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尼山回到曲阜就已经是下午两点多了。一路上也没有看到什么好吃的饭店,两人都已经饥肠辘辘,当看到一个叫“三禾”的中式快餐厅时,梁木桐就直接把车开到了门口。
梁木桐端着托盘让若兰点菜。若兰点了一条鲅鱼,一份西红柿炒鸡蛋。梁木桐又要了一份红烧肉,一份土豆丝,然后是两份米饭,两碗黑米粥。
付了款,梁木桐把饭端到餐桌上,坐下就想吃。若兰赶紧阻止道:“你还没洗手呢,赶紧洗手去。”
梁木桐“嗯”了一声,站起来就往洗手间走。过了一会儿,他便匆匆地回来,一坐下就开始吃饭。
看着梁木桐狼吞虎咽的样子,若兰竟一时走了神。为什么自己对眼前这个男人的这副吃相竟然没有一点反感,她想或许是这个男人的不做作不虚假给了自己一种安全感吧。
吃过饭后,两人决定先去六艺城,把今天晚上演出的票买了。如果演出前临时去买的话,可能买不到好位置。
梁木桐与若兰买完票,从售票口走到他们停车的小广场,在小广场上站了一会儿,看看表,还有半下午的时间,梁木桐提议在小广场周围转一圈,若兰欣然同意。
广场周围都是小商铺,挨门挨户,鳞次栉比。小铺都不大,一间或半间,最大的有两间,不过极少。商铺里经营的也都是小商品,大部分是工艺品和纪念品,主要卖给外地来的游客。
梁木桐与若兰慢悠悠地逛着,每走几步,就会有小贩主动打招呼,推销着他们的商品。两人对大部分商品都不是很感兴趣,只是到了一家卖木雕如意的铺子才停了下来。梁木桐趴在柜台上面看了半天,一言不发。
好一会儿,店主才走过来说:“还是你识货,我这一屋子的如意就这一个是孔林出的楷木雕成的,现在孔林的楷木已经很难找了。”
梁木桐问:“多少钱?”
店主说:“你要吗?”
梁木桐猜测价格一定不会低,反正自己也不买,就说:“我先看看。”
过了一会儿,遇到一个卖糖葫芦的。若兰站住说:“我想吃糖葫芦。”
两个人就走过去,若兰挑了一串山楂的,问梁木桐:“你吃吗?”
梁木桐摇摇头,说:“我不吃,不爱吃。”然后他付了钱,两人又逛着走。
若兰吃了一颗山楂,然后兴奋地把糖葫芦举到梁木桐的嘴边,说:“很好吃,你尝尝。”
梁木桐说:“我不吃。”
若兰还是执拗地举着说:“你尝尝啊!”于是,梁木桐咬了一颗,两个人边吃边走。
走了一会儿,若兰突然问道:“如果遇到熟人,你怎么说?”
梁木桐扭头看她,若兰重复刚才的问题:“你想想该怎么说?”
梁木桐想了想,说道:“就说你找了个男友,二手的,刚离婚。”
“人家会说,真想不到我是这么一个重口味的人呢,肯定说我是第三者,拆散了你们。”
“那……就说你找了个男友是四十岁还没有结婚的老男人。”
“嗯,这还有点靠谱。”若兰点点头。
“千年等一回,就等着你呢。”梁木桐一边说着,一边还是有些忐忑不安。若兰如果知道了他的过去,还能接受他吗?虽然现在不知道,但早晚会知道的。
正说着,两人来到一个装修得古色古香的店铺前,门上悬着一块木质牌匾,上面写着“弘道琴社”。出于职业的好奇,梁木桐与若兰走了进去。
进去一看,里面空空荡荡。中间摆着有六七台古琴,分两行排列,看来是供学生上课用的。对门的墙上挂着一幅书法,写着:弘扬国学。左边的墙上是琴社的介绍和一些演出的照片,右边的墙上贴着获得的各种荣誉,以及各种国内、亚洲甚至世界级别协会、学会和基金会颁发的证书,当然,还有跟名人的一众合影。
过了一会儿,一位自称是琴社古琴老师的三十多岁女子迎了上来,一听梁木桐自我介绍也是弹琴人,便招呼二人坐下。梁木桐的意思是想交流交流,切磋一下。那女子便走过去把那几台琴都拨弄了一遍,然后,找了一台琴,开始调音。可调了半天,也没有调准。
梁木桐在一边听得有些急躁,但又不好意思说我来调。等了一会儿,女子还是没有调好音准。于是,女子便向楼上喊一男子。在男子从楼上走下来的期间,女子向梁木桐与若兰介绍说:“这是我们的社长,绝对是大师级的人物。”
大师头扎小辫,脚蹬牛皮底圆口青布鞋,身穿道袍,道袍前后皆印有太极图案,一副神仙道人的模样。
大师与两人略一寒暄,便开始调琴。调了半天,梁木桐听着仍不准,但大师却说好了。那女子便坐下弹了一曲《阳关三叠》,却弹得断断续续,极不成调。若兰作为一个外行,也听出不好来了,梁木桐也没有恭维。于是,女子便让大师弹,梁木桐与若兰也随声附和。
没想到大师一坐下,便开始大谈传统文化。先讲阴阳,再讲八卦,然后讲中庸,最后讲古琴。讲来讲去,就是不弹。梁木桐和若兰心里早就不耐烦了,但没办法,只得硬着头皮听着。讲完,大师要弹《平沙落雁》。因《阳关三叠》是B调,而《平沙落雁》是F调,要把琴从B调再调回F调。大师又调了半天。然后,正襟危坐,屏声静气,弹了一曲《平沙落雁》。大师没调准音,中间又弹跑了调,跑了十万八千里,却还弹得如痴如醉,走火入魔一般。
大师弹毕,梁木桐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他对大师说:“我弹的与你不是一个风格,你听听我的。”说完,把七条弦全部调了一遍音。然后,他把《平沙落雁》、《阳关三叠》又弹一遍,还不尽兴,又弹一曲《流水》,还不尽兴,又弹一曲《长门怨》。
梁木桐弹完,大师与女子皆露出惊讶的神情,稍稍客气,略略恭维了两句。接着,便不再作声。
梁木桐问大师以前做什么,大师也很诚实,说:“以前在外地开宾馆,后来倒闭了。于是,改行做起了这个,琴社只开了有三四年。”
梁木桐还想再问,大师脸上露出不悦之色。
梁木桐与若兰也很知趣,便起身告辞。
“连弦都调不准,还弹得如痴如醉。”梁木桐边走边说。
“连我这个外行都能听得出来,”若兰有点兴奋地望着梁木桐说道,“与你不可同日而语啊!”
“那是!”梁木桐不无得意地说,转念一想又有些生气,“可是,他们怎么能够在这闹市上故弄玄虚招摇撞骗?”
两人说着话,又走了一段路,到了一个小巷口。巷口的墙上钉着一块木招牌,上书“梓里琴社”。下面画着箭头,写着:向里300米。
“还去看吗?”梁木桐想到刚才的那家琴社,便问若兰。
“随你,你想去就去。”
“走,去看看。”
两人沿着小巷向里走去。小巷很窄,窄到只能容一辆自行车通过,机动车绝对是不可能过去的。就算两个人走碰面,都要侧着身子才能通过。
梁木桐与若兰感觉走了好长一段路,转了至少不下十几个弯,才走到小巷尽头。两人看到一个小门,门上挂着牌子,写着:梓里琴社。
梁木桐轻轻一推门,门是开着的,两人便走到院子里。原来这是一个小小的四合院,坐北朝南的是三间堂屋,东西各有两间小厢房,南面还有两间配房,其中一间做了过堂,从院门里进来要穿过过堂才能到院子里。院子里种满了花草,还有一棵高高的梧桐树,孤独地耸立在这一片低矮的瓦房边上。堂屋门的两侧挂着一副对联,上书:小巷尽头天地宽,风来雨去琴声润。
梁木桐正左顾右盼之际,屋内走出一老者。老先生慈眉善目,精神矍铄,鹤发童颜,长须飘飘。看到梁木桐与若兰,极其热情地招呼他们到屋内。
屋内摆放了许多古旧家具,墙上挂着一排琴,窗下放着一个大书画案,中间放着一个茶台。
坐定之后,老先生便开始沏茶。梁木桐与老先生对坐,若兰落落大方地坐在一边。
“巷深只来有缘人,有缘只因琴心印。”老先生看起来很是开朗和气。
“那就请先生雅奏。”梁木桐开门见山。
“还是老弟先来吧,远来为客。”
“那我就献丑了。”
于是,梁木桐弹了一曲《关山月》,老先生弹了一曲《忆故人》。梁木桐又弹了一曲《渔樵问答》,老先生又弹了一曲《离骚》。弹毕,屋内余音绕梁,荡气回肠。曲子中间若兰红袖添茶,亭亭玉立。
“请老先生赐教。”梁木桐双手抱拳施礼。
“哪里,我应该称老弟一声老师。”
“先生不要客气。”
“不是客气,的确是这样。你的演奏无论是节奏、音准,还是整体的把握上,都可谓严谨极致到无可挑剔,这是我所不能及的。看来,你很受西洋音乐的影响。”
“本人正是主修西洋音乐。”梁木桐如实回答。
“但是,古琴作为中华文化最经典的代表之一,它有其自身的特点。”先生话锋一转。
“请先生赐教。”
“你的演奏强化了它的音乐性,更侧重它是一件乐器。”
“它本身不就是一件乐器吗?”梁木桐不解。
“它首先是一件乐器,但,又不完全是一件乐器。”
若兰在一边听得有些糊涂。
“先生的演奏,节奏自由,手法夸张,以至于节奏和音准都有些走了样,它是否违背了音乐的一些基本规律?”梁木桐问。
老先生点点头,说道:“老弟所言有理,不过我更强调了心理节奏和内心感觉。每次演奏都是在原曲的基础上根据自己的需要进行夸张和演绎,虽然别人听起来感到无所适从,如坠入云里雾里,但演奏者自己却得到了别人无法理解的满足。”
“可如果无法听懂,这种音乐就很难传递给别人了。”若兰在一边插了一句。
“七条弦上五音寒,此艺知音自古难。其他乐器主要是演奏给别人听的,而古琴则是弹给自己听的,这就叫悦己不娱人。”老先生说完,停顿了一下,又补充道,“古琴自古就是一个小众的乐器,甚至它的音乐性都不是最主要的。”
“如果不注重它的音乐性,它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梁木桐问道。
“佛珠、木鱼和十字架,都没有任何实用价值,你说它有没有意义?”
梁木桐没有说话,像是在思考这个问题。
然后老先生又说道:“这也是古琴为什么三千年不断的原因。”
听到这句话,梁木桐如醍醐灌顶,豁然开朗。
告辞时,老先生给梁木桐和若兰各送一幅字。
送给梁木桐的是:以樂为乐。
送给若兰的是:知音有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