活动,评价、鉴赏其修辞效果,不仅是修辞研究多角度化的需要,而且也将有助于作家作品的全面研究。

参考文献:

[1]张爱玲传奇(上册),经济日报出版社,2003年版。

[2]张爱玲传奇,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年版。

[3]来凤仪张爱玲散文全编,浙江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

[4]弗洛伊德著、高觉敷译精神分析引论,商务印书馆,1984年版。

[5]于根元我怎样研究作家作品语言,语言应用论集,北京广播学院出版社,1999年版。

[6]于根元文学作品中的新词语,修辞学习,1994年第5期。

[7]江南汉语修辞的当代阐释,中国矿业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

[8]王希杰修辞学通论,南京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

[9]谭学纯、朱玲广义修辞学(修订版),安徽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

[10]刘绍铭到底是张爱玲,上海书店出版社,2007年3月第1版。

[11]鲁枢元文学的跨界研究:文学与语言学,学林出版社,2011年版。

张爱玲小说新论:悲观与求实

小引

本文力图紧扣文本,结合张爱玲的人生体验与心路历程,对其小说进行言之有据的解读。

第一部分首先分析了作者选择“男女间的小事情”作为小说主要题材的缘由:一是囿于有限的阅历;二是认为恋爱结婚是人类的普遍现象,而且人在恋爱时比在战争或革命时更素朴,也更放恣。至于如何表现这样的题材,张爱玲采取一贯的“临摹”手法,让故事自身“发表意见”。漫步张爱玲的小说世界,似乎桩桩姻缘不如人意,场场恋爱均无善终,同居关系更是风雨飘摇……作者触及的婚姻恋爱虽然形态各种各样,但主题几乎永远悲观。所以如此,与她早年的生活遭际密切相关。张爱玲童年时期未能享受到足够的母爱,少年时代又遭受父亲和继母的冷遇甚至虐待,人格心理的正常发展受到极大的负面影响,积淀了过多的对人事的否定性情绪,以致目中无“爱”。

第二部分认为张爱玲的上述情绪不止反映在对爱情的悲观失望,更体现在对整个人生的灰色看法。浸入骨髓的悲剧感化作了笔底人物一篇篇失败的记录——对不可抗拒的现实的失败!这里所谓“现实”,既包括周遭环境、社会惯性和天灾人祸等外在的现实,也包括不可理喻的内心世界。外部现实固然是导致人物失败与挫折的重要因素,但内向现实如潜意识欲望也是造成悲剧的不可或缺的成分,对此,作者引入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说,对人物的行为动机作了深层的心理解析。在强大的现实面前,渺小无能的人们无法与之抗衡,只有顺应。

本文第三部分分析了张爱玲务实的人生态度产生的原因以及对小说创作的影响,并给予一定评价。笔者认为,对现实无奈的认同、对生命本真状态的了悟和对未来的虚飘感导引作者将生活的目标指向实在。张爱玲的求实精神在小说中具体表现在三个方面:第一,认可小民的苦乐生活;第二,从经济角度反思女子婚恋的终极目的;第三,在女性问题上注重女子的自处之道。不可否认,张爱玲求实的人生态度自有其积极的一面,尤其是关于妇女问题的见解独到而且深刻,女子从业自救的主张亦不失为一条切实可行的自立之道。然而,我们同时也应该注意到其务实态度不免流俗、世故的一面。张爱玲口口声声自称“小市民”,但意识深处却对与生俱来的贵族身份难以忘怀;她也承认所写的人物是世上最有用的人,是时代的负荷者,但内心却又不大看得起他们,只是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对其表示“哀矜”。潜意识里恋恋于高高在上的身份,加之并不掩饰对声名与金钱物质的追求,已使张爱玲不能免俗。此外,张爱玲虽然声称永远立于一切潮流之外,可是,宦海沉浮的家族史和不幸家庭的不睦环境早已将她熏染得老于世故,使之能够不惜作伪,向潮流妥协,以就近求得个人的平安。总之,张爱玲务实的生存态度瑕瑜互见,消极面虽可理解,然不可无视。

每每议及四十年代上海滩红极一时的女作家张爱玲,人们往往在“才”与“怪”上做足了文章。关于“才”,窃以为大凡在文学史上占有一席之地的,概不会与“才”无缘,只是大才与小才的分别罢了。至于“怪”,张爱玲身上确实充满了矛盾:明明系出名门,却宣称自己是个自食其力的小市民;既善于将生活艺术化,又对人生充满悲剧感;一方面时时洞见芸芸众生“可笑”后面的“可怜”,另一方面在实际生活中却显得冷漠寡情;内心深处通达人情世故,表现出的却是我行我素,独标孤傲;能在文章里讨好读者大众,又能在心理上与人保持距离;年轻时大红大紫,出尽风头,晚年却深居简出,与世隔绝……由此看来,恐怕只有张爱玲才可以同时享受灿烂夺目的喧闹与极度的孤寂。当然,从研究作品的角度来看,言说作家怪异的性格本身并不重要,倒是其异于众生的人生经历和心理世界与作品之间的关系值得张看一番。本文不揣冒昧,试图循作者之心路历程,觅其小说世界之真谛。

张爱玲的祖辈曾经门弟显赫。祖父张佩纶系清代“清流派”著名人物;祖母为李鸿章三女李菊耦。然而,二十世纪初,清朝灭亡了,阀阅世家败落了。父亲张廷重是个典型的前清遗少,虽具有旧式文化教养,会吟诗作赋,但更多的是传承了父辈的名士派作风,抽鸦片,讨姨太,挥霍祖产,坐吃山空。加上生性暴戾、乖张,小小年纪的张爱玲从他那里领略到的是封建家长的专断、暴虐远远多于父爱。母亲黄逸梵系清末南京长江水师提督黄军门之女,因出自较早讲求洋务的世家,故自小接受的是西洋文化教育。旧式婚姻使得这一对所受教育迥然不同的夫妇格格不入,关注自我的黄逸梵几度出洋,客观上忽略了对女儿的爱。贵族之家并没给张爱玲带来满满的幸福,相反,它不仅在家庭结构上支离破碎,而且在感情上也是残缺不全的。

乏爱的童年以及父母离异后在继母治下度过的凄况的少年,在张爱玲心灵上造成了无法弥合的创伤,她精神长期萎靡不振,沉默寡言,少与人交往,对周围世界充满了怀疑与不安全感。也许正是这种过分压抑而造成的近乎神经质的敏感素质大大地提升了她的精神工作的效率,在孤独与寂寞中,她早早地逃进了小说世界,七岁时便写了第一部小说。

张爱玲童年所写第一部小说是关于“一个家庭悲剧”,第二部小说是关于“一个失恋自杀的女郎”张爱玲天才梦,流言,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6年12月,第187页。,人们不难从中窥见她日后小说选材的端倪——婚姻恋爱。究其原因,不外有二:一是限于生活经验。张爱玲既没能“像高尔基像石挥那样到处流浪,哪一行都混过”张爱玲写什么,流言,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6年12月,第190页。,也没有如萧红、丁玲那般富于戏剧性的经历,其生活经验大部分来自她所从出的那个家庭,因而她只是写她所能写的。二是取决于创作观。张爱玲声言“像恋爱结婚、生老病死,这一类颇为普遍的现象,都可以从无数各各不同的观点来写,一辈子也写不完”张爱玲写什么,流言,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6年12月,第190页。。她之所以“只是写些男女间的小事情”,是因为她“以为人在恋爱的时候,是比在战争或革命的时候更素朴,也更放恣的”张爱玲自己的文章,流言,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6年12月,第12页。。

张爱玲婚恋题材的小说,大致有三种形态:婚姻、恋爱和准婚恋(如同居)。无论哪种形态,在张爱玲的笔下,几乎均无善终。这种浓厚的悲剧意识的根芽,大概在上述两部少作中便已萌发。

婚姻,是张爱玲小说的一个重要题材,她所以执着于表现它,是基于这样的认识:婚姻是人类生活的一个普遍现象。可是,作者纷然杂陈于读者面前的又是怎样的婚姻啊!

茉莉香片中的富家小姐冯碧落因门第所限,不能与心上人言子夜结合,为顾全家声和言子夜的前途,被迫嫁给了她不爱的聂介臣。婚后,她也一天没爱过他。为此,聂介臣恨她,她死后,他便把这恨延续到了她留下的孩子——聂传庆身上,视之为猪狗。同样是盲婚,相见欢中的荀太太似乎应该感到庆幸,因为丈夫荀绍甫是爱她的。他“从来不批评旧式婚姻”,自知盲婚若是买奖券,那他是中了头奖。然而遗憾的是,荀太太并不爱丈夫,她可以面带微笑,平静地谈及将来丈夫之死连旁人听了都觉心寒。她的表妹伍太太则连被爱的幸运也没有。长相丑陋,“不擅家务又不会应酬”的伍太太虽与伍先生育有三个子女,但一直不得夫心。丈夫后来“因为闹共产.党”,干脆带了与他有一私生子的女秘书去香港发展,经营他的企业公司。正如政治地缘的分居给这对旧式婚姻下的不睦夫妻带来的便利一样,等中奚太太的丈夫在重庆也讨了二夫人。尽管奚太太一再向别人解释:是“蒋先生下了命令叫他们讨”;男人“地位一高了自有人送上来的”……但是,丈夫在外讨小的真正原因,恐怕奚太太心里比谁都清楚。在旧的婚姻体制下,男人对妻子不满,可以公然纳妾,作为对夫妻生活的弥补,因此,三妻四妾司空见惯,宠妾灭妻是家常便饭。等中的童太太嫁到夫家三十年,天天复天天地起早摸黑操持家务,落下一身酸疼病,也未能博得丈夫些许欢心,丈夫只中意他的“小老姆”。小艾中席五太太和五老爷席景藩的婚姻更是形同虚设。五老爷年纪轻轻就已有三房姬妾,为续弦娶五太太,打发走两个,单留下最得宠的三姨太。五老爷从不曾对五太太感兴趣过,那位宠妾也自封“东屋太太”,处处占着“西屋太太”的上风。“时间一年年过去,在这家庭里面,五太太又像弃妇又像寡妇的一种很不确定的身份已经确定了”。有钱的男人可以逛堂子、娶妾,没钱的男人则只能在偶然相宜的空气里舒活舒活被旧式婚姻禁锢已久的情爱欲念。封锁中那个谨小慎微、本本分分、对家庭充满责任心的银行会计吕宗桢,在战时因躲警报而停开的一辆电车中,竟斗胆向素不相识的女人抱怨家庭,抱怨母亲给他挑中的妻子,并狂想着“重新结婚”的可能,替无家可归的感情暂时找个栖身之地。

在夫权社会里,包办婚姻的最大受害者是女子,因为她们完全处于被动的地位,而男子尚可在一定范围内有所选择。当然,怎样选择,也决定了婚姻的质量。

红玫瑰与白玫瑰里的佟振保“出身寒微”,靠着自己的努力,“出洋得了学位”,回国后“在一家老牌子的外商染织公司做到很高的位置”,硬是从社会底层奋斗到了白领阶层。那时的他是“实在很难得的一个自由的人”,照理,选择自己喜爱的女人结婚不会遇到坚不可摧的障碍。然而,他惧怕娶了王娇蕊那样放荡的女人,“社会不答应”,到时“毁的是他的前程”。对佟振保来说,“他所有的一点安全,他的前途,都是他一手造成的,叫他怎么舍得轻易由它风流云散呢?”佟振保毅然决然斩断情思,遵从母命,依媒娶了温良恭俭让的孟烟鹂。可惜,这位差大学的好学生乏味透顶,不能满足丈夫对妻子的需要。于是,佟振保放浪形骸,嫖娼宿妓,一度竟抛家不顾!久被丈夫冷落的她,终于也按捺不住情欲,与家中裁缝私通。贞妇写下淫荡的一页,正是对无爱婚姻的无情嘲讽。佟振保为保前途、地位,牺牲了一生的幸福。鸿鸾禧中与佟振保一样事业有成的娄嚣伯,又何尝不是为声名所累,放弃了对爱情的追求呢。娄嚣伯留过洋,且商海得意,他为人精明,善于交际应酬,却凭媒娶了位蠢笨的妻。明知与妻无爱可言,但是为了维护“好丈夫”的名声,娄嚣伯还是敷衍迁就那桩错配的姻缘达几十年之久。看腻了蠢相的妻,一旦见到气质高贵,有学问有见识的未来儿媳妇邱玉清,娄嚣伯便不由得要打开话匣子,畅谈时局动向一两个小时,这大概算是他内心情感的一条泄洪道吧。

在张爱玲的婚恋观里,潦草轻率的婚配也是有违视两性互爱为两性结合的基础之精神的,她在散文烬余录里就为港战中人们匆匆急就的婚姻叹息过。

与战时围城中人们受不了“虚空与绝望”,“急于攀住一点踏实的东西,因而结婚”张爱玲烬余录,流言,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6年12月,第34页。的情形殊途同归的是:为结婚而结婚。年青的时候中那个从小在哈尔滨,以后一直住在上海的俄国姑娘沁西亚,因为“在上海,有很少的好俄国人。英国人,美国人也少。现在没有了。德国人只能结婚德国人”,所以只好找了个“从小和她在一起的”,但“看上去并没有多大出息”的俄国下级巡官托付终身。“如果她有较好的机会的活,她决不会嫁给他”。沁西亚婚后的委顿与不得意,暗示了这一缺乏真爱基础之婚姻的不圆满。十八春中沈世钧和石翠芝原本各有所爱,只是阴错阳差,有情人未能终成眷属。爱情受挫后,两人在落寞的心境中贸然走到了一起。花烛之夜,石翠芝幡然醒悟,向沈世钧呜咽道:“世钧,怎么办,你也不喜欢我,我也——我也不喜欢你。现在已经来不及了吧,你说是不是来不及了?”当然来不及了,“她说的话也正是他心里所想的”。尽管沈世钧对石翠芝极尽安慰,“其实他心里也和她一样的茫茫无主。他觉得他们像两个闯了祸的小孩。”这可是铸成终身大错!

[30]张爱玲倾城之恋,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6年12月。

[31]张爱玲郁金香,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6年12月。

[32]张爱玲半生缘,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6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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