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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老师自杀了
作者:金格林   |  字数:5050  |  更新时间:2021-06-04 11:12:50  |  分类:

现实小说

时间到了1959年。

1959年的冬天,是我记忆中最寒冷的一个冬天。白天晚上,呼啸的老北风钢刀一样在东北平原上斩杀着,大地一片惨白,田地冻裂了,一道道巨大的裂纹,如同一道道伤口一样咧着大嘴,横七竖八地写在大地上……这样的冬天,以往的东北人,老婆孩子热炕头,都在屋里猫冬呢,但是,这个冬天,大家却不得不忍受着刀割一样的寒风,弯着腰,袖着手,哆哆嗦嗦地一趟趟往生产队跑,等生产队开饭,等着从县里往回拉返销粮的马车……一年前,家家砸锅炼铁,全到生产队集体吃饭了,以此标示进入XXXX了。但是,吃了不到半年,生产队挺不住了,解散了大食堂,将妇女孩子老人赶回家,去吃国家返销的每人每天的八两粮食。为了表示XXXX还没终结,生产队还开着小食堂,但只有社员能吃。社员每天在队上吃两顿饭,每顿饭每人平均六两粮。一些单身汉,每顿六两粮还能吃个半饱儿,有家有业的,往往舍不得六两粮一人独享,还要带回家去,将那点饭,或玉米或高粱米,重新熬上一锅稀粥,供全家食用。

在寒冷的包围中,人们所以还活着,就只剩下期盼了,期盼着XX多给点返销粮,期盼着春天快点来临……但是,1959年的春天却是跚跚来迟,它不管老人和孩子的哭声,不管人们肚子咕咕叫,不管人们的裤腰带越扎越紧……人们没盼来春天,却盼来了更大的厉行节约规定。上边宣布:为了还清苏修外债,大家要节约闹革命,为X为X分忧解难,说到实质,社员粮食从每天一斤二两变成一斤,老人孩子的粮食从每天八两变成六两。

大家听着上面的文件,每个人抱着膀、袖着手,好像没有听明白,也好像和他们没有什么关系,命当如此,只能听之任之了。

1959年的春天还是来了。

跚跚来迟的春天,给人们带来了比黄金还珍贵的礼物,灰菜呀苋菜呀小根蒜呀苦麻菜呀柳蒿芽呀车轱辘菜芨芨菜呀鸭子嘴呀兔耳朵呀……甚至,还有各种叫不上名字的野菜,全被春风给送到了原野上。

一个个面黄肌瘦的女人,一个个瘦小伶仃的孩子,一个弯腰驼背的老人,全都走出了屋中,走向了原野……漫山遍野全是挖野菜的人。当时,除掉生产队不让误工的劳动力,能动能爬的老人和孩子,都来到了原野上,采挖着可以活命的野菜。人们把洗净的野菜放进大锅里,再放进两把玉米面,加上几瓢水,烧开锅就成了每一餐。这些野菜粥被人吃得那样香甜,左一碗又一碗,嚏哩呼噜,肚子马上鼓起来了,但是,走到外面撒上一泡尿,放两个屁,肚子又像跑气的皮球一样软嗒嗒瘪了下来。

父亲给生产队喂猪,要严守岗位,母亲成了家中生活的主力,每天带着三妹、四妹去挖野菜。原野上哪有那么多野菜,除了屯里人,镇上的人也全部出动了,野菜刚刚冒个小芽儿,就被人把脑袋割走了。

春风不断地刮着,把原野刮绿了,也将伊通河刮开了。伊通河是条救命河。河一开,我三弟守礼就忙活开了,白天晚上守在河边儿,小小年纪,使着一片和他年龄不相衬的大旋网,从伊通河里往外捞鱼。这时,人们仿佛才知道,鱼不仅是菜,挨饿时,也能当饭吃。天气再暖和些时,母亲也和三弟守礼一起下河了。伊通河的河底,布满了水瓢一样大小的蛤蜊,捞出来,割开蚌壳取出蚌肉,一筐筐挑回家中,从此,全家的餐桌上,摆满了各式蛤蜊食品。蛤蜊生活在河底,性凉,吃多了,尤其总吃会闹肚子。但母亲有她的办法,她将蛤蜊肉剁碎,加上点玉米面咸盐辣椒葱花啥的,放在大锅里熬,最后熬成粘稠的食品,母亲起名叫蛤蜊膏。自己吃不完,又挑到镇上偷偷出售,价格还很贵,一斤蛤蜊膏能卖二十元。当时,黑市的粮食,一斤高粱米二十五元,一斤玉米三十元。我父亲头一年在河套里偷种一些田菜,田菜吃光了,剩下的田菜缨子,也被镇上的人买走了,卖出每斤十五块钱的高价儿。

看着家中母亲里里外外忙活,父亲守着生产队的猪场,也在算计着自己的办法。生产队有十几头母猪,开春时,尽管饥饿,也都陆续产崽了。时长不短,母猪就会将猪崽踩死或压死。父亲没有到过广东,不知道乳猪是南方的一道美味儿,但面对饥饿,知道那也是肉,便在半夜里将死猪崽带回家去,烫掉毛,斩吧斩吧炖半锅,让全家人半夜吃上一顿。

父亲的秘密被陈哈哈发现了,他来到猪场,看到父亲没有及时拿回家的死猪崽,笑哈哈地说:“二姑父,这死猪崽不能扔,我和你拾掇拾掇,煮着吃了。”

“猪崽死一天了,能吃么?”

“怎么不能吃?食堂天天三合粉窝头,我都几天屙不出屎来了。弄点油水,通通道儿。”

陈哈哈说的“三合粉”,是困难时期人们的一大发明,将玉米秸黄豆秸磨成粉,另外再加些玉米粉,便成为三合粉。国家给农民发放返销粮时,每人的粮食,三分之一用三合粉代替。

陈哈哈说完,也不管父亲一百个不愿意,动手烧水,给死猪崽褪毛。煮熟后,他狼吞虎咽地饱餐一顿,临走时,还没忘记他心爱的小骚狐狸,笑哈哈地对父亲说:“二姑父,我给我们家美英拿一碗回去,剩下的,你给孩子们拿回去吧。”陈哈哈就是陈哈哈,抢吃了人家的东西,临了还要送个人情。

自此,陈哈哈经常来养猪场转悠,自己吃不算,还带着公社来督促春耕生产的刘助理。有死猪崽时,他们就拾掇拾掇吃了,没有死猪崽时,他们就商量着让老母猪将猪崽压死。我父亲自从被公社抓过一次,学乖了,一切都听陈哈哈的,但是,从没忘了把吃剩下的汤水带回家,润泽一下家人的肠胃。

农村还有些资源,能应付着对抗灾年,城里就苦了,除了国家按人头分发的粮食,余下的,什么补充物都没有。当时,抢劫风气盛行,甚至,出现卖儿卖女的现像,曾有传言,一个大饼子能换一个姑娘,但我没有看见,当时,倒是有很多城里人涌到乡下,来亲戚家度过灾难。这些城里人,也和乡下人一样采野菜,去河里捞蛤蜊,很多人不会水,为了一口食,不知深浅,淹死在伊通河中。那段时间,几乎每天都能听到哪块儿又淹死人了。

当时,我已经驻校,国家还保证高中生每月三十二斤粮食,但是缺少副食、油水,再加上粮食被校长王大胖子克扣一部分,每个二两的馒头,分到同学手中,差不多也就一两半了。想到家中的弟妹们,我每天尽量少吃一顿,省下几个馒头,星期天回家时,给弟弟妹妹们带回去。每次看我回来,都是弟弟妹妹们最快乐的时候,眼巴巴地看着我拿出馒头,刚要伸手,一看到母亲,又赶紧放下了。弟弟妹妹们懂规矩。母亲会按人头,每人给分一小块儿,余下的装进一个小筐中,挂在棚顶,要细水长流。

困难时期,我家的日子还算好的,有精明算计的父亲,有任劳任怨的母亲,再加之三弟守礼捕猎打鱼,副食并不缺,缺的只是粮食。

牛家坨子,全屯人有一半人家都在挨饿。

就在这时,十七生产队病死了一匹老马。马是生产工具,生产队无权处理,报告大队、公社,公社来兽医诊断是马鼻疽,一种高致病性传染病,让深埋。陈大肚皮知道其中利害,怕埋起来被饥饿的社员挖走,埋好后派人看守。看守的人守了三天,以为也都烂了,没人再会动。结果,看守一撤,当晚烂马就被几个人挖走了……结果,没用上三天,牛家坨子老吴家老王家老田家三户人家,全部患病。几家人全部被马传染上了急性鼻疽,先从鼻子烂起,最后全身溃烂。三户人家,十九口人,因为饥饿,吞病解饥,十九口人死去八人,活下的,也一天天流脓趟水的,让人不忍目睹。

又是一个星期天,我回到家中,守礼打鱼收获颇丰,打了三十多斤鲶鱼鲤鱼胖头等,在地上装了一大泥瓦盆。看我回来,母亲炖了一锅鱼,但大家吃得很寡淡,三妹四妹除了找鲶鱼籽吃,鱼肉一筷子不动。我知道,总吃鱼,他们吃腻了,大家都在往粮食上用劲儿。晚上返校时,看着地上的鱼,我对母亲说,想给林老师送些鱼。母亲说:“送吧,林老师是好人。”

我用网兜装了五条鲶鱼、两条鲤鱼,给林老师送去。

去年秋翻地,师母被王大胖子强奸了。怕师母尴尬,也为了帮师母守住秘密,除了春节给林老师送过一回野鸡沙半鸡和鱼,我再也没登过林老师的家门。

春末夏初了,饥饿还在继续,逼迫着人们所有的心思都集中在吃上,但是,人们并没有放弃生活梦想,很多瓜豆、青菜都已钻出地面,甚至,有些人家门前屋后还种上了花卉,虽然刚钻出地面,也算为未来增添了一点念想。在一片绿意朦胧的点缀下,林老师家却是个例外,去年的枯草并未清理,倒伏在房前屋后,院墙倒了几处,铜巴锔子的大门歪在那里,从旁边进出,随时担心会被砸到。我走进屋中,林老师逢头垢面坐在灶旁,在烧火做饭。看到我,林老师老朋友一样点点头,说:“守义来了。”

“我妈让我给你送点鱼。”

我将鱼放在灶台上。

林老师木讷地又点点头:“好好,谢谢你母亲。”

锅里发出一股霉味儿,霉味儿借着烟汽,充盈了整个屋子。

我问林老师,你还没有吃饭,师母呢?

林老师没回答,叹了口气。

我打开锅,看锅底煮着一些三合面糊糊,问道:“你就吃这个?”

林老师没说话,眼神直勾勾的,看着灶下火苗。

我说我帮你做鱼,林老师既没反对,也没同意。我将三合面糊糊盛出来,洗好锅,看灶上的油瓶干了,便直接清水煮鱼了。也就是将锅里添上水,将鱼剖好扔进锅里,加上盐,看锅台还有几棵葱,剥好也扔进了锅中,往灶里加了几把柴,一会儿,锅里鱼的香味儿便飘出来了。

我忙活时,林老师一动不动,鱼的香味儿飘出来后,他似乎被惊醒了,抽抽鼻子说:“这鱼真香啊。有多长时间了,都忘了鱼啥滋味了。”

我说道,这回你就吃个够儿,我三弟可能打鱼了,我再给你送。说完,我又想到师母,再次问道:“师母呢?”

林老师没有回答师母去了哪里,说道:“守义,你陪我一起吃。”说完,走进里屋拿出一瓶酒来,告诉我说:“这瓶酒,是伪满洲国时郭家烧锅烧的,我珍藏二十多年了,今晚咱俩喝了。”

林老师找出两个杯子,打开酒倒上,说:“听说打鱼人都爱就着灶台吃鱼喝酒,说滋味儿特别,咱们也学学。”

我从没喝过酒,但林老师的语气不容拒绝,再者,我也想尝尝“伪满洲国”的味儿。

灶台被烧得热热的,再加之灶下火光的映衬,亮堂堂的,我和林老师一边一个,半坐在灶台上,就着锅里的鱼,喝起“伪满洲国”。第一次喝酒,除了辣,我并没有体会到别的滋味儿。林老师喝得很急,也吃得很猛,不久,就半醉了,说道:“你问师母呢?让我打跑了。”

“怎么了?”

“我心里憋屈啊。”

“我知道老师心里憋屈,但怎么能拿师母撒气呢。师母对你那么好,你为她放弃了一切,怎么能打人呢?”

“你还小,不知道这里面的道道啊。”

说到这里,林老师捂着脸,呜呜哭了起来。

看到老师哭了,我眼角也湿润了。

林老师哭完,讲了事情的原委。

三天前,林老师掏大粪脚下一滑,掉进了粪坑,他回来换衣服,没想到,就在他的炕上,校长王大胖子和师母,正行男女之事呢……老师不敢打王大胖子,只能拿师母出气。师母被他打跑了。

听到这里,我明白了其中原委。

我告诉老师,师母是王大胖子逼的。

我将王大胖子强奸师母的事儿讲了出来,但是,老师却并未感到惊讶,说:“牟兰和我讲了。我也相信是王大胖子逼的。但是,如果第一次是强奸,那么以后怎么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我知道,我现在落配了,她看不上我了。”

老师如此说,我也糊涂了。

我们都不说话了,只是喝酒,不知不觉,一瓶酒被我们喝光了。

送我走时,老师望着黑漆漆的夜空,说道:“守义,你人生的路还长,一定要好好活着。”

我喝得晕晕的,不知道老师这句不着边际的话,指的什么?

第二天,出事了。

头天晚上,我从老师家里出来,深一脚浅一脚回到学校,一头扎在宿舍中,衣服也没脱,就睡过去了。早晨做了一个梦,梦见老师低着头,正向一片荒野走去。我一时不明白,老师去那片荒野干什么?这时,一声高喊将我惊醒,我睁开眼,看到天光已经大亮了,谭斌站在床前,大喊大叫出事了。我不明所以。谭斌说:“守义,快起来,出大事了,真的出大事了。”

“到底怎么了?”

“老师自杀了。”

“哪个老师自杀了?”

“还能是哪个老师,林老师自杀了。你快起来,林老师还在学校门口挂着呢。”

我一听,脑袋“嗡”地一声响起来。

我头里嗡嗡响着,脑海一片空白,随谭斌跑出宿舍,跑到校门口,校门口围着一大群人,有老师有学生,大家惊慌地看着学校大门上方,那里,一个人直直挂着。

这个人正是林老师,他还穿着昨天那身衣服,脖子挂在绳套上,脸色腊黄,舌头伸出很长……晨风中,他的尸体微微摆动,就像一个挂着的沙袋。王大胖子来了,看到此,喊几位惊愕观看的男老师,让给卸下来。几位男老师又找梯子又找凳子,大家拉着扯着,总算将林老师摘了下来。这时,我才挤到跟前,不顾一切,一下抱住林老师冰冷的尸体,哭喊道:老师——

老师永远听不到了,他双目紧闭,舌头依然伸在外面,腊黄的脸,没一丝表情,就像他身下的泥土一样沉默。大家又喊又叫,学生们哭声连天。我被两位男老师强行拉开,在王大胖子指挥下,他们将老师的尸体抬到了学校会议室,又有几位男老师把着门,把所有学生和老师都堵在门外……我发疯一样向会议室大门扑去,却被谭斌和张中原死死抱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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