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北京的飞机又是红眼航班(又称“跨零点航班”),李叶茴一夜未眠。
迈入机场大厅,王小红就开始呼唤她的名字。李叶茴一晃神回到很多很多年前,母亲跑过一个个书架、眼睛焦急地在过道搜寻着女儿身影:“叶茴你在哪?妈妈带你回家了。”
她循声望去,相别十三个月的母亲嘴角要裂到耳朵后面,手都要挥舞断了。王小红三步并作两步,小跑着冲过来。她身上飘散着熟悉的气息。
爷爷李岩津也快步走来,他泛黄的眼珠里流动着强烈的情感,或许是眼泪。但是李叶茴不过抚了一下他的背,便迫不及待地问:“奶奶呢?”
“奶奶在那边看着东西。”
李叶茴二话不说、伸长了脖子走向奶奶的方向。
奶奶刘贝贝老老实实地坐在大包小包旁边,头上戴着一顶熟悉的毛绒红帽子。李叶茴初中第一次住宿时,刘贝贝就戴着这帽子在大雪纷飞的清晨恍然若失地站了许久,而李叶茴在窗边望着这抹红色渐渐被雪埋住,已然泣不成声。李叶茴和奶奶之间有着最亲密的链接,她将对亲人所有的爱与依赖全部给了奶奶。
刘贝贝焦急地四处张望,她看到李叶茴,却也不敢丢下东西走过来,只是呆坐着一个劲地抹眼泪。
“奶奶给你包了饺子……”奶奶从熟悉的布袋子里端出一个饭盒。
“是啊,奶奶四点钟就起来给你和面。”爷爷补充。
饺子是韭菜鸡蛋和豆角肉末馅的。亲口再次吃到后并没有想象中那般令人情思涌动,或许是记忆里的味道最完美吧。
爷爷开车带着一脸疲倦的李叶茴、喋喋不休的王小红和老泪纵横的奶奶回家。
坐在熟悉的汽车里,李叶茴看到日新月异的北京已然完全变了样。楼变高了、街道干净了、背着手溜达的老爷爷老奶奶看起来更精神了。没有人再提着鸟笼子四处打牙祭、街边凑团赌象棋的人也消失了、街头艺人也转行了、摆摊的小商小贩也都乖乖办证了。
雾霾很夸张,像是在北京下了一场永无止境的灰尘雨。迷茫中,有一块巨型招牌顶替了原先李叶茴最爱光顾的书店。招牌上有着繁花似锦。
一年有余的时间其实不算长,但是快速发展的中国每一天都在变样。李叶茴再次回家,才发现爷爷奶奶的房子没有想象中那样高大明亮、曾经寄托着一切童年回忆的小花园、也不过是个杂草丛生的院子。很多东西都变了,或者只是记忆扭曲了。
饭后,她看到午睡的奶奶不住地看着正在看电视的自己,便关上电视,静静地躺在奶奶身边。老人家望望她,在床铺上一动不动:“小茴,你还好吧?”
“奶奶,我很想你。”
“奶奶要午睡了。”
“好。”
李叶茴悄悄勾住奶奶的一根手指,望着老人总挂着泪痕的眼角,也睡了。
李叶茴三岁被王小红带到北京后,便在爷爷奶奶家过上了“寄人篱下”的生活。生性霸道的她在“隔代疼”的宠爱中过上了衣来张手、饭来张口的好日子。
即便如此,这个家里李叶茴最亲的人只有奶奶一位,而爷爷李岩津对她来说是个不折不扣的恶棍:和道德败坏的父亲李铎不同,爷爷李岩津黑白分明懂事理,但是却也因为讲道理过了头,所以做什么都觉得别人无理。再加上和王小红不相上下的牛脾气,令众人牙痒。
爷爷出了名的好学:六十五岁学计算机,李叶茴出国后还学会了翻墙、看国内外野史时政;七十岁考驾照且在笔试中远超年轻人、成为全班第一;72岁他掏出多年积蓄买了车、风雨无阻地送李叶茴上下学 -- 这些事迹长大后的李叶茴津津乐道,但是那个叛逆的年龄里,暴力至上的李岩津就是个恶棍,多聪明多好学也顶多是个有知识的恶棍。
李岩津毕业于上海体育学院,在北京交通大学教体育,好歹也算是个“教授”。他眉清目秀,一双星星眼曾经迷倒过一批女学生,不过他脾气暴躁,正常沟通都让人望而生畏,更不要提乱搞师生恋,他的不解风情也被女生们冠上“铁面李”的称谓。
不过以善良为标杆,李岩津还算是数一数二的道德模范。年轻时他亲自救助过多名贫困生。有一次,他冒雪为一个四川的学生排队买春运火车票,还不小心滑倒,磕掉了一颗牙。
那位学生毕业后,每年都会邀请李岩津去四川旅行:“老师,我买的房子,有一间是留给您的。”这邀请持续了四十年,受邀者却不为所动。爷爷说:“付出,就不能求回报。再说哪能占学生便宜?”但他还是逢人就炫耀曾经的善举,也坚持了四十年。
李叶茴内心称赞,脸上却是一脸不屑。爷爷是她从小到大不共戴天的仇人,不能让他得意了。
小时候王小红最爱问李叶茴:“你最喜欢谁呀?”
“妈妈,奶奶,还有叔叔。” 如果是奶奶问,前两个的顺序就会更换。
“爷爷呢?”
“我讨厌他。”
其实爷爷也疼她,从小到大李叶茴一旦有个头疼脑热,老爷子总是二话不说、扛上她就往医院跑。李叶茴一天天长大、变重,李岩津也有了腰酸背痛的毛病,年轻时的刻苦训练难免会有磕磕碰碰,这都成了老年时难以摆脱的折磨。即便如此,他依旧尽心尽力,在每一个关键时刻果断出手。
但每当爷爷的温柔体贴难得地显露出时,李叶茴都在昏昏欲睡地生着病。她什么也感觉不到,病好后还是不念李岩津的恩情,而李岩津也会很快恢复“暴徒”的形象。
奶奶刘贝贝曾说,如果当年自己生的是女儿,可能爷爷就懂得温柔和疼惜了吧。如今,从小被混棒喂大的儿子们一个个都吃透了婚姻的苦闷,而暴虐成习的李岩津也收敛无望。
每次李叶茴犯小脾气,刘贝贝就会讲李岩津最有名的两次暴行给她听:
爸爸李铎从小聪明伶俐,却又调皮捣蛋。一次他拆了家里的电视机,在那个年代,这可是绝对的大逆不道。虽然他又组装回去,却被李岩津痛揍一顿,患了轻微脑震荡。
不仅如此,李岩津脱下他的加绒外套,像甩铅球一样把大儿子砸进雪地,直到他快被冻晕才准许哭着求饶的刘贝贝把儿子接回来;
另一个故事关于李斌:有一次,在理发店剃头时,李斌随手捡起地上的烟头,有模有样地假装抽烟,怎奈何正巧被李岩津撞见,自知死路一条,便自己打了手心三十大板以表歉意。好在李斌心眼多,之前也很少犯错,便被李岩津大度地赦免了。
李岩津对待儿子如此随心所欲,对待孙女李叶茴也毫不手软。但李叶茴非常倔强,而且“有仇必报”。
每个老人家无意中赏她的巴掌,她都要看准机会还回去:比如在他的茶杯里放盐、把他的卵磷脂胶囊踩碎……李叶茴心中,只有母亲可以随意打骂她 -- 无论下手多狠、理由多牵强。其他人,比如李岩津:你算是什么东西,凭什么碰我。——她从小就用这种腔调写日记,还在旁边配上一个乌龟王八的插画。
年年月月地磨下来,李叶茴长大了,李岩津更老了。祖孙之间的大战开始变得没那么惊心动魄。
其实吧,不讲理、暴力倾向,这些并非死罪一条,李叶茴最耿耿于怀的,是李岩津对刘贝贝的不可理喻。
刘贝贝是李叶茴最亲的人,没有之一。她性子急、脾气也冲,但是她会倾听李叶茴幼稚的反驳、无礼的顶嘴,也会向孙女的哭闹妥协。看起来这是娇惯,却也是李叶茴当时释放内心压力的唯一一个出口。
刘贝贝一勺饭、一勺水地将李叶茴喂大,浑身散发着慈爱温柔。李叶茴从奶奶身上看到真心实意的疼爱,却从其他长辈身上看到对于“家长权威”的执著、“暴力倾向”的释放、“一时口快”的不计后果。
书上说:人在生气的时候,虽然两个人离得很近,但他们的心距离很远,为了掩盖这种距离,所以会大声说话。刘贝贝会听李叶茴的心声,其他人从不会听,却觉得自己比谁都了解她。
被老伴的好脾气惯坏了的李岩津,在刘贝贝面前从不收敛他的暴脾气:摔东西、大吼、打孩子…… 吓得刘贝贝只知道呆呆坐着、“扑哧扑哧”掉眼泪。她瘦弱的身体缩在沙发一角,偶尔鼓足勇气替自己辩解,又被李岩津狠狠地骂回来。
王小红对刘贝贝也不客气,从小就在李叶茴面前批评奶奶的教育方式:“李叶茴,你是我的一件艺术品。从小我就培养你的艺术修养,带你去学小提琴、学油画,可是你看看,你奶奶把你喂得跟个猪一样。”、“你奶奶从来就不知道收拾房间,所以现在的你才特别不懂得整洁。” -- 其实,刘贝贝每天都在忙着擦拭各种物件,只是因为舍不得扔东西,所以房子像个仓库一样,堆满了纸盒啊、瓶子啊……
李叶茴非常不舒服。她讨厌推卸责任的人,也心疼全心全意地付出的奶奶被人如此指责。
户口事件爆发后,刘贝贝一夜白了头。
一次,王小红带着老两口去政府部门请求对方原谅李铎的谎言、给李叶茴一条生路。刘贝贝刚一进门,就“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随即“啪啪”地扇自己巴掌,毫不心疼,不知那老泪纵横是因为心痛还是脸疼:“是我不好,原谅我儿子吧,饶了我孙女吧…”
在场者无不唏嘘。
然而,刘贝贝的一跪是蝼蚁的一跪。不仅对于社会而言她是蝼蚁,对于整个家庭的其他人而言她也是蝼蚁。和李叶茴一样,她们都会被家人随意指责、谩骂,用来满足各种扭曲心理。
她们是这个家的撒气筒,必须彼此扶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